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收糧食這個事兒一出來,相當於是給高官屯頭上來了個晴天霹靂。原本等著秋收分完糧食好準備過年的好心情啥都沒有了。
一個個的,悶頭兒收著自留地兒裡僅有的那點兒東西。
因為家家開荒,高官屯的人家,在自留地裡種主食作物的就不多,一般都是種土豆蘿蔔白菜這些副食品,還有種大豆高粱穀子的,種玉米的確實不多。可是這時候的主食就是玉米餅子,苞米碴子粥,沒有玉米了,吃什麼呀。
七零年,高官屯真是要過坎兒了。
明子家的糧倉裡還有半倉的玉米,都是去年的陳糧了。完全不夠一家子一年的嚼用。再加上藏起來的那些,應該也不夠,明子看著三位長輩明顯愁得不行,就敢肯定,那糧食肯定不夠用。
關家的轉機,出現在入冬起地瓜之後。自留地裡整整一畝地的地瓜。起出來,足足有三千多斤了。宋知青說,這產量其實一點都不高。有產量高的地方,一畝地能產上萬斤呢!
跟去年的兩隴地就起出來上千斤的產量比,今年這產量真是低得很了。爹說,可能是土地的原因,不適合地瓜生長。明子覺得不是,以前她看書,都說地瓜跟土豆的產量差不多。現在家裡的土豆畝產也差不多是三四千斤。也沒聽誰說過,這邊兒的土地不適合種土豆啊。
再說了,誰不知道,東北的黑土,號稱是全亞洲最肥沃的土地了。這裡都種不好的作物,別的地方不就更種不好了嗎?
可就是這些地瓜,也足夠解決明子一家來年的口糧問題了。爺爺和爹孃對這樣的收成已經很滿意了。畢竟比玉米的產量可是高多了。高興得整宿整宿的睡不著,孩子們也跟著興奮,能不用捱餓了,誰不高興啊。
明子娘想的多,又怕自家收成好了再遭了別人嫉妒。提心吊擔的擔心了好些天,還是宋知青安慰她,沒事兒,自家自留地裡產的,天公地義,誰也說不出來二話。後來,給二姨家拉去一百斤地瓜的時候,高隊長也說,沒事兒。自留地是國家給的,沒偷沒搶的,種啥也是自己說了算。還不興人家種地種得好了?
就這,明子娘還是做了防範,那地瓜剛起出來的時候,一發現產量挺大,就改成白天收一小部分,晚上收一大部分了,之後就嚴厲叮囑家裡的孩子,決對不能走漏了風聲,不管誰問起來,就說收了一千多斤。收回來的地瓜,一大半都切片曬成了幹之後磨成了粉。這樣既好藏,也沒那麼容易判斷出來具體的產量了。只是那地瓜粉做出來的餅,是真的不好吃啊。明子也從來沒聽說,地瓜還能那麼吃的……
糧都被人收走了,年也別過了。誰還有心思辦年,過年啊。
正好,省得查了。
明子娘那麼謹慎的人,當然不會做頂風上的事情。過年的時候,徵得爺爺同意,也不供家譜了。爺爺那是樹葉兒掉了都怕砸到頭的老實人,一點兒不規矩的事兒都不敢幹的,哪裡會不同意。何況他年年回大房身老屯去串門,老家都兩年沒供了。自家不供也算不上不孝。八爺爺在這種事情上,跟自己哥哥跟得可緊了。立馬也決定不供。
八爺爺家本來這一年終於有了點餘糧養豬,能殺上年豬了,還以為能過個肥年呢。誰成想遇到這樣的事兒。明年的口糧還不知道在哪裡。豬肯定得殺,不然明年沒油吃,人不吃油可不行,沒力氣。只是殺了豬,家裡只留下一小半兒,夠煉油的,剩下的都送到供銷社賣掉了,得存錢留著來年買糧啊。
明子聽說,八爺爺一個月之內,迅速的給他們家三堂姑和四堂姑定了親,說是過完年就結婚。給三堂姑找的那婆家,是大房身屯裡窮得出名兒的人家,孩子都十來歲的還穿不起衣服,光著身子跑的那種。不過,說實在的,三堂姑像八奶奶,人呆呆的,說不好聽的,是有點傻,原本也確實不好找人家。
四堂姑才十七,想要省下一份口糧,也沒這麼個省法吧?聽說定的那個人,還是關裡的,一家子剛從關裡搬來東北不到十年。家裡親戚還都在關裡老家呢,聽說,老家那邊兒一直催著回去。搞不好,四堂姑一嫁過去,就要跟著回關裡的。
八爺爺這人辦事兒,真是沒法說。
說起成親,自家大姐英子過完年就二十一了。訂親也兩年多了,兩人相處的也還行,雙方家裡對兩個孩子也都滿意,原本計劃著秋收之後就結婚的。都知道這時候家家都挺困難,明子娘也沒跟趙家要多少彩禮。只說憑他們家賞了。趙家後來說,給大姐兩百塊錢彩禮,再給做兩床被褥,一套衣服,打個衣櫃。平平常常,不算少,也不算多。明子娘這邊兒沒意見。趙家就開始準備了。
要麼說,這事兒呀,真是沒處想去。可能,明子家的這個年註定了不會過得順心吧!
秋天,高官屯出了被沒收糧食的事兒,那名聲肯定有影響,外面兒都傳高官屯資產階級思想,上面派人到各大隊做思想教育工作的時候,別的大隊一個大隊才派一個宣傳員,高官屯一個只有十四戶人家的小屯子,就單獨給派三個宣傳員。就怕他們思想跑偏了。
然後,有些人,就覺得高官屯的成分不好了。啥啥的。
誰能想到趙家能在這事兒上犯軸呢!秋收過後,就捎過來話兒,說是今年日子過得緊巴,結婚的東西沒準備全,家裡還想把房子再接出去半間給兩個孩子當新房,問能不能把日子往後推一推,推到年後。人家理由這麼充分,關家這邊兒能說啥,那就推一推吧。
可是,都快過年了,趙家那頭兒也沒把做被褥要用的布和棉花送到家裡來,這時候結婚,被褥是要女方自己做的,男方只負責提供原材料,有些人家也會直接給錢。可是趙家既沒送來東西,也沒送來錢。明子娘心思就有了不太好的預感。
一直到小年兒頭一天,媒人親自到明子家,跟明子娘說,趙家那頭兒正式提出來解除婚約。
這不是熊人嘛,大過年的,沒有這麼給人添堵的。大姐氣得哭了好幾場。娘直接氣得好幾天下不了炕。爹在廚房坐在小板凳上一根接一根的抽菸。爺爺也整天挨聲嘆氣。
可是你要非拿這事兒去跟趙家理論吧,還真沒法去找,怎麼找?這年月,人的腦子都瘋魔了,你能怪人家思想先進啊?還是說自己家這頭兒被官方蓋章過的落後是冤枉了?
沒地兒說理去。
只能吃了這個悶虧,憋屈著。
口糧被沒收了,大姐被退婚了。家裡各個跟吃了蒼蠅似的。誰還有心思過年啊。
小文哥是個熊孩子,並不會因為上了學,他就不熊了。自打大姐被退了婚,他就天天琢磨著怎麼給大姐出氣,這就是年紀小打不過人家,要不然早就直接去動手了。不能動手,他就想用邪招兒,比如去點人家柴禾垛,砸人家玻璃什麼的。
其實明子都想去。
實在是太憋屈了。她是在現代社會生活過的人,哪受過這樣的氣啊。想想那時候的人,天天喊著叫著社會不公平,現在看,真是閒得,沒過過真正不公平的日子。
只是她跟小哥都不知道馬家屯到底在哪,又不敢問爹孃,怕再引起他們傷心。而且,明子這小身板兒,她就是有心,也去不了啊。
小哥問了屯子裡的人,他是想要行動的,不過保密工作沒做好。被爹孃知道了,又挨了一頓胖揍。揍完了,娘包了一頓餃子,還特意給小哥煮了兩個雞蛋。說揍他是因為他想用歪門邪道報仇是不對的,獎勵他,是因為他知道護著大姐。
明子偷偷在心裡吐舌頭,還好自己沒有把心裡的想法付諸行動,不然估計也少不了一頓教育。
並不是明子心思不正,她也是受過正統教育的人,違法亂紀的事兒,她當然知道不能幹。
這都是被逼急了,又想不出來能幫大姐出氣的招兒,心裡難免就想些有的沒的。那年八爺爺因為一個杏子跟娘吵架,當時她不是也恨得想燒了人家的杏子樹,不也沒真的動手嘛。這就跟人特別恨什麼人,總會忍不住在心裡把他大卸八塊,用遍滿清十大酷刑是一個道理,純粹就是想想,出出氣罷了。
狗年的春節過得安安靜靜的,沒有鞭炮,沒有各種習俗,什麼都沒有。不光關家這樣,整個高官屯都這樣,死氣沉沉的。一點兒年味兒看不到。
人,沒了希望,可不就死氣沉沉的嘛!
可是過了年,該做的準備工作還得做,地該種也還是得種。
只是經過去年的事情,今天大家夥對生產隊的活兒,越發的不經心了。連高隊長都不怎麼管了,都抱著差不多能混過去就行的心思。都把心思放在了自留地和自家開的荒地上。那些開荒地還是要種的,只是沒有被查到沒收,那可是救命的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