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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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風, 突然變得淨涼起來,晨露殿的窗未關, 涼風直入,吹起帷幔輕盈舞動, 榻上原本相擁的二人,只餘一人身影,雲晉言覺得冷,收緊了手臂,手上卻是一空,猛地驚醒,睜眼, 鼻尖還有淡淡的女子香, 榻上卻是空空如也,心中像是被人刨去一塊,空落落的。

馬上翻身坐起,腦袋昏沉, 眼前一陣濃黑, 一陣赤紅,使勁搖了搖腦袋,疼痛好似爆炸般翻滾開來,卻也顧不得,隨手扯了件衣物披上,下榻,腳步虛浮, 蹣跚著往前走了幾步,扶住屏風,穩了穩步子,抬眼看去,燭光已滅,滿室清寧,星光從木窗一格格爬入,使得殿內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瞥了一眼窗外天空,彎月沉沉掛在東面,未見曙光。

雲晉言放開屏風,繼續挪動步子,不足三步,腳下懸空一般,直直倒在地上,萬蟻嗜骨般,又酥又麻又癢又疼,說不清的感覺從腳底往上攀爬,一點一點蔓延開來,雲晉言握了握拳,想要撐起身子,卻因為疼痛縮成一團,睜開微紅的眼,環顧四周,沙啞的聲音輕輕喚著:“黎兒……”

疼痛忽的蔓延至全身,好似能感覺到它啃噬心口,侵蝕大腦,眼前又開始一陣陣的紅黑交替,不時閃現白光,雲晉言竭力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地上,沁心的冰涼滲過衣物,爬在身上,麻木疼痛。

雲晉言直直看著殿頂,眼裡霧光四起,混沌黯淡,身子稍稍一動,撕裂般的疼痛便閃遍全身,掙扎著想要坐起來,雙手不受控制般無力。

殿內微亮,星光褪去一些。渾身疼痛早已麻木,意識脫離身體,雲晉言眸中一片死寂,又想到什麼,突然亮了起來,咬牙倏地坐起身,血氣由腹中上湧,一股腥甜“噗”地吐了一地,黑色的血,噴在地上便凝住。

嗜骨疼痛之後是渾身痠軟,雲晉言只慶幸終於恢復些力氣可以坐起來,殘餘著血跡的唇微微勾起,撐著雙手想要站起來,穩住雙腿,腰還未站直,眼前閃過火紅的身影,心頭一喜,微微笑道:“黎兒……”

黎子何不知何時換上一身豔紅長裙,蒼白的面未施粉黛,眉目之間好似雜了一團黑氣,眸光沉澱,靜如止水,站在殿門旁邊,看著他,淡得沒有顏色的唇微微拉開。

雲晉言帶著安心的笑,身子不穩,仍是想著拉住她,卻只扯到衣袖,勉力柔聲道:“黎兒,你去哪裡了?”

黎子何微微一笑,眼裡見不到笑意,身子稍稍一側,甩掉雲晉言拉住她衣袖的手,雲晉言一個踉蹌,晃動了好幾步才勉強支撐著矮桌站穩。

“去看姚兒了。”黎子何聲音冰冷,微微闔目,長長的睫毛好似染上露氣,沾了些許溼意。

雲晉言緩緩挪動步子靠近她,一面虛弱笑道:“好,看完姚兒了,你看,天亮了,我們去接一一。”

說話間,人已蹣跚到了黎子何身前。

黎子何對上他的眼,笑,大紅的衣裳更是顯得臉色蒼白如紙,笑容裡的譏諷苦楚掩在寒潭般的眸子裡,聲調怪異:“你覺得我們還會走麼?”

雲晉言臉上透著黑氣,只有一雙眼,看著黎子何閃著光亮,微微傾身,抱住她,腦袋擱在她頸間,輕吐出一口氣,柔聲道:“黎兒,昨夜你應過我,我信你。”

“我不信你!”冷冽的聲音,黎子何眼神一凜,一手推開雲晉言,一手抽開他腰間軟劍,銀白的劍微微閃著寒光,帶著些許晃動,指向雲晉言。

雲晉言受不住黎子何的力度,狠狠甩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血,再抬眼,看到閃著寒光的劍尖對著自己心口,持劍的手被曳下的大紅袖擺遮住,持劍人一臉決絕,突然迸發的恨意侵蝕整雙眼眸。

“呵呵,黎兒,你要殺我麼?”雲晉言只覺得寒氣透過衣襟直刺心底,面色發白,卻是笑了起來,眸子裡映著大紅的顏色,連寂寥都褪了幾分。

黎子何嗤笑,移動劍尖,媚聲問道:“殺你?不,你說,從上到下,我先割你哪裡?”

雲晉言的笑容溫柔似水,撐著身子站起來,微微前傾,抵住劍尖,笑道:“隨你,黎兒,只要你在我身邊,隨你。”

軟劍彎起,劍尖仍是插了部分入心,黎子何倏地抽開,冷笑道:“想就這樣死?沒那麼容易!”

雲晉言身子又是一個踉蹌,晃動了幾步才勉強穩住,黎子何手一揚,斜手劈了一劍,雲晉言的身子,從右至左裂開長長一道,皮肉綻裂,鮮血噴灑出來,濺了些許在黎子何的紅衣上。

“這一劍,你欠我季家的!”黎子何雙唇發白,黑眸墨潑一般,沒有半絲光亮,死死盯著雲晉言身上的傷口,恨道:“我爹辛苦扶你上位,已有放權之勢,你恩將仇報,誣他叛國,趕盡殺絕!曲哥哥待你如手足,傾心相助,你設計陷害,施法利用!季家上下待你宛如至親,傾力相助,你不仁不義,誅我九族,上萬性命,你拿什麼來賠?”

說話間,眼前恍然浮現爹孃的臉,一個厲聲喝她回房撫琴,一個柔聲喚她多喝些補湯,還有曲哥哥,突然竄到她身後,猛地拍她的肩膀:“來抓我呀來抓我呀……”

軟劍舞動,雲晉言的身子卻是一動不動,看都未看傷口,好似感覺不到疼痛,疼惜看著黎子何,笑容恍惚,聲音冷毅:“我娶你之前你爹是如何待我?若非退無可退,他可會扶我上位?他若放權,會力推鄭穎這個沒用的丞相?表面放權,實則收權!若非我籠絡鄭穎,我仍是季寧手下的傀儡皇帝!”

“笑話!若非鄭穎如此蠢頓,又是你能輕易控制?我爹一番好心,讓你更易掌權,是你自己疑心深重,反怪在我季家頭上!”黎子何眸露寒光,翻身又是一劍,從雲晉言的胸前滑過,由左至右一道傷口,和剛剛那道交叉,迅速將雲晉言的明黃衣袍染作鮮紅。

雲晉言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身子搖晃了一下,無奈笑道:“他若甘願放權,何須你在我二人之間周旋?你說這話,自欺欺人!”

黎子何乾澀的眼驀地溼潤起來,壓住喉頭腥甜,哽聲道:“爹已經允我回鄉歸隱,只等我腹中胎兒落地,見外孫一眼,你連一個月都等不了麼?即便爹不放權,爹若有錯,你秉公執法我絕無怨言,你為何要狠絕到誅我九族?”

雲晉言眼裡閃過一道暗芒,垂下眼眸,再不言語。

黎子何覺得自己可笑,事到如今,為何還在執著原因?奮力抬起手臂,看準他的胸口,憤恨一個翻身,豔紅的衣袖在夜空滑出絕美的夜花,星點血滴濺在唇瓣,她一手擦去,冷笑道:“這一劍,你欠馮爺爺的!馮爺爺教你長大,待你如嫡孫,幾十年來在太醫院盡心盡力,你逼他自盡,有毒不解,不孝之至!”

會拍著她的腦袋喚她“丫頭”的馮爺爺,會與她爭吃糖果的馮爺爺,會為她進宮編造各種理由哄騙爹的馮爺爺,曾經生動到五光十色,如今在她眼裡只剩下臨死前的一片灰白。

雲晉言身子微彎,撫住胸口,眉頭因為疼痛鎖在一起,目光愈發尖銳,嘴邊仍是輕笑:“是他背叛我在先!我縱他對我無禮,容他三番五次鬧後宮,我敬他信他,結果他呢?暗中勾結季家舊部!我不過問他緣由,他不肯說,回了府便自行了斷,與我何幹?他既想死,我為何要救他?”

“強詞奪理!”黎子何眼裡一片猩紅,怒瞪著雲晉言,眼都不眨,手上軟劍向前,對著他的右肩骨狠狠刺下去,恨道:“這一劍,是你欠姚兒的!她身在宮中,為你所用,無用之日,拋棄之時,她未傷你半分,憂你安危送你解藥,你反將她一軍,下毒迫害,一掌打死!你根本,無心無情!”

長劍抽開,血肉崩離的聲音迴響在殿內,血流如注,雲晉言的衣裳,早已看不出半點明黃顏色,盡數被鮮血染紅,軟劍抽離的力度帶得他再站不住,向前撲倒,一聲悶響,晨露殿裡盡是刺鼻的血腥味道,鮮血緩緩從他身上流出。

雲晉言輕輕抬頭,臉上並無愧疚,看著緩緩升起的旭日,眯了眯眼,輕輕一笑:“她身為你的貼身丫鬟,借你上位,爬上龍床,不管是何原因,她背叛你,背叛過,便不可原諒,我為何要留她?”

黎子何眉目間黑氣愈甚,雙眼亦是愈發空洞,整張臉好似籠了烏雲,雲晉言的話根本聽不進去,滿心滿眼皆是姚兒對著她笑若春花,突然渾身是血,握著她的手說她愛的人是曲哥哥。

毫不猶豫舉起手中的劍,對著他的左肩骨,又是一劍,厲聲道:“這一劍,是你欠一一的!不足八月被你狠心拋棄,頑強存活,卻是在棺材裡呆了近七年,不見天日,生生毒啞!即便知曉他的存在,還能拿他為人質威脅與我,你,何以為人父?”

說完這句,黎子何的心突然撕扯般疼痛起來,姚兒的臉幻作一一的影子,小小的人兒,慢慢從棺材裡爬出,一點一點,抬頭,蒼白的臉,淺淺笑著。她質問雲晉言何以為人父,自己生而不養,又何以為人母?

雲晉言再次撐著站起來,血人一般,白皙的面染上自己的血,只有一雙眼睛漆黑明亮,毫不示弱道:“若不是他們百般欺瞞,一一何須受此大苦?你們不信我,人人都以為我喪心病狂狼心狗肺,可當年要得顧衛權相助,他哪能容得自己女兒剛入宮便如此失勢?”

黎子何嗤笑:“那你又何嘗信過誰?你不信旁人卻要旁人信你!你又想說,是顧衛權逼你?除季家你說是謝家逼你,除我腹中胎兒你說是顧家逼你!我問你,倘若你沒有野心,哪怕稍稍放點訊息給爹,讓他助你,何人可以逼到你?”

“然後呢?你季家永握大權,我做一輩子傀儡皇帝,溫香在懷夜夜笙歌與你長相廝守?”雲晉言原本輕緩的笑已經有些猙獰,粗重喘著氣。

黎子何的雙手微微顫抖起來,仍是對著雲晉言:“我說過,爹會放權……”

“我不信。”雲晉言面上陰冷,看著黎子何,眸光如刀,嘴角輕輕一撇,打斷黎子何的話。

黎子何腦中轟地一聲,雲晉言這三個字,斬斷她心中最後一根弦。赤紅的眼,突地流下眼淚,好似夾雜著鮮血般,殷紅的淚,淌了整臉:“你不信?就為這三個字,為你的不信!你不信我會助你,不信季家會助你,不信馮爺爺不信姚兒不信郝公公!所以要我滿門為你鋪路,要所有人為這皇權陪葬……你還與我說,重新開始?你沒覺得?連天都在笑麼?哈哈……”

血紅的淚從眼角淌下,隨著大笑,黎子何臉上泛起詭異的紅潮,雲晉言臉上突然浮出驚恐,身上銳氣盡收,蹣跚著向前,驚恐道:“黎兒,黎兒你的眼……”

“拜你所賜!若非如此,我如何能給你下毒?又如何能手刃仇人?”黎子何擦去血淚,腳步向後,險些跌倒,單手俯在廊柱上,穩住身形。

早在東面小村時,讓沈墨給她各種藥草,知道雲晉言若是抓到她,會搜走身上所有物什,便配出慢性毒自己吞下,再讓殷奇拿來催毒的幾味藥,昨夜蘇白的血裡,混雜了她有毒的血,她不知道那血混雜著藍顏花的毒會變成什麼模樣,可至少,能讓雲晉言失去反抗能力……

雲晉言仍是大口喘著氣,停住腳步,面上黑去愈盛,除卻黎子何所刺的傷口,之前消散的嗜骨之痛又回到體內,強迫自己不要去管,只當神經麻痺,定定看著黎子何,拉出輕笑:“黎兒……能與你死在一起,也不錯……”

“想與我死在一起,你沒資格!”黎子何血紅的眼閃過凜冽寒光,舉起手中的劍,指上雲晉言的心口,揚眉輕笑:“這是你,欠我的!”

黎子何舉劍,瞬間,那些記得的,遺忘的,哭過的,笑過的,幼時的,少時的,所有酸甜苦辣愛恨仇怨在腦中爆炸,匯聚在那一劍中,整個身子的力量灌注在手臂上,不顧一切刺了過去。劍入血肉的聲音,緊接著“吭”地一聲,劍被人用暗器折斷。黎子何身上力道沒了去處,向前傾倒,跌在地上,胸口悶氣再憋不出,“哇”地吐出來,一大口黑色的血。

“皇上……皇上不可再……”

殿內響起陌生男子的聲音,黎子何全部力氣都耗在那一劍上,此時渾身像被人從上到下重力刮過一般,使不出半點力道,耳邊嗡鳴,眼皮沉重,勉力抬眼,看到身邊跪著一名黑衣人。

“滾下去!”雲晉言臉上,只有雙眼看得清顏色。他血紅的眼睛掃過黑衣人,高聲呵斥。

黑衣人跪在地上不動,雲晉言只當未曾看見,自己伸手拔開入心口幾分的斷劍,血又湧了出來,雲晉言拿手捂住,轉眸看向黎子何,眼裡瞬時騰起一片柔氣,蹣跚著靠近,哽咽地喚道:“黎兒……黎兒你可解恨了?你莫動,我找人替你解毒……“

黎子何趴在地上,擦淨了嘴角的血,拿起地上的斷劍,極為艱難地爬起來,憤恨看著雲晉言,冰冷劍尖再次指住他的心口。

雲晉言的臉僵住,冰封住的疼痛翻滾而出,放下手,任由心口淌出血來,任由劍尖冰冷的寒光直刺心底,數十年來未再流出的眼淚滾滾而出,“黎兒……我愛你啊……”

“哈哈,你說你愛我?”黎子何紅袖一甩,突地悲愴大笑,眼裡再次流出血紅的淚,順著臉頰一顆顆流下,“你愛我愛到滅我全族?愛我愛到置我於死地?愛我愛到奪我親子?雲晉言!你敢說這是愛?”

雲晉言渾身一顫,眼中淚水不停,對著黎子何的劍尖一步步地靠近,隨著步子抬起落下,心中如被利刃撕剮,朦朧的霧眼,兩張臉變幻著,一會兒是黎子何流著血淚,猩紅的眼裡是滔天恨意,一會兒是季黎對著他笑,左臉的梨渦小小的,乾淨的眼裡只有自己一人身影……

“黎兒,我愛你啊……”

“閉嘴!”

黎子何厲喝一聲,傾身刺了過去,身子一晃,劍過胸膛,在心口處卻偏了許多,雲晉言沒想到他的黎兒當真下手,瞪大了雙眼,嘴裡吐出一口鮮血,雙腿再站不住,緩緩地跪了下去,眸中的光亮一點一點的黯淡,沙啞虛弱的聲音仍是喚著,“黎兒……我……我愛你……”

黎子何持劍的手僵住,眼前驀然浮現雲都街頭,雲晉言傾身在她耳邊,熱氣噴薄在她耳尖,他小心試探著問:“黎兒,嫁我可好?”

她的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眼裡血淚不停流下,眼前只是一片血紅,爹,娘,曲哥哥,林舅舅……一聲聲淒厲的慘叫,一個個滾落的頭顱……

黎子何幾乎無法呼吸,猛地閉上眼,狠狠地抽出斷劍。雲晉言身上的血似是流盡,再不似先前那般洶湧,隨著斷劍的抽離,他跌倒在地。

聽到那一聲鈍響,黎子何呆立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自己臉上是血,身上是血,手上是血,雲晉言的血,她曾經至愛的血。

她麻木地動了動五指,木然舉起手臂,指住雲晉言胸口。

雲晉言突然動了動,側過身子,嘴裡的血一口口吐出來,夾雜著臉上的淚落在地上,微微睜開雙眼,一片黑暗的霧氣。

“黎兒,我……我問你一句話……最後一句……”雲晉言血紅的臉上扯出一個微笑,聲音沙啞,斷斷續續,“你……到底有沒有……有沒有愛過我?你說……你……你有沒有愛過我雲晉言?”

黎子何飄散的神志被拉了回來,身子驀地僵住,眼神亦冷住,眸中血色突然散去,面上潮紅褪下,舉著斷劍的手,好像瞬間無力,頹然放下,嘴角撇出一抹輕笑,似譏諷又似自嘲,手一揚,染著血的斷劍隨著飄揚的紅袖離開手心,被拋得老遠。

雲晉言雙眼微微睜著,睫毛都染上血色,一眨不眨,等著黎子何的回答,只見她神色莫名的輕笑中,雙唇微微顫動,清冷的聲音,“季黎的一生,真是個笑話!”說話間人已轉身。一抹豔紅,蹣跚著遠去。雲晉言全身疼痛聚集在心口,隨著黎子何的步子一下下地牽扯,深吸一口氣,運起最後一絲內力,爬起來跟上,身後一滴一滴的血,染紅宮道。

鳳冠已備好,太子詔書亦已寫好,他們說好了,今日去接回一一,從西南回來之後,他便有妻有子有天下。他不會讓黎兒走,即便燃盡生命最後一絲力量。

旭日已經露出整張笑臉,紅彤彤的,照亮一片火紅的雲彩。

黎子何手持鳳印,紅衣染滿血漬,拖在地上,沾上一片汙漬。再見鳳印,宮中竟是無人敢攔,所見之人無不停下腳步,駐足觀望,再看到黎子何身後的人,臉色大變,慌忙跪下。

黎子何渾身的力氣早已被抽盡,眼前清晨醒目的陽光漸漸暗淡,最後的意念支撐著雙腿不斷前行,直琮門,北宣門,她要出宮。

她耳邊嗡鳴眼前發黑,努力地眨了眨眼,看著北宣門就在眼前,耳邊突然響起輕喚,虛弱無力,卻執著執拗,一聲聲跟在身後,“黎兒……黎兒……黎兒……”

黎子何回頭,眯了眯眼,不遠處,血色的影子一點點走近,身後留下一串血紅,身邊之人欲扶,不知他何處來的力氣,推開繼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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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子何站住,靜靜地看著他拖著步子離自己越來越近,臉上的血已經凝固,艱澀地扯出一個笑容,微啞的聲音輕輕道:“黎兒,天……亮了……你說,你說我們一起去接一一的……”

黎子何面如止水,淡淡地道:“放我走。”

“黎兒,我說過……要走,不可能。”

“放我走!”黎子何手中的鳳印被舉在頸間,振翅高飛狀的翅膀對著頸間大脈,眼裡一片平靜。

“黎兒……”

“我不是你的黎兒!”黎子何睜大了眼,聲調狠絕,手裡的鳳印已經割破頸脖,血順著鳳凰的翅膀緩緩流下。

雲晉言腳步驀地停住,急道:“黎……黎兒……你莫要,莫要傷了自己……”

“放我走!”

“黎兒……只要你不走,只要你不走……”雲晉言的聲音又開始哽咽,身上的血緩緩滴下,頭髮沾著血絲貼在臉上,眼裡是一片黑寡,“只要你不走……你要如何都可以……”

他說著無助地看了看四周,一個側身,抽出身邊御林軍隨身的佩刀,微薄晨光下閃著冷冽的光。

黎子何拿著鳳印的手不曾放下,冷眼看著他。

“黎兒……你……你說過,左手連線人的心脈?可對?”雲晉言眼裡騰起霧氣,眼淚順著眼角滑下,刷掉凝固的血,喘著氣,緩緩道,“我心負你,我對不起你,我償還給你!”

他說話間,右手持刀高高舉起,左手微抬,手起刀落。眾人之覺得眼前閃過一道銀光,無不閉上雙眼,緊接著聽到大刀落地的聲音與苦苦哀求的聲音。

“皇上!皇上!”魏公公跪在地上,拉住雲晉言的手,嘶聲哭嚷道,“皇上!郝公公走時千叮萬囑讓奴才好好兒照顧皇上,皇上莫要衝動啊!”

雲晉言臉上一片悽然,顧不得身邊的魏公公,凝視著黎子何,幾近絕望地輕喚,“黎兒……你,你留下……留下可好?”

皇宮裡是從未有過的靜,御林軍分道而立,魏公公跪在地上,雲晉言渾身是血一瞬不瞬,凝神看著黎子何,黎子何手持鳳印放在頸邊,眼裡是一片空洞。

驀地颳起一陣晨風,清涼的氣息,帶走些許血腥味道,黎子何木然地放下頸間鳳印,蒼白的雙唇輕輕吐出,“我,不是你的黎兒!你的黎兒……被你親手殺了!”接著扯出詭異的輕笑,拿著鳳印的手高高揚起狠狠地砸下。

落地生花,鳳凰不再,血玉破碎。

雲晉言眸中光點驟然熄滅,全身似被重物擊中,顫抖著,無力地單膝跪地,看著碎裂的鳳印,全身迸發絕望之氣。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百官朝拜,他登基為帝。紅燭帳暖,他親手將鳳印放在她手裡,柔聲承諾,今後,你便是我的唯一。伊人嬌羞,她依在他懷裡,接過鳳印,甜甜應諾,“鳳印為證。”

伊人已去……

伊人已去。

雲晉言嘴角突然滑出輕笑,聲音很低,在場眾人卻聽得清清楚楚,“開宮門。”

黎子何轉身,離開,雲晉言染著血的長睫徐徐顫動著,闔上雙目,無力地倒下。

嫣紅的身影漸漸遠去,未曾回頭,春日陽光正盛,微風拂過,留下身後一片血淚。

春風夾雜著陽光的味道飄在鼻尖,還有青草的味道,野花的味道,街道上各種食物的香氣,黎子何嘴角帶上笑意,原來,許多年未曾體驗過這些美好。

黎子何抬頭看看藍天,乾淨,一絲薄雲都未見到,陽光很柔和,暖暖的。她笑著,麻木的雙腿踉蹌前行。往北,那個城門口,她記得。在那裡她第一次見到沈墨,那時他靜得好似冬日無聲飄落的雪花,蹲在她身前,放下幾兩碎銀,她便看到他略發黃的五指。再往北,她記得,是雲瀲山,山上有各色花草,有舒適的小屋,在那裡她過了重生之後最為平靜的三年。她的腳下還是發虛,眼前漸漸攏起黑霧,使勁眨眨眼,將路看得清楚些。

黎子何知道自己此時渾身是血,定是嚇跑不少路人,無聊地想著,正好,行起路來更加方便。

記不得走了多久,眼前光線愈暗,幾乎見不到光亮,雙腿一走一軟,耳邊靜得沒有一絲聲音,黎子何艱難挪著步子,很慢,仍是憑著直覺,盡全力向北,即便是死,她也想離沈墨近點。手上驀地一暖,淡淡的藥香,黎子何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反手緊握住那手腕,身子被人擁住,隨即被人背起。

“沈墨……”黎子何的聲音哽住,擁住沈墨的脖子,腦袋靠在他肩頭,溫熱的淚水淌下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等你。”沈墨的聲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淺淡。

黎子何急道:“你的傷呢?你的傷好了麼?你怎麼知道我會出宮?”

“傷無礙。我等著,一日不出等一日,一月不出等一月,一年不出等一年。”

黎子何的眼淚流得更兇,蹭了蹭沈墨的肩,迷濛中看到月白的長衫被自己的眼淚染作紅色,閉上眼,哽咽道:“沈墨,我中毒了……”

“我知道。”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毒。”

“我來解。”

黎子何沉默,睜眼看了看天空,朦朧的血色中透著明媚的藍,一排大雁往北飛著,緩緩滑過眼際,黎子何眯了眯眼,靠回沈墨肩頭,“沈墨,我知道你說的那番話,是什麼意思了。”

“嗯?”

“其實,這一切,只因為我愛雲晉言對麼?倘若我不曾愛過他,我不會嫁他,季家不會信他;若我不曾愛過他,即便滅我滿門,他只是皇帝,不是我的雲晉言;若我不曾愛過他,如今的一切根本不可能發生。世事皆有因果,不是一個人的全對,也不是一個人的全錯,我既然愛過他,便該承擔愛他的後果,是麼?”

“嗯。”

沈墨濃黑的眸子,帶上些許笑意,被密長的睫毛掩住。

黎子何撐起腦袋,蹭到沈墨臉頰邊,湊過去,輕輕吻了一下,笑道:“沈墨,我還有你。真好。”

陽光很暖,沈墨身上的藥香蓋過黎子何身上的血腥味道,黎子何覺得安心,眼前很黑,可她仍舊覺得世界很明亮,趴在沈墨背上,身子隨之一上一下,輕輕的腳步聲,溫柔地拍在心底,如有節奏的韻律,讓人想要依靠著,沉沉睡去。

“沈墨,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黎子何突然想起什麼,半眯著眼,悶悶道,“你以前……見過我麼?我還是季黎的時候……”

沈墨腳步頓了頓,聽見他輕輕一笑,熟悉的淺淡聲音,“沒有。”

“那你為何向先皇求婚?”

“我見過你。”

黎子何仍是覺得有些不解,腦袋卻開始有些昏沉,緊緊抱住沈墨,怕一覺醒來他便不在似的,又想到什麼,欺到他耳邊,“對了,你還未告訴我,你原名叫什麼?”

“我姓謝。”沈墨簡單的回答。

“我說名。”黎子何有些不滿,本來嚷嚷的一句話,因著不夠力氣,虛弱得只剩喘氣。

沈墨輕輕地笑道:“謝言墨。”

“我真沒見過你?”

“沒。”

“我信你。”

黎子何雙眼緩緩闔上,眉間嘴角滿是笑意,血紅的淚,卻沿著眼角滑下,浸在沈墨衣領上。

“沈墨,我想見一一。”

“嗯,他在雲瀲山等我們。”

“我只見過他兩次,從他出生到現在……”

“以後可以常見了。”

“可是,沈墨,我……快死了……”

“我說過,有我在,你不會死。”

徐徐的春風吹起雪白的柳絮,飛飛揚揚帶著塵沙,驀地,風大了起來,朗朗晴空下絮夾飛沙,旋轉著漸漸飄遠。

那一聲淺淡的話語,隨著旋風,回迴轉轉,“你的這輩子,只能比我長……”

***

【尾聲】

隆安三年,冬至。

喜慶的年份,宮內添三皇子,平西王添世子,左相府添千金。

千金世子一同面聖,兩名嬤嬤抱著,一左手一右手,正好頭對頭睡得安穩,千金突地扭扭身子,小手抽開,一個巴掌打在世子臉上,世子哇哇大哭。

隆安四年,冬至。

平西王覲見,大擺筵席,接風洗塵並共迎新年。宴席上兩個孩子,皆滿週歲。

季黎看著對面桌上的酒壺,咂了咂嘴巴,桌邊的男孩伸出小手,拿著瓶柄,還未拿穩,被人抱了起來,酒瓶被掀在地上,酒灑了一地,季黎聞著酒香哇哇大哭。

隆安五年,冬至。

宮中大宴百官。

季黎兜了一袖吃食,躲過丞相,跑到東宮假山邊,爬上池邊,碾碎了食物往池子裡扔,嘴裡唸叨著,“吃吧吃吧,這麼冷的天,餓壞了吧?”

池中撲通一聲,石子落水,魚兒四散,季黎柳眉一擰,怒,“你做什麼?”

男孩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會撐死它們。”

季黎生氣,一跺腳腳下一滑,從池子邊掉在地上,手都破了,再看那人,回頭掃了她一眼,又走了。她委屈地癟著嘴哇哇大哭。

隆安六年,冬至。

季黎瞅了瞅寒暄得熱鬧的娘和貴妃娘娘,鑽下地,跑到後院,正好臺階上坐了一人,季黎堆起笑臉,討好地坐過去,掏出袖子裡的糕點,“喏,給你吃,很好吃的。”

男孩瞥了一眼,踢了踢腳下的雪,不理。

“真的很好吃,你嚐嚐看?吃了就暖和了,你看你的臉,凍得通紅通紅的。”季黎伸出一隻手,想要摸摸男孩的臉。

男孩嫌棄地躲過,站起身往殿裡走。

季黎一急,跟著站起來,踩到雪的腳一滑,撲通摔在地上,男孩回頭,見她癟嘴欲哭,臉上竟有成人似的無奈,轉個身扶起她。

季黎拍拍身上的雪,對著他笑,左臉露出小小的梨渦。男孩淡淡地瞥了一眼,走了。

隆安七年,冬至。

季黎從馮宗英處出來,笑嘻嘻地嚷著:“馮爺爺,我馬上就回來,一年只能入一次宮,我多玩一會兒,一小會兒哈!”

說著人閃出太醫院,小腳踩在雪地裡嘎吱作響,季黎不時回頭看看自己的腳印,樂顛顛往前跑,一邊跑著一邊回頭瞧,突地全身一痛,撞上人了,趴在雪地裡,見對面同樣倒在雪地裡的人,癟到一半的嘴巴揚了起來,跑過去打算扶起他,被他無視。

“又碰到你了,你跟我玩吧。”

“喂,你走那麼快做什麼?我們去玩堆雪人吧?”

“喂,等等我啦,哥哥老被爹強迫著學功課,都沒人陪我玩,也就這一天,你別那麼小氣啦……”

“喂,我叫季黎,你叫我黎兒吧,我叫你什麼?”

隆安八年,冬至。

季黎窩在娘的懷裡,小心地問道:“娘,以前不是每年冬至都入宮麼?今年不去麼?”

“昨日你搗亂,你爹說今日不帶你去了。”季夫人點了點季黎的鼻子,調笑道。

季黎兩眼瞬間淚汪汪,聳了聳鼻子,可憐兮兮地說道:“娘,黎兒以後不搗亂了,不搗亂了……”

漫天的雪,季黎披著大紅小披肩,被馮宗英抱著,扭扭身子,軟軟道:“馮爺爺我自己走。”剛下地,便自己跑了起來,馮宗英在後頭小心叫喚:“丫頭,給我小心點,一個時辰必須回來!”

季黎跑遍了花園,氣喘吁吁地坐在長廊上,氣惱地折了一根枯枝,扔在雪地上,卻又被人撿了起來,不滿地瞪過去,剛剛生氣的小臉眉開眼笑,“原來你在這裡呀。”

男孩走過來,在她旁邊坐下,掃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穿紅色,很好看。”

“真的?那以後我每年入宮都穿給你看可好?”季黎興奮得小臉紅撲撲的。

男孩輕淺地笑著點頭。

隆安九年,冬至。

“看吧看吧,很好看吧?我讓娘特地給我做的紅棉襖。”季黎在雪地裡轉了個圈,蹦蹦跳跳的。

男孩笑看著她,“你又要摔著了。”

話剛落音,季黎腳下一崴,跌坐在雪地裡,委屈看著他,“討厭,烏鴉嘴!”

男孩拉起她,替她拍去身上的雪,“你還不回去麼?”

“不要緊,我偷偷跑出來的,他們會等我,你也偷偷跑出來的對不對?”季黎兩眼閃閃的,說到

“偷跑”極其興奮。

男孩想了想,點頭。

季黎看了看天色,扯著男孩的手臂,“他們肯定要來接我了,嫌棄我在宴席搗亂,從不讓我參加,你快告訴我你叫什麼,不然又得明年了。說吧說吧,我不會跟人告狀說你老是偷跑的,真的!”

男孩撲哧笑道:“我是……”

“言兒。”一聲威嚴的叫喚,季黎忙放下男孩的手臂。

明黃袍子的男子走過來,抱起男孩,滿面柔色地說道:“言兒,晚宴就快開始了。”

季黎忙著跪下,還未及行禮那人就抱著男孩走了。她抬頭扯著眼皮對男孩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娘,宮中哪位皇子的名字裡有言字呀?”

“宮中?黎兒你想問誰呢?”

“我知道。”七歲的季曲文站起身,得意地道,“三皇子嘛。”

“那他叫什麼?”季黎興奮問道。

“雲晉言啊。”季曲文理所當然地回答。

季黎轉頭問季夫人:“娘,是嗎?”

季夫人嗔怪地看了一眼季曲文,對著季黎道:“皇子名諱,不可隨意亂叫,黎兒可明白?”

季黎兩眼閃亮亮的,恍然大悟地點頭,“哦,原來他叫雲晉言啊。”

隆安十年,冬。

季黎穿著大紅色的緞布棉襖,� �了兩條小辮挽在一起,紅色的髮帶隨風舞動,蒼茫雪色中歡笑奔跑,突然聽到輕泣聲,四下瞧了瞧,在青松樹底見到披著鵝黃披肩的男孩。

“喂,你怎麼了?有人欺負你啦?”季黎小心走到男孩身邊,笑臉粉撲撲的,剛剛洋溢的笑臉瞬間化作擔憂,亮晶晶的大眼看著男孩,見他撇過臉去,輕輕笑道,“別害羞了,我也愛哭鼻子的。”語畢,鑽到樹底,挨著男孩坐下,從懷裡掏出什麼東西,繞著手伸到男孩眼前道,“喏,給你吃糖吧,吃了糖,什麼苦都變成甜的了,而且冬天吃糖,就會不冷哦。”

“胡說!”男孩終於用袖子擦過雙眼,轉過身子,瞪了季黎一眼,看了看她手裡花花綠綠的一堆東西,不屑道,“太傅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吃糖有什麼用!”

“哈哈,你可真逗,那些老頭子的話,都是拿來唬人的,你看馮爺爺吧,不讓我吃糖,自己揹著馮奶奶吃得可歡了,上次被我逮了個正著,哈哈,後來他就再也不跟我說什麼苦不苦的問題了。”說話間,季黎眉眼一挑,黑眸裡滿滿的幸福就快要溢位來。

男孩不解,“馮爺爺?”

“對啊,就是太醫院的馮爺爺,今兒個我來找他玩,哦哦,不對,是習字!我跟馮爺爺練字。”季黎眼珠一動,狡黠地捂嘴笑道。

“你是季丞相的女兒季黎?”男孩蹙著眉,認真地問道。

“對啊,連你都知道我呀?”季黎嬉笑著問道,未等男孩回答,又道,“你叫什麼名字?今天我就練習你的名字好了!”

“我?雲晉言。”

男孩的聲音有些底氣不足,被寒風吹得支離破碎,季黎揚著彎彎的眉毛問道:“啊?晉言?哦,晉言啊,這兩個字麼?”她說著,隨手撿了一根枯枝,一邊在雪地上認真地一筆一畫一邊隨意說著,“晉……言……”

“咦,雲晉言,你是三皇子呀?”季黎持著樹枝,回首問道。

“嗯。”男孩輕輕頷首。

“真的?”季黎兩眼一亮,丟下樹枝扯住男孩的袖子,興奮道,“你不記得我啦?以前每年入宮,我們都一起玩哪,不過你好像長得比我高了,模樣也跟原來不太一樣,剛剛居然沒認出來你!以後我進宮的機會就多啦,常來找你玩好不好?”

季黎言笑晏晏,似冬日的一朵火紅蓮花,浸暖了整個心窩,男孩全然忘記剛剛的委屈傷悲,重重點頭。

***

【番外晉言無季(第一人稱番外,慎。)】

母妃死的時候,我七歲。

我想我不會難過的,可我還是哭了,冰涼的淚水掛在臉上,又溼又黏,很討厭,我用袖子擦掉了。

母妃身為四妃之一,卻不受寵,總見她在哭,看著我的眼裡滿是怨氣,我知她怨我無法討得父王的喜愛,她總說,我什麼都未替她爭取到,根本就是累贅。

她說的話或許有些道理吧,幼時偶爾出殿去玩,便會被兩名皇兄欺負,渾身是泥水,或是帶著傷回來,起初母妃會抱著我一起哭,後來她便開始責罵,因為我總是不能引起父皇的注意。

記得有一年冬日,下了很大的雪,我在後院的水池子裡踩著冰塊玩,冰塊鬆動,我掉了下去,生了一場大病,父皇來看我了。

從那以後,我時常生病。

冬日我的臥房通常不點暖爐,被子也是薄薄一層,吃飯六成飽;夏日母妃會給我吃些奇怪的東西,吃完便開始生病。那時我偶爾會埋怨自己無用,生病惹來許多麻煩。

病的次數多了,父皇便很少過來了,我的病越來越嚴重,經常難受得掉眼淚。

記得有一次,母妃忘記喂我喝藥,我迷迷糊糊去找她,快進門口時聽到郝公公的哭聲,他在求母妃,說再不減少藥量,我會死的。

郝公公是母妃身邊的太監,人很好,很多時候就是他在照顧我。

我看著他哭求母妃,笑了。

從那以後我未曾吃過母妃送來的東西,亦未主動去她那裡,我與郝公公一同吃飯,偶爾還鑽在他被子裡,我問他,為何母妃這般對我。他摸著我的腦袋讓我睡覺,說皇宮裡沒有那麼多為什麼。

母妃死後,我被幾位妃子推來推去,誰都不肯要。我去找父皇了,父皇那日心情不佳,冷冷看了我一眼,說,皇家的孩子,得靠自己。

我躲在青松樹底下哭,我以為父皇是很愛孩子的,如平西王世子,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可與皇子有同名,父皇親自賜他一個“言”字,每次平西王帶他進宮,他便抱在手裡不肯鬆開。我以為他不肯抱我是因為我生病,原來不是。

一直以來我知道宮裡有座碧落殿,父皇時常在那裡,比宮中任何一個妃子的宮殿都去得頻繁,以前我不明白,後來我知道了,父皇愛著平西王妃,所以他也愛平西王世子,我不過是他可有可無的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個。

我默默告訴自己,日後決不再哭了。眼淚還未擦乾,一串清脆的笑聲響在雪地,我舉目看去,一身火紅的女孩在雪地裡奔跑,她到我身邊,紅撲撲的臉,水汪汪的大眼,問我為何會哭,遞給我糖果,問我叫什麼名字。

她的笑很乾淨,眼睛很清澈,與宮裡其他人不一樣。

如果說,七歲時我的天空一片陰霾,那她,便是衝散烏雲的一抹陽光,讓我瞬間恍了神,忘了心中的委屈,忘了母妃的死父皇的冷淡,她說以後常來找我,我應該很高興才是,如果忽略她前面一句話。

很多年後我知道,人的選擇只在一念之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她說她每年入宮都與我一起玩,可我從未與宮中同齡人待過。

你認錯人了。——我幾乎脫口而出。可她下一句,說她會常來找我玩。只是一個瞬間,我沒有否定,點頭答應。

我仍舊是不受寵的三皇子,仍舊時常被兩位皇兄欺負,甚至有些得主子寵的奴才都敢對我撒點脾氣,我冷眼看著宮中你爭我奪的戲碼,越發覺得他們可笑,所謂是非對錯,其實只在一人手中,是生是死,由一人掌控。

大皇兄時常說,等他做了皇帝便廢了我,給他當猴耍。二皇兄永遠只是冷傲地瞥我一眼,在走過我身邊的時候不著痕跡地拌我一腳。我知道,倘若我永遠只是不受寵的三皇子,等著我的日子,會比如今慘上百倍。

關於皇位,朝中有人支援嫡長子,有人支援二皇兄,獨獨沒有人注意到我。

我列舉出所有朝廷官員的名單,只找到遠赴東北邊疆的皇叔,或許有那麼點微小的希望,只有他會幫我。

一年冬日,趁著他回宮過年,我找到他給他下跪,我說我不想死,不想窩囊地活著,不想永遠低人一等。我低著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答應了。他說,他什麼都不懂,可他會盡力。

若說宮中還有誰對我好,那便是馮爺爺。

黎兒說她能時常進宮全靠馮爺爺,我與她偶爾鑽到太醫院,馮爺爺與黎兒玩鬧,對我卻是祖孫般的關愛。若說黎兒給我的感覺是明媚,馮爺爺便是溫暖,那是在母妃父皇那裡,在我過去的人生裡,從未有過的感覺。那時我懂得不是太多,只想守著,只想有一日,我和他們無須偷偷見面,無須再分開。

不知聽誰說過,撒了一個謊,便要用十個謊來圓,可我的那個謊言,好似永無盡頭。

我問黎兒,為何喜著紅衣,她眨著眼睛問我,你不是說過我穿紅衣好看麼?如今不喜歡了麼?

我搖頭,說喜歡。

她與我說她記得的事,我敷衍著答應,從她嘴裡我知道,她說的那個人其實是平西王世子,謝言墨。

我暗中查了查,以前每年冬至平西王攜世子入宮,恰好宮中大宴,黎兒也會在那時入宮,可自從隆安十年,謝言墨便未再入宮,皇叔說因為平西王覺得父皇對他太過於特別,且父皇開始對平西王戒備,他心中不安,便不再帶謝言墨入宮。

從那以後我從不敢在黎兒面前提起平西王、提起西南,有意避開她回憶往事的話題。若說我有什麼恐懼的事情,那便是黎兒發現一切。

人一旦犯錯,便無法原諒。我從來都是這麼認為,我想,倘若黎兒知曉她嘴裡的那個“你”是謝言墨,我騙了她一次又一次,她不會原諒我,我的天空會再次陰霾。況且,黎兒是左相之女。

左相季寧,手握大權,倘若我能娶得黎兒,得到季相支援,便有能力與兩位皇兄一爭高下。

我忐忑地守著謊言,不時出宮與黎兒玩樂,宮中人早已不對我這個三皇子抱任何希望。我樂見二位皇兄鬥得你死我活,父皇睜只眼閉只眼。我記得我問過皇叔為什麼,皇叔嘆了口氣,說這宮裡,到處是棋子,人、事、情都可以用做棋子。

或許我骨子裡便是明白這些的,我是母妃的棋子,父皇對我少得可憐的父子之情是我作為棋子的資本,我若無用,便會被棄。連母親都會這般待我,我想象不出這世上其他人憑什麼真心待我?相比淪為棋子,我更願做棋手,親手掌控一切。

這世上真正的善人只有三個,黎兒,馮爺爺,和郝公公,也是我想要相信,嘗試相信的三人。

兩位皇兄被禁足,我成為宮裡唯一一位皇子,並未得到想象中的重視。平西王世子從隆安十年便未曾入宮,父皇卻從不曾忘記,每年豐厚的賞賜從雲都運到西南郡,未曾間斷。

那一年,我尋思著如何向父皇提起我與黎兒的婚事,一道聖旨,晴天霹靂般打亂我所有計劃,黎兒哭嚷著不肯嫁,我突然惶恐,倘若她知曉當年她在宮中碰到的人是謝言墨,還會不嫁麼?那我算什麼?

我不願失去黎兒。

這些年我暗地裡培植了些勢力,季曲文身邊的侍衛就有幾名是我藉著黎兒安插進去的,他去西南見謝言墨,我便調了一批武功高強者,與那幾名侍衛一同去了西南,刺殺物件是平西王妃。一舉兩得之事,我從來不會放過。

此事若成,平西王妃不在,父皇無所掛念,自是不會再藉著謝言墨來眷念舊情,謝言墨守孝三年,婚期必定推遲,三年時間,足夠我改變許多東西。此事若敗,侍衛中有季家人,季謝兩家必定反目,婚事受阻。

結果有些意外,卻更合我心,死的人是平西王,謝言墨自請退婚,而平西王妃也在三個月後病逝。父皇大病。皇叔與我說過,當年父皇舍平西王妃而選江山,事後卻對她無法釋懷。我冷笑,所謂的愛,只是沒有得到,所以變得格外美好而已。可得知父皇的病情,好像我的認識有錯。

父皇封我為太子,我的計劃終於成功了第一步。

我以為父皇會有此決定,是因為斷了對平西王妃的愛戀,終於將視線從平西王世子身上轉移開,注意到了我,居然有些許雀躍,只要給我機會,我會比二位皇兄做得都好。父皇臨終前只留了我一人在榻邊,蒼老的臉上滿是滄桑,對著我若有似無地笑。

他虛弱地喘著氣,在我耳邊說道:“你夠狠絕,這孤寡之位,便該由你這種人來坐。”

當時我便如掉入冰窟一般,麻木的沒有任何感覺,只是想笑,大聲地笑出來,這就是我所謂的父親,果然,身在皇家,從無親情可言。

刺殺平西王一事,刺客中有季家侍衛是事實,季曲文去了西南郡引開謝言墨是事實,不是季家說沒有便可以推脫掉,此事若追查起來,季家便逃不了責任。我以此要挾季寧,讓他幫我,他看著我高深莫測地笑,說我有能力設此一計,他心甘情願扶我為帝。

我看似沒有任何阻礙地娶了黎兒。登基,我曾經想要的好似已盡在手中。

可朝中勢力一面倒向季家,我空坐皇位,所有事情的決定權,在季寧手裡,我不過是個傀儡,這個傀儡唯一的資本便是黎兒。

曾經的謊言變作我最大的弱點,無法想象謊言被戳破那日我將面臨的是什麼,沒有黎兒,沒有季家,沒有皇位,這麼些年的努力付諸東流。

我知曉黎兒在我和季寧之間周旋,我也知道季寧不會輕易放權,我找不到我和季家之間的平衡點。

我厭惡這種無力感,討厭這種隨時可能失去的不安感,看著黎兒,只覺得她與我越來越遠。再不是年少青蔥無憂無慮,我和她之間隔了整個季家,還有一個她不知道的謝言墨。

自從平西王出事,謝言墨便出走西南,杳無音信,我卻怕他哪日突然出現,奪走我的一切。

謝千濂突然查出當年之事與季家有關,一口咬定是季曲文所為,讓我交出兇手正法。季家只此一子,要殺他比殺了季寧還困難,可若不殺,謝千濂不服,內亂一起,對我有弊無利。

若謝千濂敗,季家再立大功,順勢收下謝家勢力,我再無翻身之日;若謝千濂勝,我的皇位,也該讓出了。

逼謝千濂造反不可能,交出季曲文不可能,其實,我想到了更好的法子,借平西王之手,將季家連根拔起。可是,黎兒呢?她的性子外柔內剛,這麼些年來越發堅韌,季家不在,我與她再回不到從前。

人心很可怖,為了想要得到的東西,不斷說服自己放棄已經得到的東西,我不想傷黎兒,卻有另一個聲音在腦中冷笑,你不過是頂著謝言墨的名,你以為,她真的愛你麼?

黎兒身上的紅衣越發刺眼,每見一次,那句話便在腦中響起一次。連年來的患得患失,對權力的慾望,謝千濂的步步緊逼,我終於狠下心,決定除去季家。我對自己說,一個女子而已,得了天下,哪種女子要不得?

納顧妍琳為妃,開始拉攏顧家,亦開始強迫自己忘記黎兒,日日溫香在懷,我勸自己,這世間女子都一樣為何偏偏守著那一個?還是不知是否愛你的那一個!

我三月未見她,焦躁灼熱的心馬不停蹄地安排除去季家一事,所有讓我不安的、讓我驚恐的,全都消失!只有這樣我才是沒有弱點真正強大的帝王!

謝千濂出力阻住滅季家九族的訊息,以免邊境異動,制住武將。殷奇下毒,顧衛權領兵捉拿,鄭穎安撫文臣,一切有條不紊,三股勢力擰在一起,季家不倒也難。

父皇與季寧打江山時,季家便是世家大族,樹大根深,枝繁葉茂,既然要除,便須除得乾乾淨淨,再不給其翻身機會,我下令誅九族,將季家刨得徹徹底底的同時,以如此狠絕的方式震懾住試圖反擊的季家舊部。

黎兒終是得到訊息,郝公公說她四處尋我。

我出宮了,沒有任何目的地遊走了幾日,我知道,倘若她當著我的面哭,我便什麼都忘了,會什麼都依她。所以我逃了。

出宮前我讓殷奇備了打胎藥。顧衛權幾次三番旁敲側擊,說自家女兒落了弱勢,卻也不敢明說。我置之一笑,連黎兒我都不要了,還要那孩子作甚?我不介意做一次人情,只要他顧衛權的忠心能多維持個幾年,莫要被貪慾一口吃了。

回宮後我只見到一片廢墟,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可我知道,我該笑的,一切在我預期中發展,該死的不該死的,我擔憂的害怕的終於全都沒了,我離最頂峰又近了一步。那是在多久以後——我不記得了——我才意識到,那時的我,是離孤寡又近了一步。

黎兒死了,郝公公死了,馮爺爺與我反目。

本就沒有溫度的心愈漸冰冷,一層一層地被冰封,我整日待在勤政殿對著滿滿的奏摺,小心謹慎地佈下棋子,無聲無息地撒下大網。對付鄭穎和顧衛權,比一個季家容易得多。

我終於沒有懸在心頭的疑問,沒有日日憂心的懼怕,亦沒有銘心刻骨的牽掛。

只是常常憶起最後一次見黎兒,她已有五個月的身孕,輕輕靠在我懷裡,笑著說,你娶顧妍琳吧。長髮掩去她臉上的表情,我看不到,只覺得她的肩膀微微顫抖,我沒有開口安慰,只是靜靜地坐著,我清楚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雙手不由握成拳,身子竟也不禁顫抖起來。黎兒反手環住我的腰,安慰我說即便娶其他女子也不要緊,她信我,信我愛她。

那你呢?你愛我麼?這句話我沒問出口,黎兒說過最恨人騙她,我從來沒打算告訴她事情的真相,騙我一次的人我不會再信,我又怎會奢望黎兒的原諒。

所以,守著這個秘密,讓它落入塵埃吧。即使是恨,黎兒記住我了。

六年時間彈指一揮間,其實發生了很多事情,只是對我而言,沒有太大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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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爺爺憤憤地來找我,說要將黎兒的骨灰安置在冷宮,她不想再見我,我也無臉面再見她。我看著馮爺爺略有躲閃的眼,覺得他有事瞞我。那一瞬間,心頭突然冒起可笑的渺茫希望,我未見到黎兒的屍身,郝公公無緣無故葬身火海,馮爺爺醫術精湛,那骨灰為何其他地方不放,偏偏要放冷宮?

我偷偷對自己說,黎兒還活著,等著我鞏固大權萬人朝拜的時候,去接她。

我一面希望著,黎兒還活著,一面又無比清醒地認識到,不可能。我從不敢踏入冷宮一步,生怕自己這點可笑的想法被否定。偶爾對月飲酒,我會嘲笑自己,明明說過不在意,明明狠下心殺了她,明明想要斷去自己最後一份情念,為何只有想到她或許還活著,想到還有機會去接她,我才有繼續活下去的念頭?

不記得哪次醉酒,我夢見自己鼓起勇氣去了冷宮,看到紅衣翩然的她,多年來積蓄在心頭壓抑在腦中的思念轟然迸發,從來不敢說出口的話在夢中咆哮出聲,我撕碎她的紅衣,說最討厭這一身紅,看一次心便疼一次,用力親吻她,問她到底愛不愛我。

一夢醒來,卻見躺在身邊的竟是姚兒,從未有過的厭惡立刻在我心裡升騰起來。我不介意多個女人,可黎兒待她情同姐妹,這世上所謂的情,果然虛偽。

當年我未殺她,只因為那個荒唐的念頭。我給了她名分,讓她慢慢爬到了妃位,我知道,她會幫我對付顧妍琳。坐享漁翁之利,一向是我所喜之事。

萬安九年,我撒下的大網會在這一年收攏,屆時大權在手,我再無須受任何人牽制,我會成為真正的主宰者,我再無所畏懼,再無須小心翼翼,更無須偽裝。

這一年宮中出現一個有趣的人,她寫了一手與黎兒極似的字,最重要的,區區醫童,居然敢對我下毒。是真想讓我死,還是趁著解毒之功向上攀爬?許久沒有人能提起我的興致,我手中有解毒丹藥,便由著她下毒。

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自從她開始下毒,我便常常能見到黎兒,以前,即便是在夢裡,她也不願見我的。可那幾日,她便活生生在我跟前,七歲的她,八歲的她……十五歲的她……

我好像回到過去,又與她走過了十一年,我記起最後一次抱著她時,她雙手抱著我,眼裡一顆淚滑入我的頸口,冰涼冰涼的,突然將我刺醒,看著龍旋宮滿室清寧,只覺得孤寂如死灰,我躺下去,想再見她,卻無論如何無法入眠。

那醫童名黎子何,我遣人去查了她的身份,只查到她是個乞丐,三年前拜沈墨為師。

提到沈墨,這個人我許久前便開始注意,他一身醫術,據說連馮爺爺都曾親自去請他,想拉他入太醫院,甚至允諾將院史一職讓與他,卻被他一口拒絕。那時我便查過,雲瀲山上有許多不知名花草,來人回報說均來自西南,我懷疑他便是謝言墨,只是他不犯我,我暫時也無精力應對他。更何況當時黎兒還在,他們不可有任何交集。

黎子何在姚兒和顧妍琳之間周旋,我本就想除去顧妍琳,竟被她看透,順著我的意思陷害於她,我越發覺得此人不簡單,心思不簡單,似乎有被我忽略的背景,與她單獨相處時,心頭總有怪異的感覺升騰,只是被我按捺住。

我遣人去查她身為乞丐時的玩伴,那人竟在丞相府,還是名禁臠。

暮翩梧長得很乾淨,眼神也很乾淨,可世人有多少副面具,我懶得數了,直截了當地說幫他報仇,只需他告訴我他所知黎子何的一切。

出乎意料地,他說黎子何是季家人,去過丞相府要與鄭穎合作,還說黎子何是女子。

鄭穎這個廢物,若非太過無用,我也不會留他至今。他那個兒子劫走秀女,我順勢拔去宮中與他有關聯的所有人,他敢怒不敢言。我不想打草驚蛇,未多加追究,他卻以為我是懼他手中權勢,實際上他底下那幫人,早在他無知覺時被我滲透。

黎子何是季家人,女扮男裝想要報仇,我很想大笑,笑她不自量力,她最大的籌碼不過是她那個師父,倘若沈墨是謝言墨,這場遊戲便好玩得多。

我等著看他們能玩出什麼花招,殷平死了,矛頭直指鄭穎,鄭穎反推回顧衛權身上,若是兩頭雄獅相爭,還是有看頭,可惜是兩隻綿羊,還是淪為他人獵物的綿羊。我召來殷奇,威脅他平息此事,算是挫了黎子何和沈墨的銳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疫症來勢兇猛,太醫院居然毫無辦法,這是試探沈墨的好時機,帶上黎子何那個累贅,沈墨做起事來必定縛手縛腳。

我一心想著如何逼沈墨露出破綻,顧妍琳卻在此時突然死了。

驗屍結果是自殺,我對外宣稱他殺。來報者稱馮爺爺最近有異動,曾經銷聲匿跡的幾名季家死忠隱隱有出頭之勢,而姚兒,自從顧妍琳被打入冷宮,安靜得太過異常。

我找來馮爺爺,直接問他想要作甚。

他好似沒聽到我的問話,反而兩眼通紅,聲音沙啞的反問我:“你當年……當年殺黎兒,你到底有心……還是無意?”

我知道儘管馮爺爺平日冷嘲熱諷,可他打心底還是希望我是迫不得已,希望我向他解釋,所以竭盡所能刺激我,逼我說出心底的想法,可我從來保持緘默。

這一次我同樣如此。馮爺爺又掉下淚來,說他老眼昏花看錯人,說顧妍琳是他殺的,與旁人無關。

顧妍琳一死,矛頭指向姚兒,我知道他是在替姚兒開脫,卻未料到他回府便自盡了。

姚兒一心想去冷宮,我不肯如她所願,想逼著她說出冷宮的秘密,我派出的人守住冷宮幾個日夜,什麼都未查到。我開始惶恐,如果冷宮裡的不是黎兒,他們每月去一次,真的只為悼念麼?即便惶恐,我仍是不敢親自去。

多年來我靠著這個泡沫般的希望讓自己漆黑的世界裡有星點亮光,真相即將揭露那一刻,我有些歇斯底里。不肯親自去,只要未親眼看到,便能對自己說是御林軍疏忽了。就如我未親眼見到黎兒的死,便對自己說,其實她還未死。

派去試探沈墨的刺客回來報說,沈墨重傷無人出手相救,我有些懷疑,莫非是我弄錯他的身份?

宮中選秀,我見到蘇白,無法剋制地當場封她為貴妃,我喜歡看著她對我笑,那一笑,我便看到春日陽光下對著我笑得燦爛的黎兒。

我發現自己愈漸沉淪。自從中過粟容花的毒,六年來強迫自己忘掉的記憶慢慢侵蝕身體,甚至與黎子何在一起時,我彷彿嗅到黎兒的味道,我對自己說,那是因為我知道她是季家人,潛意識裡尋找她與黎兒相似的氣息。

如今來了一個蘇白,我很清楚地知道她不是黎兒,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只有左臉那個梨渦有半分相似,可只要醉酒,她與黎兒的影子便會重合,我能真真切切抱著黎兒,與她講這六年來夜夜在心底徘徊的話。

可姚兒不讓我如願,她一次又一次在我耳邊嘶吼,黎兒死了。

那夜我再受不住,親自去了冷宮,我必須親手戳破那個泡沫,讓自己回到現實。我看到駐魂閣的閣樓裡,停了棺材,放了靈位,小心翼翼開啟棺材,是骨灰,還有以前黎兒所用的衣物。

泡沫碎了,散了,我的心也沉了,被人緊緊捂住般無法呼吸,猛地關上棺材,我想,我該醒了。

很久以後我想起那夜,突然驚覺,或許我有過一次機會,只需將棺材再往前推推,有些事情或許會有轉機。可我沒有,錯一次,再錯一次,我的一生,在我提醒自己不可犯錯的時候犯了致命的錯誤,所以,沒有救贖。

御林軍困住冷宮時,有人擅闖冷宮,被追了許久卻逃了,暗中監視太醫院的人回報是沈墨和黎子何。沈墨的身份幾乎已經不用再猜,他在宮中隱藏的勢力也因為冷宮一事有所暴露。我下令殺黎子何,引出他眼線的同時,讓他嚐嚐痛失所愛的感覺。

一直以來,我覺得他不愛黎兒,他求婚,僅僅因為幼時的一些喜歡吧,他的喜歡,比不上我對黎兒的一絲一毫!可因為他的喜歡,讓我寢食難安,忍痛割愛。從來我都是恨他的,有爹孃疼著,有父皇寵著,有黎兒記掛著,偏偏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別人奢求的,他生來就有,別人費盡心機到手的,他輕輕一句話便可以奪去,所以這次我也要奪去,奪去他愛的女子。

暮翩梧說他們準備出宮,帶著姚兒,帶著他,帶著冷宮裡的重要物什,我決定將計就計。

黎子何很冷靜,我有意挑撥她與沈墨的關係,她卻過反來譏笑我。她不過十五歲而已,卻鎮定得不似常人,我封她為妃,不過為了刺激沈墨。

可與她在一起時,異樣的感覺漸漸爬滿全身,我無法抑制地有了空閒便去她的晨露殿,在她那裡,心中分外安寧,或許,她是我對付沈墨之餘,意外的收穫。

女子無外乎喜歡溫柔事事寵她依她的男子,只要我寵著她,終有一日她心甘情願地做我後宮的女子。

我喜歡與她獨處時的感覺,亦喜歡抱著她的感覺,我找不到原因,我問自己,因為她是季家人麼?

沈墨重病,我以為他會設法搶回黎子何,可他沒有,隨著謝千濂來辭行,我設宴款待,他中途離席,我遣人跟著,他去了沉香殿。

他說有事稟告,讓謝千濂先走一步。

勤政殿裡他說他問了姚兒一句話,問季黎為何喜著紅衣,姚兒說因為有人說過她穿紅衣好看。他抬頭看著我,眼中無波,冷清的波光,閃閃爍爍,他說,“那個人不是你,對嗎?”

我想我的臉色很難看吧,可多年來的秘密被人戳破,我掩飾不住,輕蔑地笑著,“不錯,不是我,我頂著你的名字接近季黎,那又如何?”

沈墨並不如我想象中氣憤,只是釋然地笑,微微行禮退下,臨行前他說:“原來我也沒錯。”

我突然想到,原來他會求婚,是因以為黎兒的紅衣為他所穿,可黎兒的拒婚卻令他不解。今日才會有此一問,我無意中解開他多年心結。

勤政殿的奏摺被摔得滿地都是,為什麼對著他,我好似從無勝局?

我對黎子何愈加上心,想要留她在身邊,凡事順著她的意思,她仍是想逃,不著痕跡地給我下毒。我向

來清楚,一個人最大的弱點便是她所在意的東西,那麼她最大的弱點便是姚兒。

我給姚兒下毒,只要姚兒在我手上,便能留住她。卻未料到已經辭行的沈墨中途折回,所有事情好似在我掌握中,卻突然滑出五指。我不知他們何時聯絡上了,也不知他們從哪裡弄來的毒藥。突然疑惑,當初他們打算從冷宮帶走的,當真只是黎兒的骨灰?

那夜寒風陣陣,黎子何哭著求我給解藥,我不肯,給瞭解藥她便又想逃,姚兒直直撲向我,我以為她想傷我,一掌劈了過去,卻見她背上一支長箭。

黎子何好似失了魂魄般緊緊地抱著姚兒,我聽不見姚兒與她說了什麼,可她最後看向我的眼神,讓我突然有些不安,我錯過了什麼?

黎子何突然起身,看著我輕笑,眼裡暗得看不到一絲光亮,她喚我晉言。

我的腦中好似閃電劃過,幾乎無法思考,看著指向她的冰冷箭頭,生怕將她奪了去,大聲喚著不許動手,可她搶過長弓,我還未反應過來,便眼睜睜地見她被人擄走。不遠處,她立在城牆之上,右手持弓,左手拉箭,射破我心裡最後一道防線。

當她站在我面前,我才知道,原來愛早已深入骨髓。

我再次遁入回憶裡,又或者說躲入回憶裡,傷也好痛也好,只要不記起黎兒親手斬斷我和她二人的情緣,我寧可躲一輩子。

我聽不見看不見感覺不到,直到眼前模糊晃動熟悉的身影,猛然驚醒,那人,是郝公公。

郝公公跪在我面前泣不成聲。當年我決定除掉季家,他勸過我,我只說他該比旁人更理解我。他知道我在皇宮裡怎樣艱難地活下來,知道我吃過多少苦頭,知道我騙過黎兒,亦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

彼時他無聲無息地退下,再無勸阻,此時卻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老淚縱橫,我問他,冷宮裡到底有什麼?

他搖頭不肯回答,我笑道:“我早被世人遺棄,不在乎再多一個你。”

郝公公拼命磕頭,我吐出一口血,他給了我答案,是希望亦是絕望。是希望,因為那是我與黎兒的孩子,終究我和她還有一絲牽絆;是絕望,因為我放任他在棺材裡活了六年,病若體虛,無法開口說話。

我的兒子,要別人護著,因為防我。

那夜的風我覺得很涼,涼到骨子裡。

我又做夢了,夢到黎兒回來,我不顧一切地與她歡愛,對她說我愛她,讓她不要離開。崩裂的傷口感覺不到疼痛,這次又錯了,那人是蘇白。從我決定捨棄黎兒那一刻開始,我便時常犯錯,第一次是姚兒,第二次是蘇白。

調查來的結果,我中毒了。那毒是黎子何交給蘇白的。我有解毒丹藥,並未服下,既然黎兒想讓我中毒,那便中毒吧,只要可以削減她心中的憤恨,怎樣都行。

派兵追上謝千濂,搶回一一,跟著謝千濂找到沈墨,我用一一威脅黎兒回來。

一一很像黎兒,笑起來左臉有個梨渦,他很愛笑,總是靜靜地待在一邊,會比劃著手指與人說話。他第一次見我,對著我淺淺地笑,我抱起他,他比劃著問我,姚姨呢?

我怔住,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乾淨的眼神瞧著我,漸漸地,笑容散了。

我給他吃了解毒的丹藥,御醫說少則一月,多則半年,他便可以出聲說話了。我笑著摸摸他的腦袋,他看著我的眼裡有些疏離,比劃著問我,沈叔叔呢?

我知道我的臉瞬間陰沉下來,怕嚇到他,背著手走了。

一一很聰明,我把他安置在沉香殿,待了沒多久� �就問我,姚姨是不是住過這裡?我問他怎麼知道,他遲疑地比劃著說這裡有姚姨的味道,接著便窩在榻上睡了。

我去接黎兒的那夜,沈墨夜闖皇宮,劫走一一。

回來時皇宮裡處處都是血,分不清是御林軍的還是他的。我遣人去追,沒追到。

在黎兒榻邊守了一個日夜,我便支撐不住,沉沉睡去。在夢裡我告訴自己,不管她有多恨我,不管她還是否愛我,我要將她留在身邊,再不分開。我無法容忍她與沈墨一起,亦無法再承受沒有她的日子,天下已在我手,我不會再因為任何原因捨棄她。

我收起所有可能製毒的東西,藏起利器,遣掉可能被她利用的人,寧願把她鎖在我身邊,用一生來補償。

她漸漸溫順,會撫琴給我聽,會靠在我胸口,她說,和我一起去接一一。我摒棄心頭的不安,全心感受那份幸福,那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幾日吧,在黎兒面前,她不會把我當做沈墨,而是雲晉言。

我很想讓這種日子長一點,再長一點,可它終究是到頭了。

我看到她髮間的簪子慢慢變黑,那簪子上刻了一個“黎”字,是沈墨的字跡。那簪子的質地亦很特別,我遣人去查,是西南極其珍貴的木材,百年才長一小節,幾乎百毒不侵,帶在身上可驅毒。

可黎兒的簪子,已經化作純黑,毒氣深重。

她讓我喝下解毒的血,我喝了;她問我暗衛是否還在,我散了;她拿著軟劍一劍劍刺向我,我無力反抗,也不想反抗。只要她在我身邊,只要她不再恨我,我什麼都可以補償他。可她拿劍尖指著我的心口,我知道,一劍穿過時,我再見不到她。

十幾年來藏在心底的那句問話,終是問出口,我想知道她是否愛我,愛我是因為我,還是因為我未曾參與的那六年。

她沒有直接回答,她說黎兒的一生是個笑話,那我的一生,又何嘗不是?

她走了,我跟上,我說過再不會放她走。

在北宣門,她眼裡一片平靜,找不到波瀾,看不清愛恨,她拿著鳳印,高高舉起,狠狠摔下,我覺得那血紅的鳳印,便是我的心,她曾經將它用雙手捧住,慢慢焐暖,如今砸在地上,支離破碎。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黎兒,真的死了。

我的黎兒只會對我笑;我的黎兒生氣了,哄哄便會好;我的黎兒最怕我疼,比她自己疼還難受;我的黎兒小心翼翼地護著鳳印,守著我和她的承諾。

她說得對,我的黎兒,早被我親手殺了。

我聽到許多人的尖叫聲,驚恐的、詫異的,卻沒有擔心的、難過的。我原以為早被世人遺棄,不經意間將為數不多關心我的人趕盡殺絕,時至今日,我真的如父皇所說,成了孤家寡人。

原來,我從來不知愛為何物,不懂如何去愛。

那次大變,我昏迷了三個月,醒來之後身子完全垮掉,常年纏綿病榻。

我遣人去查過黎子何的行蹤,來人回報說她被沈墨帶走了。

沈墨闖皇宮時已是重傷,有人估算過,他兩次重傷,一次重病,即便他內力驚人,短時間內撐著身子恢復起來,時日一久,必定倒下。

魏公公說我昏迷第三日,平西王便送上最後一粒解毒丹藥和平西王印,附上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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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信我看了,八個字:一一姓季,兩不欠虧。

我撫著黎兒的字,心如刀絞,卻是輕輕地笑了,吐出的血染了黑字,被我連連擦掉。

她寧可自己中毒,也要撇清一一與我的關係。

我拜託皇叔去查他們的行蹤,皇叔去了半月,回來說在風國邊境,有人曾見酷似一一的孩子,帶著盲眼的女子出行,卻只有一次,再未見過。

“那沈墨呢?”

那時春光正盛,已經是黎子何離開的第二個年頭,我坐在勤政殿的書桌前,眺望不遠處剛剛修好的紅鸞殿,不經意地看向皇叔。

皇叔微微皺著眉搖頭,“不知,查不到。”

我壓抑住咳嗽,翻看暗線來報。謝千濂交出平西王印後帶著數十名親信隱匿於西南各大山頭,據傳蒐集各類奇珍藥草,結果如何無處可查,可數月後一眾人等在去往風國的路上消失。

我搖頭苦笑。其實他們二人的生死,從來與我無關。

我還是會在冬至點上紅燈籠,會在春日看桃花盛開,會在夏日靠在北湖的大樹底下,會在秋日踩著後山枯黃的樹葉嘎吱作響,心裡空落落的疼痛,找不到依託。

不記得我重病的哪個年頭,那日應該是冬至吧,我記得我點了漫山的燈籠,笑著喚黎兒回來。接著我看到楊柳依依,花開正盛,穿著豔紅衣裳的女子對我盈盈淺笑。我心中歡喜,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微微不安地道:“黎兒,其實……當年,你認錯人了……”

“認錯了?”黎兒不解地皺著眉頭,隨即釋然笑道,“哈哈,認錯就認錯唄,和我長大的人是你,和我一起玩耍的人是你,我愛上的……也是你……”

“真的?你不怪我騙你?”我松了口氣,仍是有些緊張。

“不怪不怪。”黎兒擺了擺兩手,笑著走了兩步,又停下來,伸出一隻手,甜甜地道,“跟我走吧,我等你許久了。”

我心中是從未有過的輕鬆愜意,重重點頭,牽著她的手往前走,接著,便看到奈何橋底無聲流淌的忘川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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