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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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了,林鈺還是第一次出來走走,不知不覺地逛到了城門口,那告示還掛著。

盧家一門一百二十三口被抄斬,這告示也是兩個月前的,一貼出來便震驚了整個揚州。

事情雖已過去,走過路過的人卻還要駐足看上那麼兩眼,為這大族的傾覆而唏噓不已。

“揚州城百年盧家,說沒就沒了。”

“說不得曾經還是跺一跺腳,整個揚州城都要抖上一抖的大家族,只可惜他家那位小爺了。”

“想當年盧總商在的時候,最得意的不是他生意遍佈運河上下大江南北,而是有盧公子這樣的靈秀人物,只是世事無常,當年盧公子抓周的時候,我親見他抓了金算盤跟鹽筒子呢!”

“就你?哈哈……”

圍著這兩月前貼上的盧家滿門抄斬的告示,又有客商駐足議論紛紛。

此時,已經是九月揚州,見得些冷了,卻有一衣衫襤褸的瘸子粗魯地撞進來,上去便一把將那有些褪色的告示揭了下來。

眾人正看著,忽見這瘸子舉動,忙叫喊道:“你個瘸子幹什麼呢!”

“我呸!”這瘸子看眾人都要攔他的模樣,便背靠著城牆根兒,向著眾人啐了一口。

林鈺一見這場面,就皺了眉頭,站住了,冷眼看那瘸子。

這瘸子面熟,似乎是他以前認得的。

身邊小廝張寶兒問他道:“爺,怎麼不走了?”

林鈺回頭一笑,道:“看個熱鬧。”

這地兒還真有熱鬧可看。

有人出言罵那瘸子:“這告示貼得好好的,你扯它做什麼?”

那瘸子只胡亂將那告示揉做了一團,一臉潑皮無賴的模樣又“呸”了一聲,“他盧家算是個什麼東西?如今沒了倒是好,這天打雷劈的活該了!那當家的盧衝是個沒臉沒皮的,那少當家的更是個鐵公雞!看不得我呸他是不是?老子還就呸了怎麼的?!”

“你這人好不講道理,今兒即便是盧家一家沒了,死者為大,你怎的在這裡說些個風涼話?!”

“他盧家能做。老瘸我還不能說了嗎?我告訴你們,虧得那盧家自個兒勾結那些個狗官,陰溝裡頭翻了船,不然老瘸我還要告他去!那盧瑾泓算是個什麼東西?我賃了他家一塊兒地,說要把田裡的瓜果給賣到他家去,送去的時候被盧瑾泓那孫子瞧見,就動動嘴皮子就把價壓了一個銅板子下來,我一個種地的沒他本事。他一家子都是鹽商,老瘸家買不起!前兒他鐵公雞一毛不拔,昨兒他斷頭臺上血濺個三尺,今兒他家滅了滿門後我揭了他告示!怎麼了?!”

“這人是個說不清理的……”

林鈺還沒怎麼做聲呢,便聽身邊張寶兒啐了那瘸子一聲:“盧家公子也是他個村夫野老能說的!白的瞎了廉恥!”

林鈺站在那兒沒動,看那瘸子站在那兒跟人叫罵,一時之間城牆根兒下多了許多看熱鬧的。手中捏了一把扇子,林鈺那手指握緊了,一節一節將那扇子給摳住,骨節都泛了白。

鬧了一會兒,眾人也都知道這瘸子故意找事兒,不跟他理論,這才走了一大半。

現在林鈺有機會上去了,只是剛往前走了三步,便看那瘸子忽然之間蹲下來,抱著那告示就哭起來。

“這天殺的喲,那吃人的盧瑾泓還欠著爺爺三吊錢,現在他走了我找誰討去啊……”

那瘸子哭得傷心,一邊哭還一邊罵。

張寶兒看得火大,上去就要找他理論,沒想到被自家爺給拉住了。

林鈺一雙點漆般的眸子跟凍住了一樣,只將那天青色的袍子一掀,半蹲下來:“老伯,那盧家公子欠了你錢,也不至於哭得這麼傷心吧?”

那瘸子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溝壑縱橫的臉。還沒等這瘸子說話,便有還沒來得及走的知情人笑了一聲:“林公子,您可別被這老瘸子給騙了。那已亡故的盧家公子雖是一個銅板都要摳的生意人,談價錢從不吃虧,可向來沒虧待過下面人。這老瘸子之所以是個瘸子而不是獨腿,還是盧公子找了郎中給看的。這老瘸子狼心狗肺,遲早遭報應!”

林鈺看了那說話的人一眼,似乎是以前跟他談過生意的,只是現在他認得對方,對方卻不知道他了。林鈺也沒接話,只扭頭看那老瘸子。

老瘸子被人揭穿,又“呸”了一聲,“幹你屁事!多嘴多舌,那盧瑾泓就是欠老子錢,有種他就從陰曹地府裡出來還了我這筆錢再死!”

方才那插話的人已經走遠了,自然沒聽見這老瘸子的話。

林鈺生了一副好面相,這皮囊雖不及他原來那副,卻還算將就。如今從別人口中聽見自己生前事,倒也奇妙。林鈺不說話,只起了身,正待要走,卻瞧見這老瘸子抱著那告示,又無聲地哭嚎起來。

他終是沒忍住:“那盧家公子救了你,你分明惦記著他恩情,只想揭了這告示不讓眾人再議論他,又何必找那麼多藉口,反倒讓眾人唾罵於你?”

那老瘸子像是被人踩了痛腳一樣,色厲內荏道:“你知道個什麼,那盧瑾泓該死,該死!”

說來說去,車軲轆一樣就這幾句,林鈺也聽得煩了,便給張寶兒打了個手勢。今兒林如海說府裡有客來,他還是早些回去的好。

張寶兒很想啐那老瘸子一臉,可看到自家爺都沒計較,他一個小廝也不敢說什麼,正要跟著去,眼角餘光一瞥,“咦?誰家的馬車這樣華麗?”

華麗馬車林鈺見多了,也沒在意,隨意回頭一看,臉上那若有若無的笑意,便忽然之間凝住了。

那馬車停在了這城門口,有個衣著華麗的小胖子,看著約莫八歲。他掀了簾子站在車轅上,向著城牆上望了一眼,卻似乎沒瞧見自己想看的,便愣了一下。

“天殺的盧瑾泓欠我三吊錢,陰曹地府去也永世不得超生啊……”

老瘸子又罵起來,車上小胖子一聽就冷了臉,氣得亂抖,忙叫裡面道:“翠巧兒拿銀子來!”

一綠衣丫鬟上來拿著錢袋,有些疑惑,以為他是要施捨城牆根兒下的瘸子,卻沒想她主子把錢袋一搶,摳出一錠銀子來便朝著那瘸子腦門兒上砸去,同時開口罵道:“死瘸子,我盧哥哥欠你幾多銀錢,值得你詛咒他不超生?!銀子拿好了滾得遠遠兒地,不然打斷你兩條狗腿!”

從天而降的銀子砸了那瘸子一腦門兒的血,小胖子卻猶嫌不解氣,又拿銀子砸他滿頭滿臉,看那瘸子只顧得哀嚎了,這才“呸”了一聲,要車伕出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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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兒,你去打聽打聽是哪家的馬車,這樣本事。”

林鈺那扇子一指,若無其事地吩咐了一句,張寶兒也好奇,只讓林鈺在這裡等他,轉身便去問人了。

只是他才一走,林鈺眼底的煞氣就浮出來了。

好,好,今日竟在這裡看到薛家人了!

盧家抄家後,家財數百萬,原本都要充公。可那跟他盧家曾有生意往來的皇商薛家,不知道從哪裡搞來一張借條,竟然上報朝廷說盧氏一族欠了他家三百萬銀。朝廷鑑定之後借據屬實,盧家家財最後倒有大半進了薛家去。

早在兩年之前,盧家的生意便由他爹交到了他的手上,一應大小事情沒有他不知道的。若真有這麼一張鉅額借條,他父親不會一字不提,更莫談薛家上報時候說這借條乃是一年之前打下的!都是瞎扯——

薛家雖是皇商,可日漸不行了,內囊上來,都成了空殼,哪裡能跟他盧家相比?

只可惜,如今說起盧家,都要加“曾經”二字了。

想來辛酸,林鈺只隨意翻身上馬,便跟上那薛家的馬車,一路往郊外去。

秋來,衰草連天,滿目枯黃。

薛家馬車在一片墳冢前停下了,林鈺放馬到一邊,只遠遠瞧著,並不出聲。

那小胖子不是別人,正是以前愛纏著他的那薛家的小祖宗薛蟠。

下車來,丫鬟在一座墳頭墓碑前擺了些東西。

薛蟠過去便對著那墓碑說話:“早年盧哥哥給我桂花糕,我今日也給哥哥帶了桂花糕。我娘跟叔叔都不要我來,還是我偷偷來的。你一把算盤扒拉得鬼精,平日裡時雁過拔毛——說你是吝嗇鬼,如今你倒真去陰曹地府了……”

說著說著,這薛胖子竟然哽咽起來。林鈺在後面看著,只覺心頭百感交集,也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了,只僵著一張臉,依舊不做聲。

薛蟠這臭小子,怕是還不知道他薛家做的那些個醃h事,如今竟到他墳前哭,還把他舊日裡那些玩笑話全撿出來說,換了往日早攛掇著把他打個皮開肉綻了。

小胖子哭得臉花,又悽悽慘慘道:“往日裡叫你給我一個銅板買糖人都不肯,今日倒是我大方了,多給你這財迷買了東西。方才進來碰到個問你討債的,你摳門兒了一輩子,死了還要被人戳著罵,我看不過就幫你還了債,也不求你還我了。只恐你到陰曹地府,若跟生前一樣吝嗇,閻王老爺也要把你下油鍋的……”

旁人眼裡,盧瑾泓是精明幹練,至少也是一名豪商,到他小薛胖子嘴裡竟然是個摳門吝嗇鬼。

林鈺心裡早複雜得沒邊兒了,只站在暗處看著,看薛蟠哭了好一會兒走了,這才上去。

那刻著“盧瑾泓”三字的墓碑前面,擺著祭品,還燒了好些紙錢,風過,便吹起那灰燼來。

林鈺眼底陰晴明滅,嘴唇一抿,也不知道是發了什麼瘋,上去便將一應瓜果糕點、香燭紙錢,給踩踹乾淨,東倒西歪七零八落。

他愛的是那真金白銀,拿紙錢糊弄他,以為他肯收了原諒他薛家?做夢!

站在自己的墓碑前,他抬眼看著那飛到天上的紙錢灰燼,往前走一步,伸出那溫暖乾燥的手掌,便輕輕搭在冰冷石碑上,輕道一聲:“我躺在裡面。”

——他忽地勾了唇。

黃昏裡,荒草叢裡秋日蟋蟀聲已很是少了,只有涼風牽起他袍角,冷寂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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