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一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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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王呆站在大雨之中, 看著謝朗牽著馬越走越近,看著馬鞍上那熟悉的身影越來越近, 心一分一分地沉入萬丈深淵。

有士兵痛哭出聲,慢慢地, 嚎哭聲在風雨中響成一片。

謝朗一步一步地走到平王面前,他滿是雨水和淚水的臉,已因悲痛而扭曲得變了形。平王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又木然提步,走到馬前,慢慢地將馬鞍上的陸元貞抱了下來。

這一刻,平王忽然憶起, 十歲的時候, 他最喜歡和謝朗、陸元貞等人角力。他和謝朗各有勝負,對陣陸元貞卻從來沒有敗過。每當他抱著陸元貞的腰,將他摔倒在地,再壓在他的身上, 就會哈哈大笑。

十歲的文靜少年被他壓在身下, 因為落敗,臉漲得通紅。

這一刻,他在他的懷中,身軀冰冷,面色卻沉靜得宛如熟睡一般。

火堆邊,平王和謝朗默默地替陸元貞擦著身子,又默默地替他換上乾淨衣裳。

屋外, 將士們的哭泣聲依稀傳來,裴無忌在風雨中嘶聲吼道:“不要哭!是個男子漢就不要哭!”

過得片刻,他衝進屋內,抱頭坐在了地上。

平王並不抬頭,凝望著陸元貞的面容,輕聲道:“裴將軍,丹軍時刻有可能追上來,勞您去佈防,再將護送小陸回來的將士叫進來。”

裴無忌低沉地應了聲,再看了一眼陸元貞,痛苦地扭頭而去。

十餘名滿身血跡的將士進來,跪在平王身後。

平王緩緩道:“從你們出發後說起,每一個細節不要漏下!”

“是。”一名校尉低泣著稟道:“陸長史帶著我們離了姚家寨,想先聯絡上我方在丹軍中的‘間士’,打探公主關在何處,由何人負責押解。但形勢混亂,我們跟著丹軍走了兩天,還是沒有與‘間士’聯絡上。

“後來,陸長史發現丹軍在行進途中,不停派出大批人馬,在沿途和周邊搜尋什麼人,似是很緊張的樣子。陸長史覺得公主和薛閣主有可能已經逃脫,但又不能確定,於是決定冒險潛入丹軍營中,一探究竟。

“陸長史選出十餘名武功高強的弟兄,潛入丹營,本想捉一名丹軍將領逼問口供,誰知那名將領身手也不弱,大聲呼救,我們只得放了幾把火,退了回來。

“我們又跟到漫津關,這時陸長史發現丹軍有支千人分隊押著兩駕嚴嚴實實的馬車。他覺得裡面可能是公主和薛閣主,但又怕中計,猶豫不決之時,那馬車裡面隱隱傳出女子痛苦的□□聲,又掉出一雙繡花鞋,正是公主慣常所穿的。

“陸長史便著了急,決定趁著當時丹軍正在攻打漫津關,帶著我們去救公主。我們跟著那千人分隊,待他們歇整時,出其不意地衝了上去。陸長史本調派好了,何人誘敵、何人救人、何人斷後,大家按調派行事。誰知……誰知……”那校尉喉頭嗚咽,已說不下去。

平王雙眸通紅,問道:“怎——樣?”

校尉目中淚花滾動,“馬車中的確有一名女子,但不是公主,而是雲海十二鷹中的那個羽翠!”

“雲——海——十——二——鷹!羽——翠!”這七個字,平王幾乎是咬著牙齒說出來的。

校尉低泣片刻,繼續稟道:“羽翠傷了長史的一條腿。陸長史知道中計,急忙命令我們後撤。我們一路後退,正逢丹軍攻破了漫津關,到處都是丹兵,我們要隱匿行蹤,便退得極慢。等到了欒家溝前,長史一看與丹軍交戰的竟不是隴右軍,便知大事不妙,正想著如何趕回王爺身邊,欒家溝已被攻破。

“長史大急,眼見丹軍追得緊,便決定帶著我們在丹軍後方放火燒他們的糧草,想著只要能拖他們一時,便能讓王爺多一點時間佈防。在燒糧倉時,我們與丹軍激戰一番,長史因為腿傷,行動不便,不幸中箭……”

平王望著陸元貞胸口上的箭洞,痛苦地閉上雙眼,顫聲道:“不是讓他帶了‘麒麟片’嗎?怎麼……”

親兵寇勳聞言,伏在地上,泣道:“王爺,小的有罪。陸長史臨走時,偷偷將麒麟片塞給我,讓我依然鑲在王爺的鎧甲裡,小的有罪……”

平王悲痛得說不出一句話來。那校尉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信封上,血跡斑斑。

校尉將信呈至平王面前,泣道:“那幾天晚上,長史總是夜不能眠,他象是有預感自己會……便寫下了這封信,臨終時讓我們將信轉呈王爺。”

平王臉色蒼白,緩緩地接過信,卻沒有勇氣將信箋抽出來。謝朗痛入骨髓,再也控制不住,猛地轉身抱住平王,放聲大哭!

——太學的東窗下,謝朗因為練武誤了文章,被陸博士留在太學,罰抄《大學》二十遍。陸元貞冒著被他爹發現的風險,與謝朗挑燈夜戰。抄罷,他丟下筆,揉著手腕抱怨道:“小謝,下次再罰抄書,我可不會幫你了。”

——涑陽城外的離亭,他急得團團轉,直到平王和謝朗打獵歸來,他才欣喜地松了一口氣,轉而賭氣道:“你們打獵不叫我,下次休想我替你們遮掩。”

——順和閣的東暖閣中,他微微一笑,“王爺,元貞不才,願以微薄之身,助您中興大殷,開創承平盛世。到那時,元貞再效法青雲先生浪跡四海,遊歷天下,三間草堂,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三年前的高壁嶺之戰,他無比自責,將自己關在帳中,整整三天不進水糧。謝朗衝進去點了他的穴道,強行喂他吃下東西。他抱著謝朗大哭一場,第二日,他神色平靜地走出營帳,從容鎮定地指揮了之後的大峨谷一役。

——六天之前,他修長而溫暖的手,與平王和謝朗的手握在一起。平王看著他們,輕聲說著,“好兄弟。記住,活著回來!”

誓言猶在,斯人已去。

人間猶有平敵策,世上已無陸元貞!

親兵從獅子廟的農戶家中,找到一口黑漆棺木。

平王抱著陸元貞,輕輕地將他放入棺木之中。謝朗在靈前單膝跪下,殷軍將士在他身後齊齊跪落,將盔帽取下,低頭致祭。

眼見棺蓋一分分移合,平王忽道:“慢著。”

他走到棺木旁,長久地凝望著陸元貞的面容,身形如岩石般紋絲不動。將士們不敢相勸,默默地在旁邊守候。

溼悶的風撲來,平王才猛然驚醒,閉目長嘆。

親兵剛將棺蓋合上,釘下鐵釘,壕溝方向忽傳來一陣騷動,謝朗急速站起,將士們也都以為丹軍追來,正要返身去拿兵刃,一群人大叫著奔來,“王爺!公主回來了!”

他們向兩邊散開,兩個女子快步而來,滿身泥水,形狀狼狽,正是柔嘉和抱琴。

謝朗呆了片刻,才望向柔嘉身後,卻不見那個魂牽夢縈的身影。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衝上去連聲問道:“柔嘉,蘅姐呢?她在哪裡?”

柔嘉正要回答,平王忽然大步走過來,掄起右掌,運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扇上了她的面頰。

柔嘉猝不及防,被打得眼冒金星,跌坐在地,面頰迅速高高腫起,嘴角也滲出了血絲。抱琴驚呼一聲,急忙抱住她,卻不敢責備平王。

謝朗和將士們都呆住了,愣愣地在一邊看著。

好半天,柔嘉眼前的黑雲才散去,她抬起頭來,眼含淚水,不解地喚道:“皇兄……”

平王指著她,厲聲道:“這一巴掌是打醒你,讓你從此記住,你姓秦!你被百姓們錦衣玉食地供養著,卻從未對社稷國家負起你應有的責任!你……你害死了……”

謝朗急忙一把攬住平王的肩,道:“王爺,別誤了小陸下葬的時辰。”

柔嘉大驚,看著前方的黑漆棺木,露出不可置信之色,顫聲道:“元貞哥哥怎麼了?”

平王猛地轉過身,淚水奪眶而出,落入泥濘之中。

陸元貞下葬後,平王在屋中呆坐至黃昏,才將柔嘉喚了進來。柔嘉已哭得雙目紅腫,強行剋制著悲痛,將被俘後的所有事情,詳詳細細地說了出來。

她與抱琴泅過白沙河後,依薛蘅所言找到了那條小道,披荊斬棘,忍飢挨餓,經過數日跋涉,到了左家堡。此時平王剛率部退至獅子廟,丹軍先鋒軍正透過左家堡。二人捨棄官路,翻山越嶺,這才輾轉到了獅子廟,不料見到的卻是陸元貞的靈柩。

雖然平王沒有將話說全,但柔嘉已猜到了幾分陸元貞犧牲的緣由,心中自責不已,泣不成聲。

平王聽罷,因為陸元貞慘烈犧牲的悲痛逐漸被理智壓下。他思忖良久,抬頭向謝朗道:“小謝,你覺不覺得很奇怪?柔嘉見到丹軍先鋒軍透過了左家堡,為何他們至今沒有追來?”

謝朗這刻正想著薛蘅是否順利逃脫,大白是否能找到她,有點神思恍惚。平王再喚了他一聲,他才茫然地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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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無忌介面道:“是很奇怪,丹軍怎會放過這大好機會,不乘勝追擊呢?”

眾將領都覺有些不可理解,正各自思忖之時,親兵入屋,稟道:“王爺,探子回來了。”

“快傳。”

探子進屋便跪下,面上神情十分奇怪,三分是喜,七分卻是茫然不解。他口齒十分清楚,稟道:“王爺,小的先到了聞集,聞集空空如也,不見一名丹軍,小的覺得奇怪,便往左家堡而行。快到左家堡時,正見丹軍將左家堡圍得水洩不通,還不停派人攻打上去。丹軍好象十分忌諱裡面的人,攻打城堡時不用箭弩及殺傷力大的攻城武器,僅以步兵攻擊,卻都被堡內之人擊退。丹王十分震怒的樣子,還斬了兩名將領,小的在丹軍陣中見到了阿勒。小的往回走時,丹軍還在攻打左家堡。”

平王、謝朗、裴無忌等人面面相覷,心中皆疑惑不解。

左家堡中,是哪一路人馬拖住了丹軍?

探子猶豫了一會兒,道:“因為隔得遠,小的看不清楚堡內是哪一路人馬。但是……”

“如何?”平王眉頭一皺,不怒自威。

探子忙道:“小的隱隱約約認出在望樓上指揮守堡的一個女子。”

“誰?!”

“好象是……是天清閣的薛閣主。”

謝朗雙眼驟然瞪大,大聲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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