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蓋世豪俠之疑雲

关灯護眼    字體: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京師開封承平日久, 如今已是天下第一大都,其浩穰繁華, 比唐都長安尤盛。商榮趙霽闊別京城十年,三月末乘船由水路北上, 十餘年來朝廷疏通運河,大興漕運,國內水上運輸空前發達,南北物資流通迅速,過去北方只有皇室能享用的荔枝、桂圓等南方佳果經船運往北地,普通百姓也能一飽口福。

四月初九的半夜,師徒三人抵達開封虹橋碼頭, 只見岸上商鋪林立, 岸邊商船雲集,船伕、縴夫、商旅、幫夫挑燈忙碌,燈火通明車馬不息,與白晝無異。一座氣勢非凡的大拱橋橫跨兩岸, 高十丈, 寬七丈,最大規模的船隻也能順利通行,橋上明燈高懸,連成一線,夜間望去有如金虹,真是巧奪天工的大工程。

停泊的船隻裡至少五分之一是朝廷的運糧船,今上趙光義上月御駕親征伐遼, 旨在收復幽雲十六州。朝中大臣並不贊同他親自北伐,無奈皇帝執意堅持,力排眾議率領八萬大軍出征,各地也源源不斷輸送糧草支援軍隊作戰,南北沿線水路隨處可見運送軍需物資的官船。

趙霽與商榮談論此事,推測趙光義出兵的動機:“趙老三心胸狹窄,爭強好勝,大哥生前處處壓著他,他想必很不服氣,尤其是軍功這塊,一輩子都趕不上。如今當了皇帝,急於證明自己,才執意興兵北伐吧。”

商榮說:“收復幽雲是中原人的共同心願,若真能在他手上實現,功績也比得過秦皇漢武了,咱們不能袖手旁觀,進京盤桓兩三天便去前線支援吧。”

李洵剛來中土,師父師兄也還沒教過他國內的時政,這幾天與船家閒聊才對大宋皇室有了粗淺認識,奇怪宋太、祖趙匡胤明明有兒子,為何讓弟弟做繼承人。

這問題只有趙霽能解答,當年杜太後病重,薨勢前不忘前朝主幼臣強,失去江山的教訓,叮囑趙匡胤死後將皇位傳給其弟趙光義,使國家由年長的君主掌控,以避免大臣篡權奪位。遺詔被封存在金匱之中,趙家子弟均為見證,趙匡胤侍母至孝,果然未封自己的幾個兒子王爵,冊封晉王趙光義為開封府尹,不令其就藩,留在京城輔佐朝政,位列丞相之上,一心當做儲君扶植,他駕崩後趙光義便名正言順繼承了皇位。

子時,三人棄船登岸隨著商隊進城,各大城門晝夜不閉,城內活躍著眾多小商販,向旅人兜售各種小吃飲料和日用品,好些食鋪客棧也未打烊,這現象在前朝和小城市都難以想象。這是因為宋朝的統治者們為應付龐大的財政支出,大力支持商業貿易,開封取消了宵禁制度,商業活動不再受時間限制,商戶們可通宵營業,開封“不夜城”的美譽由此誕生。

他們在路邊小攤買了三盆麵湯,淨臉洗手,商榮想鍛鍊李洵與人接洽的能力,讓他去街上找客棧,趙霽見臨近一家“浴室院”還開著,喜道:“這裡有澡堂子,等洵兒回來一起去洗澡吧。”

見商榮搖頭,問他為什麼不願去,商榮笑睨他一眼,小聲抱怨:“你昨天在我身上留了那麼多痕跡,給人看見還得了?”

昨天他們乘的船壞了,泊岸修理時趙霽硬是拉著商榮去林子裡野合,船修好好一陣,二人才姍姍歸來,船家和李洵雖被趙霽的謊話糊弄住,商榮仍十分難為情,私下警告那色鬼不可再犯。

趙霽想到銷魂時他滿臉緋紅,欲、仙、欲、死的情狀,又禁不住興奮,用扇子勾住他的下巴調戲:“那等到了客棧,我單獨幫你洗。”

商榮揮袖推開他的賊手,嗔道:“別動手動腳,被人瞧見成何體統。”

趙霽變本加厲戲弄:“都老夫老妻了還這麼扭捏,你那會兒不是挺大方麼?還一個勁催我別停。”

“呸,還不是你害的,你就是色中餓鬼,一年四季沒個消停。”

“嘿嘿,那從今天起我齋戒三月,看誰先忍不住。”

……………………

他倆到底是登峰造極的武林高手了,打情罵俏時也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少時發現有個人躲在二十丈外的巷口探頭偷張,趙霽出其不意閃去,又一陣風地揪著那人過來。

商榮瞅著對方奇道:“鍾離寶,怎麼又是你?”

下午船隻經停汴河河口碼頭,這人就曾現身,自稱已辦完父母葬禮,聽說他們要來開封,特意到碼頭等候,目的是報恩。商榮施恩不圖報,當時婉拒了他,可鍾離寶是個倔脾氣,欠了人情必須還,否則心裡不踏實,遭拒後又搶先趕到開封守在靠近碼頭的城門附近,總要找機會幫他們一次才甘心。

“我知道你們本事大,我這種小蝦米派不上用場,但跑跑腿打打雜什麼的總還行吧?你就讓我為你做點什麼吧,不然我總念著這事,跟欠債似的太難受了。”

他固執請求,死活不肯放棄。

從他尋父的經歷可知,這年輕人辦事執著,心願不了就是樁負擔,商榮思慮片刻,笑著說:“好吧,竹竿市街口有家高爐燒餅很有名,我很愛吃他家的牛肉餅和蔥油餅,你明天去幫我買十個來,就當是對我的報答了。”

鍾離寶驚怪:“這未免太簡單了吧?”

商榮一本正經搖頭:“聽來簡單,做起來可難,那家餅店是三十年的老字號,燒餅最是搶手,辰時開門,頂多巳時就賣光了,每天上千人搶購,去晚了就買不到了。”

鍾離寶明白自己幫不上大忙,也不強求別的,過了一會兒李洵找到客棧回來迎接師父師兄,鍾離寶問準店名,向商榮保證:“你們先去店裡歇著,最多辰時三刻我就把燒餅送過去。”

然而三人等到午時,連燒餅的味兒也沒聞著。

趙霽打著哈欠向商榮埋怨:“我說別理那小子吧,你偏要一大早起床等他,這會兒都不見人,八成是睡懶覺誤了時辰,不好意思來見你了。”

他壓根沒把這事視作正經,商榮的神態卻漸漸嚴肅,起身說:“鍾離寶是守諾之人,無故失約怕是出事了。”

他決定去竹竿市檢視,趙霽當然得跟著他,讓李?在店裡看守行李。

來到竹竿市,那餅鋪早關門了,商榮見臨近幾家商鋪都在修理涼棚門檻,似乎同時遭遇損毀,便到其中一家香油鋪子打聽。

那掌櫃正缺人訴苦,口沫飛濺地講述早間的遭遇。

“今早有人在對麵餅鋪前鬥毆,十幾個人圍攻一個年輕漢子,兩邊都是練家子,打壞我們這裡好幾家店鋪,那年輕人寡不敵眾,被他們捆起來帶走了。”

據描述,被捕的青年就是鍾離寶。

商榮忙問:“那些打人的都是什麼來路?為何抓那漢子?”

掌櫃直甩腦袋:“這就沒人知道了,但那夥人穿著打扮都挺富態,像是達官貴人家的僕從,興許那漢子得罪了哪家權貴,被抓回去報復了。”

鍾離寶是個慣偷,常到朱門富戶行竊,可能真是被哪家失主派人捉去了,商榮尋思該如何搭救他,趙霽倒好,竟與那掌櫃做起了買賣,問他秤一斤桂花油一斤檀香油。

“這兒離違命侯府很近,先買些禮物去看周姑姑吧。”

宋滅南唐,李煜被俘至開封軟禁,封違命侯,周薇與他夫妻多年,情義難捨,甘願陪他過幽囚生活,盡心替他撫養兒子李從義,商榮對這義妹頗多憐惜,此行也是為了探望她。

那掌櫃聽趙霽提起“違命侯”,突然唬白了臉,將他們拉進裡廂,警惕問:“你們是違命侯什麼人?”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當此情形,商榮的回答也很謹慎:“違命侯府上一個廚娘是我們的親戚,我們從外地來京,想順便去看望。”

掌櫃松了口氣,嘆道:“你們來晚了,違命侯去年死了,府邸被抄沒,家人都流散了。”

二人乍驚,死後抄家,死因必不簡單。此事在京城流傳甚廣,這掌櫃也有所風聞,據說李煜去年過生日,做了一首《虞美人詞》,當中有“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等追思往事,緬懷故國的句子。詞作傳到宮中,趙光義大為不滿,疑心李煜不甘臣下,是個禍患,便命人賜“牽機藥”將其鴆殺,事後為掩蓋行徑追封他為“吳王”,不久抄沒家產宅邸,家眷子孫盡都下落不明。

返回客棧途中,商榮憂心忡忡,自言自語道:“當年趙匡胤承諾保全南唐族裔,優待降臣,結果李煜到底死在趙家人手裡,我們真該早些回國,怪我考慮不周,誤了大事。”

趙霽安慰:“周姑姑武功高強,一般人傷不了她,待會兒我們就去找德芳,他或許知道些內情。”

走過東十字大街,一匹高頭大馬俊健馳來,馬上載著一位穿五品官服的年約三十的男子,趙霽晃眼瞥見,下意識拉了商榮一把。

“看!那不是景興平嗎?”

景興平當初與他們關係不睦,但人品無可挑剔,且有同門之誼打底,分別二十餘年,那些小怨早煙消雲散,偶然重逢,只感到他鄉遇故舊的喜悅。趙霽不待商榮回應便大聲呼喊景興平的名字,喚了兩遍景興平才勒馬回頭,看到他們頓時呆愕。

此時驚訝乃人之常情,師徒倆歡喜地湊上去,趙霽拱手大笑:“景師伯,真沒想到能在這兒遇見你,你這是入了仕黨嗎?在哪個衙門就職啊?”

景興平初時有些慌亂,這也算正常反應,人到中年又在官場裡打滾多年,應該早學會了圓滑,隨即換上笑臉,下馬敘禮。

“二十年多年了,天幸還能與商師弟相見,你們這是打哪兒來啊?”

商榮如實相告,又問:“景師兄,當初謝師兄說你到北方謀事,後來一直沒聽說你的訊息,我們還以為此生再難相會。你這些年是怎麼過的?可都順利?”

景興平和氣道:“我先在山南道節度使手下當差,後來去湖南道找慕容延釗,在他麾下做了幾年參將,再後來經他舉薦來到京城,現在京任親衛大夫。”

趙霽有些狐疑:“這景師伯以前最講禮數,怎麼直呼起大師伯的名姓來了,何況大師伯已病故,他這麼做也太不尊重死者了。”

十年前慕容延釗在任所感染瘟疫,一病而亡,這之前商榮趙霽曾去拜訪過他,沒聽他提起景興平投奔之事。

對此景興平解釋:“我棄了師門混跡官場,愧對同道,是以囑咐慕容替我保密。”

商榮淡淡一笑:“人各有志,景師兄無須抱愧,今日相聚實是難得,不如找個地方敘舊吧。”

三人來到附近的酒樓擺宴飲酒,景興熱情客套,不過偶爾會冒出一些老氣橫秋的腔調,他年少時老成持重,剛過不惑之年評論世事竟像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這匆匆閃現的怪狀也令趙霽納悶,心想商榮一定也察覺到了,他包容心強,沒表現出來罷了。

酒吃到一半,景興平忽然使勁拍了拍腦門,悔嘆道:“瞧我這記性,甘鈺寧你們還記得嗎?他如今也在京城,就住在城東甜水井大街上,待會兒我就領你們過去。”

這等喜事誰人不應?商榮提議立刻出發,在景興平帶領下來到甜水井大街上一座華宅。景興平不帶他們走正門,由一道便門入內,走進樹木蔥蘢的後花園,宅子闊大安靜,走了二三十丈也沒見著一個人影。

景興平說:“這裡是一位親王在京的別業,借給我們暫住的,日常只有七八個下人打理,甘鈺寧住在後花園的書房,從這兒過去得穿過一座假山石洞。”

趙霽滿肚子疑問,欲待張口,被商榮悄悄捏住手指,這是教他按兵不動的意思,同時又是示警。接到暗示,趙霽提高戒心,閉住嘴,默默跟隨前進。

那石洞連著一條十丈長的隧道,隧道寬兩丈,高三丈,下鋪青石板,打掃得乾淨整潔,兩邊出口都有光亮透入,內部並不陰森。走到隧道中央,景興平轉身道:“你們先在這兒等等,我去瞧瞧他房裡有沒有旁人,再回來叫你們。”

至此趙霽的疑心已像摻滿的水杯流溢出來,景興平剛走出隧道,二人頭頂腳下陡然傳出轟隆巨響,頭頂萬斤重的巨石筆直垂落,腳下石板左右分開,露出毒水浸泡的尖刀陣,上下都是死路。

一剎那的間隙過後,比機關更大的轟響震動方圓數里,附近的居民行人看到異響處騰起一道數丈高的火柱,好似火龍昇天,攜帶股股黑雲,紛紛湧來圍觀。不一時,又有人發現兩道淡影躍牆而出,往北邊去了。

商榮趙霽逃出陷阱,在那座宅邸裡搜尋一圈,景興平已逃之夭夭,府裡只有幾個聾啞僕人,見到生人慌忙躲藏,逮住問話也只管搖頭。

他們離開宅子,假裝路人向前去看熱鬧的百姓探問,這一帶的住戶只知這宅子是一位權貴的花園,可都說不出主人的名姓。再往遠了打聽,京裡根本沒有一個叫景興平的親衛大夫,景興平方才對他們說的多半全是假話。

趙霽氣憤:“我們和他並無深仇大恨,二十多年過去了,他為何一見面就想弄死我們?”

商榮自有判斷。

“你不覺得他不像景興平嗎?說話方式和舉止都與從前的景興平迥異,剛開始我就感覺出來了。”

“我也覺得他變化很大,難不成是壞人冒充來暗算我們的?”

“不,從見面時情形和反應看他遇到我們也是個意外,其中定有玄機。”

他倆回到剛才吃飯的酒樓調查,又順著他們與景興平走過的街道沿街打探,還真撈到了線索。一家山貨行的店主聽了詢問答道:“您問剛才與你們一塊兒牽馬過去的那位官人呀?他是步兵都虞候段大人啊。”

追問得知,這“段大人”全名叫做“段起山”,已做了七八年京官,現下家住朱雀門外。

趙霽尋思這段起山是哪號人物,見商榮忽然折身飛奔出去,他急忙趕上,問他要去哪裡。

“回客棧,洵兒有危險!”

可惜敵人已抓住他們細小的疏忽搶先下手,那家客棧遭了劫難,店內一片狼藉,店家小二和包括李洵在內的全部住客都不見了。

鄰居們說下午官兵前來搜查反賊,逮捕了所有人,可當他們找去開封府衙,衙門的人又說沒這回事,上報府尹,府尹也一頭霧水,還當場派遣差役前去調查。

敢在京城抓人的官府就那麼幾家,趙霽一路都在猜測那段起山的來頭,商榮早有答案,走出府衙便向他陳述看法。

“那段起山很有可能是太師叔段化。”

趙霽似鯉魚瞪眼,啞然失色,段化十九年前就去世了,死人豈會復生?還變成了景興平的樣子。

“你忘了赤雲法師的重生術了?當初謝師兄說段化無疾而終,死時只有景興平在場,景興平之前決定留守師門,段化一死他立馬改主意下山,我推測那時段化用重生術佔據了景興平的身體,段起山顧名思義是‘東山再起’,表示他已恢復青春,重獲新生。所以他才會直呼大師兄的名字,又不自覺地用老頭子口吻講話。”

大膽的推斷源自當年“玉兔”白星河死前的提示。

“白星河死前說玄真派有不滅宗的奸細,還不止一個。我一直以為他指的是王繼恩和韓通,排除了其他師兄弟,卻獨獨漏了段化,覺得他輩分老年紀大,又一貫大力宣揚仁義道德,不會做叛徒。可是仔細回憶,他身上確實有不少疑點。”

最大一樁嫌疑是玄真派舉行六百年慶典時遭遇的那次襲擊。

“我記得當時師父本想簡化儀式,不驚動武林同道,段化極力反對,非逼他隆重辦理,廣邀江湖朋友參加。師父在山腰選好宴會場,他又以避雨為由,命我們搭建茅草棚,後來不滅宗在茅草裡藏毒,宴會時點燃草棚,致使眾人中毒。如今看來這大概是段化和他們勾結策劃的陰謀。”

趙霽照他的思路一想,也覺有理,省悟:“那個時候不就有好些人質疑我們玄真派和不滅宗勾結,一起陷害正道人士麼?還說最可疑的就是那些茅草棚。我這會兒也想起個事兒,那年不滅宗冒充商太師叔打劫洛陽聚珍閣,引得一幫江湖客上山滋擾。我回山報訊時,太師父和其他人突然離奇中毒,段化那老家夥還指控我是下毒者,只怕是賊喊捉賊!”

他越想越真,髮踴沖冠道:“那老匹夫必是怕我們識破奸計,想殺人滅口,洵兒肯定落他手裡了!”

這點商榮有不同見解,段起山只是個小小的步軍都虞候,難有財力在京城興建那樣大的宅院,也不敢公然帶兵在城裡抓人,他背後定有別的勢力,說不定也是不滅宗的餘黨。

[上一章] [目錄] [加入書籤] [下一章]
推薦閱讀
相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