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瞬間安靜下來。
沈悅之屏住呼吸, 走到窗邊,跪上飄窗。
雖然整日去海面, 可從她房間的角度,只有整個人都貼在窗面上時, 才能勉勉強強看到一絲海面。
大多數時候,沈悅之只會坐在這裡抬頭看天。恰好這一日天色晴朗,幾乎看不到什麼雲彩。陰曆的六月剛剛過去,掛在天上的皎皎明月完成一個纖細的小牙,等待著重複千萬年的陰晴圓缺。
謝青陽不出聲,沈悅之就只耐心地等待。
她無意中瞄到擺在一邊架子上的日曆,上面已經布了一層薄灰。
不由就湊過去一些, 手指抹過最上面一層的灰漬……居然還是今年的新曆。
過了很久, 謝青陽的聲音才傳來。聲線很平穩,連之前的沙啞都快分辨不出。
她說:“沒有。”
這時候,沈悅之的手指正捏著日曆的一個角,一口氣翻到八月的位置。
日曆是她家武館印出來宣傳的東西, 不知什麼時候被她拿了一個擺到這裡。上面印了很多館內的照片, 從設施介紹到歷年成就,還有她很多年前得的全國青少年武術大賽一等獎的獎盃。
她的手指放在標明日期的數字上,一點點右移。原本只是為了打發時間,但在這會兒,她還真發現了一點有趣的事情。
沈悅之說:“同桌,再過幾天就是七夕了。”
謝青陽:“嗯。”
沈悅之說:“對不起啊,我剛剛聽錯……”
謝青陽:“……嗯。”
沈悅之問:“明天咱們還要一起出來的吧?”
謝青陽沒再回覆。
在離沈悅之很遠的、江城最繁華的路段裡, 毗鄰商業中心的某個小區中,謝青陽一手抱著膝蓋,另一只手拿著手機。
她死死咬著下唇,靠在牆壁上,仰起頭,淚水靜靜地流過眼梢,流入鬢角。
房間裡太安靜,哪怕已經將手機拿到離耳畔很遠的地方,謝青陽還是能聽見沈悅之的聲音。可她不想讓對方再聽到自己的啜泣聲了,甚至很希望時間倒流,這樣一來,她剛剛根本不會接起沈悅之打來的電話。
剛剛到底是怎麼想的?難道……還希望有人安慰她嗎。
謝青陽盡力將眼睛睜大,鼻尖酸澀。
要結束通話嗎?
謝青陽躊躇著,自己掩飾地這麼糟糕,沈悅之肯定是聽出來了,不然剛剛怎麼會講那種話。
想結束通話嗎?
不想,不想,不想。
那……接下來要怎麼辦呢?
螢幕上顯示的通話時間還在不斷增加,從五分鐘,到六分鍾,十分鐘……
在謝青陽覺得自己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時,她深深地吸氣、呼氣,然後將手機放在自己耳邊。
“你還在嗎?”謝青陽問。
她心裡想了很多道歉的話,都是在說自己這麼耽誤對方的時間,實在很對不起。偶爾也會有別的念頭冒出來,譬如,這會兒沈悅之是還在電話那邊聽,還是已經將手機放下、去做別的事了?
她的理智告訴她,沈悅之不會這樣做的。可心底的某個角落依舊在止不住地想,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啊,我怎麼可能遇到這樣的人。
“……當然還在啊,同桌。”沈悅之盤腿坐著,說:“我剛剛在翻之前家裡印的日曆,就是那種很俗套的宣傳品啦,每年過年的時候都會印很多,送給報名的人的。”
謝青陽的聲音裡終於帶了點笑意:“是嗎,裡面有沒有你?”
沈悅之將日曆翻到二月,上面有一個縮小版的她,還在上初中,剪著齊耳的短頭髮,臉上黑乎乎的,只有眼睛很亮。
她說:“有啊,我初二的時候拿的獎,那之後每年都會把那張抱著獎盃的照片印上去。可當時把我照的特別黑,又瘦,跟只猴子一樣。”
謝青陽:“……唔,有點想象不到。”
沈悅之說:“等等啊,我給你拍張照片,你看下扣扣。”
兩人好像都已經默契地忘掉了剛剛那長達數十分鍾的空白通話,而是圍繞著那張照片,說起很多小而無謂的瑣事。
謝青陽還問沈悅之:“真的好瘦,不過你那時候已經很高了吧?”
沈悅之回憶了下:“我初中畢業是一米六八的樣子,這幾年沒怎麼長了。”
謝青陽的聲音軟軟的:“沒怎麼長嗎?我好希望能再長三釐米啊,可初中之後個子就再也沒有動過了。”
沈悅之笑了下,嗓音裡像是帶著一股魔力,明明只在說一些閒話,卻已經能帶給電話那頭的少女無與倫比的安慰了:“……那是因為你不怎麼運動吧,轉到嘉明以後一直就見你坐在座位上,每天最大的運動量就是早上上樓和晚上下樓。”
謝青陽抱怨:“哪有啊。對了,開學以後是要做課間操的吧?”
沈悅之懶洋洋道:“不會啊,高三不用做的。每天十點多就能看到其他年級的人在樓下排隊做操,那感覺,我早就想試試了。”
謝青陽說:“這麼好啊。”
她們講了很多事,從嘉明開學以後會有的改變,到第二日去圖書館以後要怎麼安排時間。
一直到最後,即將結束通話前,沈悅之忽然說:“同桌,咱們一起過完高三,然後一起去首都上學,好不好?”
謝青陽頓了頓,沒有講話。
沈悅之道:“如果沒有你的話,我根本不可能想到這些。但現在,我想……如果上了大學以後,還可以經常見到你,就好了。”
“你……”謝青陽隱忍地說,“你是故意的嗎?”
沈悅之的神情非常認真,她知道電話那頭的人看不到,只好盡力地用語言闡述:“雖然,好像之前也有說過吧,但我不記得有沒有直接在你面前說了。同桌,你簡直就像是那種專門拯救廢柴主角的異世界來客一樣。嗯,要和我籤訂契約嗎?”
謝青陽的嗓音都在顫抖:“什麼契約?”
沈悅之道:“就是謝青陽,‘你願意和我籤訂契約,成為魔法少女嗎’?”
“我會陪著你,陪你一起度過高三,這一年會很辛苦吧,哪怕是你,可能也有受不了的時候。”
“如果真的有那種情況,還有我在啊。雖然我成績是差了點,呃,很差吧,但是我願意聽你說那些讓你不高興的事,一定不會再說給別人。如果你不想講的話,也沒關係,只要是能讓你放鬆的事,我都願意去做。不管是不說話、只陪著你,還是給你買零食做甜品……我很會做小點心的,你喜歡吃什麼?之前有試過泡芙和馬卡龍,馬卡龍是改良版的,不會和原版一樣甜到發?。泡芙的奶油還是我自己做的,一口氣吃一盒都不會覺得膩。還有蛋撻,戚風蛋糕……或者別的你喜歡吃的東西,我都可以去學的。”
“啊,是不是有點跑題了。”
她停頓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裡再沒有一絲玩笑意味,只剩下溫柔與嚴肅。
“是,我是故意的,同桌。”
“青陽,我希望你可以相信我,依靠我。”
……我希望你會因為我的話而哭出來,而不是一直強忍著,因為我不知道的原因,在我結束通話電話、心安理得地睡去之後,在這樣寂靜的夜裡,無聲地難過。
一口氣說了這樣長一段話,沈悅之有點慶幸,她進屋時拿了杯子。
這會兒,她抿了一口水,含在口中,一點一點咽下去。
這也是沈悅之的習慣,如果不是非常、非常渴的情況,這樣喝水,是很事半功倍的。幾口下去,喉間的焦灼感就會消散很多。
她終於聽到了從手機裡傳來的哭聲,起初是壓抑的,小心翼翼的聲音,後來漸漸肆無忌憚起來。
謝青陽說:“你……你真是太過分了,嗚。”
從還能完整地說出一句話,到斷斷續續,再到純粹的哭聲。
當謝青陽放肆地哭起時,沈悅之摸上自己的心口,感受著胸腔裡的那個器官越來越快的跳動。
自始至終,沈悅之都沒有問一句“為什麼”。她僅僅是希望自己關心著的姑娘可以直接地將情緒發洩出來,最好可以就此睡去,一夜無夢。
與此同時,她心裡也在想著許多事明天去省圖以後要怎麼和謝青陽相處,是當做沒有今晚這些經歷,還是相視一笑就算過?只是哭一場真的夠嗎,依照謝青陽的性格,她大約已經忍了很久很久。
再有,沈悅之想,難道自己就真的一點都不好奇嗎?不,不能說是好奇,只是解鈴還須繫鈴人,想讓謝青陽解開心結,就得知道這一切到底是因為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螢幕上顯示的通話時間跳了一下,多出一位數。
沈悅之這才發覺,原來這個電話已經打了一個多小時。
電話那邊的哭聲比之前弱了許多,謝青陽像是很難為情,試探著問她:“你今天怎麼這麼晚還不睡?”
沈悅之張口就來:“因為夢裡沒有你啊。”
謝青陽:“什麼?”
沈悅之眨一眨眼:“沒什麼,這就睡啦,你也早點休息。”
謝青陽“唔”了聲。
沈家客廳,牆壁上的時鐘指標悄悄劃過“十一”。
可從沈悅之的視窗向外看時,她看能看到許多燈火。如果將頭探出窗戶,她甚至可以看見海面上的燈塔,向四處散發著光芒。
兩人誰也沒有結束通話電話的意思,只是靜靜地坐在各自家中,聽話筒裡傳來的另一人的呼吸。
最後,還是謝青陽說:“……謝謝你。”
沈悅之說:“謝什麼?”
謝青陽斟酌著字句,道:“我沒有想到……沈悅之,我之前沒有覺得,你是這樣子的。”
這句話說得很繞,謝青陽大約也沒想過自己所描述的物件能否聽懂。
她又停頓了一下,然後說:“晚安。”
沈悅之跟著說:“晚安。”
謝青陽說:“明天見。”
沈悅之又跟著重複一遍。
謝青陽失笑:“好了,你先掛電話吧。”
沈悅之:“還是你先……”
謝青陽:“好吧。”
沈悅之:“誒?”
沈悅之放下手機,有點懵。
這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樣啊_(:3?∠)_
對面那棟樓上的燈火一戶戶暗了下去,而沈悅之仍舊坐在飄窗上。
她知道這會兒已經很晚了,明天別說跑步,大約連起床都會變得困難。
可就在這晚,沈悅之迎來了從小到大第一次失眠。
原本以為事情已經解決,雖然覺得自己今晚說過的話有些肉麻過頭,但情緒都到哪兒了,一切就都成了剛剛好。
但在準備下飄窗、出臥室洗漱時,沈悅之的動作突然頓住。
她莫名就想起之前和謝青陽通話時,自己心口傳來的劇烈悸動。這樣的情緒沒有隨著時間消散,而是愈加強烈,彼時她甚至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好像不僅僅是在回憶,而是那樣的悸動又找了上來,纏繞在她心間。
如果說通話時的心悸是因為不知所措,心疼,憐惜,茫然……種種情緒夾雜在一起,終於在謝青陽的情緒宣洩出來時松了口氣,那這會兒呢,又是怎麼一回事?
她重新坐回飄窗上,想著謝青陽的模樣。
在美化過的記憶裡,第一次見到謝青陽那天,轉校生穿著一件畫眉棕色的短袖,光是站在教室裡,就好像將整個教室都被她點亮。
然後她在籃球場砸到謝青陽,原本還擔心對方嬌嬌氣氣、不依不饒,可謝青陽的話很快就把她的偏見打碎,從那以後,沈悅之只覺得謝青陽既溫柔又漂亮。
一次次在教室裡聽謝青陽講題,一次次在食堂中和她一起排隊、再艱難地找座位。除了楊悅那次之外,她們還和孫敏曲璐璐一起吃過飯,可沈悅之到這會兒才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似乎很不希望自己與謝青陽獨處時有其他人打擾。
在謝青陽之前,她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型別的女孩子。起初只覺得謝青陽聰明好看,後來覺得她心地善良,再後來,沈悅之發現了對方越來越多的與眾不同的地方。
她和自己完全不一樣,和她從前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而沈悅之想要保護她,想要長長久久地看著她,想要和她一起,看潮漲潮落,春去秋來。想要瞭解她,讓她再也不要哭,臉上只剩下下午在南條街裡,玩攪糖看貓咪時,那樣柔軟的、明亮的笑。
房間裡的燈是暖黃色的,與月光一起,照在沈悅之身上。
頭靠牆壁,側著頭,看向窗外。短髮在燈光的照射下,在她臉上打上許多陰影。
她的唇緊緊抿著,偶爾露出一個笑容,緊接著又成了原本的模樣。
沈悅之心裡很亂。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也或許,她根本就是一清二楚,只是不願意承認。
在更早之前,邱童和她表白,問她“你有沒有喜歡的人”的時候……或者還要早於那一天,她為謝青陽帶青團,看謝青陽吃的心滿意足的時候。
或者再早,再早,她每日與謝青陽一起回宿舍,兩人走在黑暗的,彷彿在沒有第二個人在的校園裡。薄雲遮住月光,而她抬起手,想要將手放在謝青陽唇角。
如果那天沒有紀檢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沈悅之捂住自己的眼睛,肩膀微微顫抖。
她到底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
如果那天沒有紀檢來,她看著謝青陽,眼裡只有謝青陽……謝青陽的手還放在她的臉頰上,那麼一個好看的,狡黠地微笑著的少女,問她,“可不可以戳一下你的酒窩”。
沈悅之毫不猶豫地答應,在那之後,就好像是受到什麼蠱惑,也跟著想要摸一摸少女的唇,看看那裡是不是和看上去一樣柔軟。
如果是呢?
那一天,她與少女的面孔越來越近。周邊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謝青陽的呼吸,還讓她可以感受地到。
兩人離得那麼近那麼近,對方溫熱的吐息彷彿落在她身上。
一個被隱藏了很久、很久,沈悅之一直刻意忽略著的念頭,在此刻,無比清晰地浮現在她腦海中。
她想吻她。
她想抱住謝青陽,一隻手環在謝青陽的腰上,一隻手按在謝青陽腦後,然後用力地吻她。
她或許還會做更多,譬如將手伸進謝青陽的衣服,撫摸著少女光滑的皮膚……謝青陽會被她吻得忘記呼吸,眼圈紅紅地看著她。
她會抱著謝青陽,將她壓在身邊的牆壁上,兩人的身體緊緊貼著,礙事地校服被推到上面,她還會舔一舔謝青陽的耳垂,不懷好意地問對方:“你為什麼這麼白?就像是潑出來的牛奶……你全身都這麼白嗎,來,讓我看一看……”
謝青陽會不會糾正她:“什麼牛奶,張愛玲寫的是……嗚,你輕一點,輕一點……”
話說到一半,就會被弄得只剩下嗚咽。
沈悅之的呼吸越來越沉重。
腦海中浮現出的畫面讓她面紅耳赤,偏偏又止不住地去想。她驀地站起來,拿著杯子走到屋外,倒了一杯涼水,再從冰箱裡取出冰塊。
加了冰的水太涼太涼,一口灌下去,方才那奇妙的、火燒一般的燥熱便褪下許多,變得綿長、不引人注意起來。
房間裡的空調開了整晚,沈悅之在凌晨四點多被凍醒,面無表情地看一眼時間,就把杯子裹好,繼續睡了過去。
在她的夢裡,她經歷了火災、地震……等等等等,一系列天災人害,終於趕在八點之前到省圖書館門口。偏偏外面已經排了成百上千人,她只好一個個看過去,在裡面尋找謝青陽。
一直找到八點半,省圖書館的門開啟,排隊的人慢慢進去,而她依然找不到人,只好心焦地不停跺腳。跺著跺著,忽然聽到一個溫柔地嗓音,從她身後傳來。
夢裡的謝青陽問:“沈悅之,你是不是喜歡我?”
而她猛地轉過身,就看到許許多多個謝青陽,站在自己身邊。
穿著校服的,穿著桃粉色短袖的……或扎著頭髮,或披散下來;頭髮或是溼漉漉的,還在滴水,或是乾燥順滑的,被謝青陽攏到耳後。
沈悅之磕磕絆絆地說:“我,我……”這種語氣作態,實在很不像她。
可她又是真的說不出口。
她怎麼會喜歡謝青陽呢?
兩個人都是女生啊。雖然邱童會因為她的外表,誤以為她是t。可在此之前,沈悅之從未想過,自己將來會和一個同性在一起。
她喜歡看《婉容傳》,喜歡看許許多多部古裝偶像劇。裡面的男主男配一個個都英俊帥氣,沈悅之對他們如數家珍,還在宿舍與孫敏他們爭論過其中誰是自己男神。
雖然她喜歡打籃球,會武術,還留了很久的短髮……
可在面對謝青陽的時候,沈悅之想,自己從來都不像男孩子啊。
更別說謝青陽自己,她就是那種最典型的乖乖女外表,最適合長髮長裙。雖然謝青陽這幾天一直穿的是短褲,可沈悅之覺得,她一定很適合連衣裙。
這麼胡亂想了很久,沈悅之還在磕磕巴巴,周圍卻已經沒有一個人了。
她不再在省圖門口,而是到了一片空白之中。頭上腳下,前後左右,都是空茫一片。
沈悅之站在那裡,心知肚明,自己是在做夢。
可這個夢要怎樣才會醒?也不知道鬧鈴什麼時候會響,她和謝青陽約好的,一定不能遲到……
渾渾噩噩地掙扎了很久,沈悅之終於睜開眼睛。
她身心俱疲,爬起來摁掉鬧鈴,看看時間,似乎還可以再睡十來分鐘。
剛這麼一想,沈悅之就倒在床上,陷入沉沉夢鄉。
蘇女士在六點四十的時候敲門:“悅悅,你起來了嗎?”
裡面一直沒有迴音,蘇女士顰起眉,自言自語:“難道是已經走了……”她猶豫一下,按下門把,屋裡一片漆黑。
“這孩子,怎麼老是忘了把窗簾拉開。”
蘇女士一邊說著,一邊走到裡面,扯開窗簾。再一回頭,就看到窩在床上、懷中抱著枕頭,睡得死沉的沈悅之。
蘇女士:“……”
半晌後,從屋裡溜達出來刷牙洗臉的沈啟陽聽到自己妻子難得地抬高音量:“沈!悅!之!不是說去圖書館嗎,怎麼還沒起?”
沈啟陽搖搖頭,繼續溜達進盥洗室,假裝什麼都沒聽到。
沈悅之的理智告訴她該起了,可身體還是疲憊至極。
最重要的是……她這會兒,有些不知道要怎麼面對謝青陽。
聽著蘇女士的話,沈悅之翻了個身:“我同桌都是七點四十才起床的。”
蘇女士敲一敲她的頭,又有點嫌棄女兒大清早還沒洗臉,手指在沈悅之的被子上擦了擦,問:“那你今天還去嗎?”
沈悅之撥出一口氣,坐起來:“當然去。”
離見到謝青陽還有一個多小時,逃避不是辦法,當然還是要勇於面對。
至於見到謝青陽以後會怎麼樣,沈悅之想,那就聽天由命吧。
身為嘉明一姐,想也不可能在自己喜歡的姑娘面前慫到說不出來話。
一個小時後,江城尚東區,省圖書館門口。
沈悅之將一小盒糕點遞給謝青陽,笑眯眯道:“他們家早上開張很早,不過去的太早的話就只有這幾樣賣了。”
謝青陽接過一次性餐盒,開啟一看:“蠻多的啊,會不會吃不完……”說著說著,腮鼓起一些,抿著唇,像是在思索什麼。
沈悅之笑道:“沒事,吃不完再說。”
謝青陽“嗯”了聲:“行,多少錢呀?”
兩個人都沒有提起昨晚發生的事。
沈悅之原本就考慮過這樣的發展,應對起來也算得心應手。正好昨日逛南條街時答應過給謝青陽買糕點,此刻拿出來,連排隊時的話題都不用刻意找。
她當然不會讓謝青陽給錢,於是繼續笑眯眯道:“不用啊,下次你家那邊有什麼好吃的,也帶給我就行。”
以退為進,藉口是在地鐵上想好的,不然依照謝青陽那個性子,要她接受這份小禮物實在太難。
果然,謝青陽聞言後想了想:“……也行。你也一起吃?”
沈悅之看著她,心癢難耐,還要做出一副正人君子好同桌的模樣:“不用,我吃過了。而且這家店我是從小吃到大的,早就不新鮮啦。”
謝青陽這才不再推託,安安靜靜地吃起來。
等她將餐盒重新放進塑料袋時,離開門還有幾分鐘時間。沈悅之早就目測好垃圾桶的位置,這會兒將塑料袋從她手中拿過來,很自然地用拇指擦去謝青陽唇邊的一點屑,然後立刻跑開。
謝青陽站在原地,訝異地摸一摸自己的唇角,眉尖擰起一些。
等兩人到了熟悉的自習室裡,轉校生從書包裡取出一疊卷子,再數出幾份放到沈悅之眼前。
她說:“看單詞或者做你那個真題,選一個?”
沈悅之說:“唔,真題只能做不等式啊,太集中了,還是你那個吧。”
謝青陽道:“行。附中的題都是很有經驗的老師自己出的,還有前幾年的期末期中卷子,押題還是蠻準的……現在說這些還太早,以後再看吧。”
將英語卷子都給沈悅之之後,謝青陽取出一份數學,安靜地做了起來。
嘉明的月考卷在她這兒只要一個小時,可附中的模擬題,卻讓她做了整整一上午,都沒得出最後一題的答案。
她一遍又一遍地計算,寫過十來頁草稿紙,才不情不願地在附中班群裡問:數學第六張卷子,最後一道題,有思路嗎/(tot)/~~
很快有人拍了張照片上來。
謝青陽說了句謝謝,然後將扣扣退出。
她看著班裡萬年數學第一發來的解題過程。對方寫的很簡單,略去很多步驟,有時需要想很久,才能理解對方的思路。
耳邊是昨晚母親的話:“理科班那個誰是不是已經競賽保送華大了?還有那個誰……”她吐出一串名字,恨鐵不成鋼地對自己女兒道,“人家都可以參加競賽了,偏偏你不行,當初非要選文科。人家都已經保送了,可你連個降分條件都夠不到。”
在只有兩個人的屋子裡,再沒什麼人勸架。
謝青陽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我不在意的,再等幾個月,就能離開這個城市了。
可當她回了自己房間、關上門,看到手機上的來電顯示時,忽然又覺得滿心委屈。
她真的有那麼沒用,那麼不堪嗎?
林叔叔私下裡不止一次地勸她理解母親,說母親在公司裡壓力太大了,每年都有新的競爭者冒出來,又有舊的同行倒閉。這幾年的市場和政策都對服裝業很不友好,越來越多的品牌選擇將工廠放在勞動力價格更低的東南亞,母親能撐到現在,還把原本經營的一個小牌子做到現在的地步,實在很不容易。
謝青陽總會安靜地點頭。
她當然應該理解,又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這些年來母親在公司裡加班的時候越來越多,面對林叔叔的追求時總說工作太忙、沒時間顧感情,她都知道的。
可理智上是這麼想,可實際的感覺,又是另一回事。她理解母親的辛勞,卻不理解對方對自己接近苛刻的要求。
各樣想法在心中交戰,謝青陽竭盡全力地把控著自己的情緒,可最多只能做到不讓積沉已久壓抑外露。
十二點半時,沈悅之戳一戳謝青陽:“吃飯不?”
謝青陽還在研究那張照片上的步驟,聞言遲疑道:“等一下吧。”
沈悅之沒什麼意見,“行,你好了叫我。”
她看江大附中的英語卷看到頭暈想吐,一個單選十幾個單詞,還是考語法的,裡面就有八個名次動詞都認不出來。這還算好,等看到閱讀題時,整個人都要瘋掉。
可就算是瘋,也只能在心裡默默吶喊幾句,然後便迴歸“一臉認真地看卷子”模式。
這麼一等,就到了一點。
謝青陽終於完全想明白所有步驟,連帶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她叫了沈悅之一聲,和對方一起收拾好東西,走出省圖。
路上,謝青陽問:“今天想吃什麼?”
沈悅之還是一腦子生僻單詞,口中說:“都可以啊。”
謝青陽想了想:“拉麵吧?離的很近,而且分量也挺足的。”
沈悅之毫無意見,跟著謝青陽到拉面館。
一碗牛肉麵是十二,額外加肉的話再多十塊。
二十二塊一碗的面,不僅湯鮮味美,最重要的是,端上來時,上面蓋著小小一座肉山。
沈悅之瞬間從字母的苦海中脫出,從一邊拿了兩雙筷子,遞給謝青陽一雙,然後開始摩拳擦掌。
碗放到眼前了才發覺,所謂“肉山”其實是由一片片熟爛入味的牛肉片鋪成,配上辣油和香菜,更顯香氣撲鼻。
沈悅之邊吃邊講:“超好吃!我家樓下也有這種啦,不過老是做的特別鹹,麵條也沒有這個好吃,都是軟軟的。”
而這家店不僅牛肉軟爛,湯汁色清而味鮮,連麵條本身都又細又滑,柔韌爽口。
再想想一碗面的價格,沈悅之覺得,這店根本就是周邊商圈裡的一大清流。
她吃的這麼喜歡,看得謝青陽失笑:“明天還來吃這個嗎?”
沈悅之含糊地說:“好好好。”
謝青陽說:“這家別的東西也不錯,都是老闆老家那塊兒的特色菜,還有羊肉面和葫蘆頭泡饃什麼的,我沒吃過,但是好像很好吃。”
沈悅之聽得眼睛亮晶晶的,身後的尾巴不停晃動。
謝青陽看著她,心想,自己大約實在是太想小時候那只金毛了,不然怎麼老是出現幻覺,覺得沈悅之頭頂有兩隻毛茸茸的耳朵,身後還拖著一條同樣軟軟的、毛茸茸的尾巴。
一頓飯吃下來,沈悅之摸一摸肚子,例行確認自己的馬甲線還在:“好滿足……”
謝青陽忍不住笑了下:“怎麼這麼誇張?”
沈悅之:“大概是被我家樓下那家對比的?不過樓下別的店都很好吃啦,那家麵館單拎出來也不錯的。”
她沒有說出口的是,自己之所以心情好,還是因為此刻和謝青陽的相處。
從討論中午吃什麼,再到其中一人做決定,另一人附和……再想一想昨日裡的南條街一遊,都覺得那根本是在約會了。
她安然地看著謝青陽,越看越覺得心裡甜的冒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