2、痴兒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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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下了場大雪,青雲的皇宮裡一片素白。

閒怡宮的雪是未曾打掃過的,清晨的霧靄還沒有散去,一陣孩童的嬉鬧聲打破了那兒的寧靜。閒怡宮的外院裡面,幾個身著錦緞稠衫的孩童圍成了一個圈,把一個瘦小的身影圍在了中間。

最為年長的是個十歲左右的男孩,他手裡拿著根皮鞭,稚嫩的臉上表情盛氣凌人。他的眼裡滿是頑劣,皮鞭在他手裡繞了個圈,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拍打著。

被圍著的是個灰頭土臉的女孩,衣服倒是上好的綢緞,只是這會兒已經髒亂得不成樣子。她被圍在了外院的角落裡瑟瑟發抖,髒兮兮的臉上卻只是露出疑惑的表情,彷彿一點都不瞭解自己現在才處境。

牆上有青苔的被她的脊背蹭下來好些,有些已經掉進了她的領口,她卻毫無知覺,只是睜著眼睛看著那幾個圍著她的孩子,一點一點用胳膊把自己的膝蓋抱緊了。

帶頭的男孩笑得很得意,他揚眉道:“喂,傻子,你的臉髒了。”

女孩不動,只是睜著茫茫然的眼睛看著男孩從地上揉出了一個雪球,又把雪球遞到了自己面前。她沒有伸手,只是木然地把目光移到了男孩的臉上,看著他嘴角那絲抑制不住的恥笑,她猶豫也跟著咧開嘴露出幾分笑容。

男孩笑得越發得意,又在雪球上抹了點沾土的青苔,蹲下身把雪球又往女孩遞了過去:“傻妞青畫,洗洗臉吧。”

女孩的眼裡依舊是懵懂一片,她遲緩地垂眸看了眼地上的雪,又看了眼男孩手裡的青苔混雪球,猶猶豫豫地伸出了手去觸碰那個雪球,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捧在手裡看著。她的眼睛像是隔了一層霧,明明臉蛋生得玲瓏精巧,卻從頭到腳透著一股木訥的氣息。

男孩的眼裡有些不耐煩了,小跟班們摩拳擦掌打算自個兒動手替她洗臉,卻被男孩攔下了。他又從地上揉了個雪球交到叫那個青畫的女孩手裡,眼裡的頑劣又濃了幾分,那一身銀白的貂皮棉襖襯著雪色,明晃晃地刺人眼。

“傻青畫,這個可以吃的哦,如果你捨不得洗臉,就吃了吧。”

女孩咧開嘴傻笑,喃喃:“可以吃?”

男孩頓時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是啊是啊,傻青畫,吃吧,你看這個可不就是昨晚父皇賞你的糯米水晶糕?”

提起水晶糕,女孩的眼睛終於亮了一點點,憨憨地抬起頭對著男孩直笑。她本來是一手抓著一個雪球,這會兒卻直愣愣地把兩個雪球揉成了一個,而後仔仔細細盯著雪球看,隨時就會張口咬下去的樣子——

“小姐!”

一個突兀的聲音打斷了方才的靜默,緊接著是沙沙沙的踏雪聲。一個穿著鵝黃色衣服的宮女急急忙忙地趟過過膝的雪努力向孩子們在的地方邁進著,她的神色焦急,額頭已經出了汗。

一個小跟班匆匆扯了扯帶頭男孩的袖子急急開口:“六哥,如果她告訴父皇,我們又要被罰了!我們快走!”

“走!”

帶頭男孩一聲令下,孩子們眨眼間都跑得無影無蹤了,而剛才出聲的那個宮女卻還在十幾丈的地方一步一步謹慎地趟過厚厚的雪。自然,也沒有人看到那個叫青畫的小女孩在男孩們轉身離去時她低下頭的眼神——她原本那雙木訥痴呆的眼睛裡突然閃現了一絲光亮,是之前前所未有的色澤,那一片比雪色更清亮的神采。

“青畫小姐,你沒事吧?”

宮女總算是到了青畫跟前,哆哆嗦嗦把她扶了起來替她撣去身上沾到的泥渣草屑,撣著撣著,她的兩個眼睛慢慢紅了,姣好的妝容立刻殘了。

早在她走近的一剎那,青畫已經恢復成了呆滯的模樣,兩個眼睛又空洞無神起來。她懵懵懂懂地伸出手摸了摸她臉上的淚珠,咧著嘴笑。

宮女掏出手絹擦乾了眼淚,輕輕嘆了口氣,把青畫小小的身子抱了起來,朝著宮門慢慢走,邊走邊嘆息:“青畫小姐,你怎麼就那麼……呢?陛下昨晚單單賞了你水晶糕,六皇子他們眼饞著呢,怎麼奴婢一轉身你就又被欺負去了呢?以後可要乖乖待在宮裡,除了皇后和陛下,誰叫都不見。唉……”

青畫在宮女懷裡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傻呵呵樂:“傻……”

宮女早就料到她的話壓根不會被理解,只是看著青畫天真的臉孔嘆息:“晚上皇后設宴款待貴客,也算了小姐一份,奴婢一會兒給小姐你上個妝,漂漂亮亮去見皇后。”

“青畫,漂亮……”

“是是是,青畫小姐最漂亮。”宮女好笑地搖搖頭,抱著她推開了宮門。

閒怡宮裡白天熱鬧得很。許是這兒的主子青畫是個痴兒,所以宮女侍從們多多少少省了幾分擔驚受怕,多了幾分自在,宮裡上下尊卑也就模糊了些,到處是一副打打鬧鬧和樂融融的景象。聽說皇后設宴還請了自家的小主子,宮女們更是喜上眉梢,爭著搶著給青畫上妝畫眉,一番折騰下來,居然也畫得像模像樣。

青畫向來是乖巧的,除了神情呆滯,她其實是個聽話的孩子,不像一般痴兒一樣大吵大鬧。約莫半個時辰的折騰後,抱青畫回宮的宮女滿意地看著自家小主子的眉目,手一揮招呼著一干侍從去張羅赴宴要用的首飾與衣著去了,留下青畫獨自一人在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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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是關著的,房裡點著薰香,淡淡地瀰漫著一絲沁香。

青畫還維持著方才的姿勢乖乖坐在梳妝檯前,目不轉睛地盯著梳妝檯上的雕花銅鏡——鏡子裡是個十歲上下的女孩的臉,五官極其精緻,神情卻是痴愣笨拙無比的。

她的眼裡本來是灰濛濛一片,隨著外頭侍從們的嬉鬧聲越來越遠,那一片灰濛濛居然慢慢撤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清亮無比的眼。

——寧錦。

她輕輕張了張口吐出這個宛若禁忌一般的名字,眼裡的苦澀便一絲一絲如同潮水一樣翻湧上來,整張臉呈現出與年齡不符的堅韌。

——寧錦,寧錦……

她彷彿中邪一樣地輕輕重複著相同的兩個字,小小的手觸碰到了銅鏡的邊緣,被那抹冰涼刺得縮了回去。幾乎是同時,苦澀的笑容在她臉上氾濫了開來,彷彿剛才那一刻的堅韌是幻覺一樣。她再度伸出手輕輕觸碰鏡子中的孩童的臉,眼波流轉。

老天爺終究不是那麼容易看透的,它也許是為了驗證自己的變化莫測,於是同她開了一個玩笑——她是青畫,一個十歲的痴呆的孩童,可是她也是寧錦,一個本該在半年之前就已經死了的朱墨國攝政王妃。

一年之前的寧錦的確已經暴斃在了墨雲曄的婚宴。她還記得自己是三月芳菲毒發痛苦萬分死去的,只是當滿身的疼痛突然間煙消雲散之後,她只覺得渾身輕飄飄的,說不出的舒爽,她好久沒嘗過無病無痛的滋味了……可她還來不及喘息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她已經成了青雲宮裡的十歲痴童——青畫。

青雲是朱墨的鄰國。寧錦在不斷的探索中終於知道,這個叫青畫的痴兒是青雲國為國捐軀的鎮遠將軍的獨女,家裡一門忠烈都死在了戰場之上,青雲的皇帝就把她接到了宮裡安排在後宮,賞了她一座妃嬪的宮殿撫養她長大。而後,不知道是為什麼,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寧錦,一個早就應該消失在這個世界的魂魄。死後重生,這本身就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更不用說是借了人家的身體,寧錦害怕過,彷徨過,到後來終於認命——也許,老天爺是可憐她一生短暫,想補償一段新人生呢?寧錦早就死在了半年前,現在剩下的——是青畫。

就這樣,她活了下來,以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方式,浴火重生。

半盞茶的工夫,宮女們已經找好了赴宴的衣服首飾,又三三兩兩地回到了青畫的房裡,圍著她細細打點。上妝,畫眉,梳頭,帶髮飾,換衣服,不一會兒,鏡子裡的小女孩就成了一個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小姐,你看,多漂亮。”

青畫早就收斂了眼裡的清明,衝著那宮女憨憨笑,扯著袖子上的朱玉扣兒眼神亂飄:“小姿……”

叫小姿的是剛才領頭的宮女,她正推開門要走,聽到寧錦點名樂呵呵地又湊回了梳妝檯邊,替她理了理鬢邊一絲凌亂的髮絲,柔聲道:“小姐,您先乖乖待在房裡,時候到了小姿來叫您好不好?”

“哦。”

青畫點點頭,目送宮女們陸陸續續地離去。門關上的一瞬間,她輕輕勾了勾嘴角。皇宮之中最安全的永遠是最天真無害的人,這個十歲的孩童原本是個痴兒,她要想安安全全地在這兒延續性命,比起找些菩薩顯靈痴兒開光之類的理由,還是裝傻來得輕巧。這一裝,時間已經過去半年。

閒怡宮前身是個皇帝的寵妃住的,房間內外裝飾無不精美。外頭是一片銀裝素裹,襯得房間裡面比往常亮堂許多,屬於孩童青畫的瘦小影子清晰地印在地上,除此之外,分明還有一點點……不屬於這個房間的影子。

青畫的呼吸有幾分停滯,她坐在凳子上踟躕了許久,最終還是輕輕地下了地,一步一步,慢慢地遠離那個照理是在她頭頂的東西。只要靜下心來感覺,就很容易發現屋子裡多了一股香味,像是上好的檀木燻出的味道,又像是什麼草藥的藥香,那香味是往常沒有的。她靜靜思索著,到底是什麼東西才會帶著那種味道呢?這身體的主人是個十歲痴兒,能和什麼人有仇嗎?

“是桑花的味道。”很突兀地,房間裡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

青畫僵直了身子:果然有人在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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