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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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李樂仍然記得那是在天元門內,天工院瀛舟山分堂的一個中午。日光正熾。午時三刻的堂內,天光透過窗欞,一點點漫刻在毛邊的模型圖紙上。他比照著電路圖,根據那位生物學家幾日前送來的實驗報告做一些位置上的調整,為了稍晚的腦機神經接駁準備。

他看著淺綠色的衝壓液被一點點匯入斜邊傳動的關節機構,他聽著周圍的人用不同的聲音恭維著他。儘管沒有覺醒成任何哨向,有什麼關係呢?無數的公式飛速地自李樂腦內掠過,他專注於推導它們的點靜力排布。——一名嚮導一隻手握住他的手,一隻手捏住了玉簡的一端,額上沁出一層薄汗。玉簡的另一端貼於一名哨兵的前額,他們如此讀取、傳遞著他的要求,哨兵嘴皮上下翻動不停發出指示,有時雖然討厭了點,這會兒倒剛好節省了彼此時間。

堂內蒸汽隆隆,地下是專門為此打造的一個小型水力發電設定,為了不破壞地形結構,產的電量有限。同時因為沒有高大重精密型機床,幾乎所有零件都由人工打磨、拼裝。修真者並不常來,在他們看來這裡就是一個蟻窟,繁絮的工藝、無用的忙碌,那些所有對宇宙間最深奧妙的機械探索,都比不上心境修為的提升。

而李樂心底,也對此深以為然。

如果能賦予他足夠長的時間,如他們所描繪的,得道長生,這些所謂的知識奧秘,的確不過是些造物主的小把戲——世界在他眼中,遲早有一天,將沒有任何秘密。

堅定著信念,俯視著圖紙,一陣沒由來的心慌攥住了李樂的心神。

他空出握筆的另一只手,走在書寫感極為滑順的白宣紙上,突然地磕在了桌角。

並不銳利的方尖戳到了他的手背,那一下疼得鑽心。李樂視線霎時模糊了,什麼都看不清楚。

嚮導從他中斷的思緒退出,扶住桌子大口喘氣。旁邊有人著急地靠上來,扳住他的肩膀:“李先生!怎麼了?呀!您的手流血了,是不是累著了?”

李樂想答“沒事”,喉嚨裡卻像滾了一圈什麼,脹痛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低頭看著草稿紙,溼了一片,他抬手去摸自己的面頰,只摸到了滿面淚水。

他想起他數月未曾聯絡的父親,李書文如果在此,一定會大驚小怪地跑過來,捧住他的手,又是吹氣又是上藥包紮,臉上那皺成一團的表情,好像傷的不是李樂的手背,而是他自己的心肝。

他想起他十五歲時的某個深夜,為了解決一個裝配圖測繪,連續伏案了十幾個小時,最累的時候趴在桌上睡著了,有人按揉著他的頸後很長時間,大掌溫暖厚實,力道適中。

他想起他十四歲在組裝那些零件失敗,為找不出原因大發雷霆時,他的父親會摸著他的頭說:“不要急、不要急,咱家又不缺這些……”

他想起他十歲,那雙大手佈滿了繭子,將剛從別家又刨來的幾本沾滿泥土的書籍或廢棄裝置,悄悄放在了他的案頭。

他想起他五歲,為拆了家裡唯一一個屏蔽器卻拼不回去害怕不已時,那雙大手依然如故地抱起他,輕輕搖晃著他,哄他入睡。

一碗米飯、一碗肉,肉總是放在他這一邊,他的父親,咬著饅頭,看著他吃,好似他自己吃出了山珍海味,笑得那般滿足。

為什麼……怎麼就突然想起了這些?李樂不明白。也不是疼,從小到大打了那麼多模具,受的傷有比這重多了,就連他單單碰一碰“糧食”,父親給他的一頓竹筍炒肉絲都要他三天才能好,因此手背那點疼並不被他放在心上。只是心慌,慌得彷彿他即將失去什麼最重要的東西,可他不明就裡。他看著窗外,白光刺眼搖晃,鋪了一層寒顫顫的微光在他的機動裝甲上。有人給他的手擦藥,有人詢問著他什麼,有人握住他的手企圖讀取他的內心。當這些聲音消失了,他看見李書文朝他走來,一如既往灰撲撲的衣著,掛著兩彎熟悉的括弧笑。“兒子哎……”

李樂想說,爸你別急,等這單大的做完,咱就去佔領那外面的世界,然後帶上足夠的銀錢,找一個最美的地方,給你修一棟最大的屋子,最貴的音響,最好的錄音裝置,沒有“糧食”、沒有饅頭,你想吃什麼肉就吃什麼肉,你想聽什麼曲就聽什麼曲,肖邦、李斯特、馬友友,你想彈鋼琴就鋼琴,你想彈古琴就古琴……

他還要去買那些照相機、電視機、超級計算機、機器人,不同型號的,每款都來一個,看看它們都什麼模樣,有沒有他做的好,他還想去那什麼大學,看看那個核動力工程到底怎麼回事,再用他的作品打敗那些不可一世的什麼愛因斯坦、牛頓珀爾大科學家——

然後,李書文就會笑的份外開心地說:“兒子哎,爸爸真為你驕傲。”

而他想著這些,目送著那幻象從有至無,剩下了他身披鐵鎧的“木馬流牛”。有種劇痛融入了血液,不知為何地,令他浸在這溫暖的空氣中,在他十七歲的這年,哭得不能自已。

一直到了很久很久之後,李樂才明白,那是他的父親來找他了。找不到他,他不捨得走。

哨兵奮力扒開人群向前擠去。圍觀的普通人就像吊脖鴨一樣緊緊挨挨地擁在一處,伸地長長向著一簇。他被擠一步,退三步,誰都看想看清,又怕些什麼,前面的人退兩步後,後面的人亦在往前,推推搡搡。日頭晃眼撐開一圈圈的白紋。

“洛玄,莫要以為我沒有脾氣!”

是夏婉卿的聲音。

“莫要以為你可以一次次挑戰我的底線!”

是他錯了。

詫愕的一秒後,淋漓的冷汗冒出來,洛玄眼前浮現了幾天前出門時,嚮導那意味深長的眼神。於是哨兵便懂了,原來不只是他可以向嚮導藏起心思,嚮導對他做起同樣的事情來,更是得心應手。

他不恨他們。他恨他自己,他早該知道的,他們會對他下手——李家被抄了,他們帶走了李書文。那人去樓空的屋子,漏著風,李樂的作品全沒了,有的像什麼電路板,凌亂電線團,就被人隨意扔在垃圾堆裡,和廢鐵混在一塊。洛玄不敢繼續想,直奔一處離李家居住區最近的菜市口,惟一念頭在腦海裡打轉:哥們你要撐住,你要撐住!

時間迅速地從指間溜走,而他覺得自己的動作,仍是太慢了、太慢了——人群靜謐如潮聲,彷彿默默注視著一切發生。

有一股力量從後抓住了他的胳膊,從精神連結而來,是夏婉卿不容違抗的意志。

“——為什麼?”洛玄問出聲,或許沒有,他質問自己的嚮導:“為什麼?是你,是你舉報了他!可他,李書文他到底犯了什麼罪?”

“此人以奇巧淫技禍亂人心,”夏婉卿義正言辭道,她的聲音迴盪於哨兵腦內,傳遞著嚴厲的情緒:“其思想危害甚大,已誘你耽誤修真,是以——思想罪。”

思想罪。

如此可笑的三個字,洛玄卻笑不出來。只感到陣陣寒冷襲上後腦。他知道,對天元門內的嚮導們而言——的確可以有這個罪。因為他們,不僅有這個能力,更可怕的是,他們切切實實地擁有這個權力。而哨兵,則淪為了幫兇。

“放開——”他竭力掙脫,可嚮導強大的精神力透過連結牢牢地桎梏住他控制四肢的腦脊神經,她的修為日益精進,而今驟然發難:“是我!是我的錯!與他無關!放了他——放了他!”

對方若因他而死,他不能見死不救!

“洛玄,聽話!”

嚮導喝道,施加的精神暗示毫不客氣地一個拍打在哨兵精神力網上。

“——為什麼,”洛玄動用全身的力氣對之對抗,可神經末梢的被掌控令他的掙扎綿軟無力,氣急敗壞:“你們這般,你們這般!可曾考慮他的兒子李樂還在幫你們做事!”

怎可如此!

“那又如何,不過一名普通人。”夏婉卿對他的冥頑不靈這一回徹底失去了耐性,遮蔽了那些令人煩躁、憤慨如潮水的咆哮情緒,她放柔聲音:“洛玄……走,跟我回家。”

狠狠地加大了靈力的輸出,第一次動用了玄心術第二式山中之傀,她極快地侵入了對方的精神圖景,化為了“天”——同時不禁地惱火,如果對方能夠把更多心思花在雙修上,她控制起來也不必耗費那麼多力氣,不過總歸成了。荒漠上空風雲變幻,落下了傾盆大雨,瓢潑於鹽湖中,直接綁縛了那頭昏睡不醒的睚眥——哨兵的精神體發出一聲不適的哀鳴,連眼皮都沒睜開,就任她,那紅色的細線捆住了四肢,搖晃著僵硬的腦袋,由紅線提吊著關節,一步一動緩緩走出了湖面,宛若懸絲傀儡。

現實中短短幾息,洛玄就發現自己的手腳,再不聽自己使喚。

驚懼、恐慌、恨意、憤怒,情緒的洪流隨即被舒緩的疏導淹沒平復。

精神即將陷入恍惚之前——

“李書文、李書文——我找到了——”

他脖子艱難地扭過去,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名普通人被按在地上,一身髒亂頭髮如雜草,一柄鋥亮大刀就在他頸上幾寸,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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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李樂了!”

他想告訴對方——咽部的肌肉卻已不受控制,於是話語被封禁了,堵在喉嚨裡。他徒勞地發出口型,合上了,一步一步,由嚮導操控著思緒,牽引著茫然離開了人群。

天元門……

這裡是嚮導的天堂,普通人的地獄。

李書文跪在地上動了一動,被押送他的哨兵警告地摁住了。

嚮導們一條條宣讀他的罪狀。

死期將至的如今,他的內心反倒平靜了下來。

——奇巧淫技,禍亂人心。

——投機倒把,以圖己利。

——思想反動,危害朝綱安全。

——煽動謀逆,妄引西學毒瘤。

菜市口的地面,汙泥髒水,手指貼於其上,溼冷不堪。指尖輕輕彈了彈,莫須有的幾個樂符,指甲縫裡滲出的皆是腥臭穢物。

“李書文——李書文——”

他隱隱地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

像是那位哨兵的聲音。

“我找到了——”

都什麼時候了,還想這些?

那聲音低了下去,漸消於無。李書文的心緒被撩動了一絲波瀾,他感到自己開始有點後悔了。

本不該與那哨兵說那麼多話的……但到底有些難得,一個能交流的人、願意幫助他的人……也不怪對方,精神連結的雙向共享就意味著,就算哨兵不想將這件事告訴嚮導,等他們一待待一塊,嚮導早晚就知道哨兵心裡想什麼了。

只是仍覺得諷刺,自己熬了這麼久……怎麼還沒記住這個道理:每一個嚮導都是天然的思想警察,哨兵就是他們的耳目爪牙。

他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讓自己徹徹底底地成為一個木頭人,再也不去企圖擁有自己的想法。像他的鄰居,像他曾經的同事,像所有沉溺“糧食”的普通人……若果那樣,他的生命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李樂啊李樂……

爸爸等不住你了。

李書文心想道,耳畔響起了長刀劈開風的聲音。

人生無常。

劇痛挾裹著黑暗披覆了視線,眼前迷濛,似幻若夢。

有一女子,身著連衣紅裙,款款而至。那是他因產後感染早早逝去的妻子。

“艾詩……”

李書文呢喃出對方的名字。

妻子紅唇微勾,笑睇著他,懷裡抱著嬰孩,那是小小的李樂,朝他手舞足蹈。

他們詩書禮樂,終得團聚。

天元歷庚戌年八月十五日,午時三刻,李書文卒,死於示眾斬首。

頭顱脫離軀幹的那一刻,李書文殘餘的視覺飛起空中,看到所有嚮導眯起眼,在胸前劃了個手勢。那是在防禦受刑人臨死前爆崩的情緒波動。

而他也看到了,李樂趴在窗前,專注地端詳著院裡他的作品,那臺大鐵甲怪物。有很多人圍著他,噓寒問暖。

若有來生……

李書文走向他摯愛的妻兒,摟住他們。

若有來生……

以最後的思念,他許了一個願望:

願我們能出生在一個沒有哨兵嚮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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