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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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淮從未想過——

名為阿福的江湖浪子是他。

在玄生口中的心念之人,竟然也是他。

元淮在他的皇兄元韶登基為皇之後,的確有近半年的時間都身在皇城之外江湖之上,四海八方遊歷。之後便得知了皇兄遭遇惡妖所害,惡疾暴斃的噩耗。元淮深感愧疚,自己因年少貪玩,而未留在宮內扶持皇兄左右,更因此未能見到皇兄最後一面。

然而元淮的腦海中卻了無與長明於靈犀泉相遇的回憶,甚至如今細想起來,他都覺得那半年時光的回憶模糊得很,他甚至都記不清那半年裡他到底去往過哪裡。

當時他的心中因皇兄之薨唯剩悲痛與仇恨,根本未曾意識到為何他對那段江湖遊歷的記憶竟是如此模糊。在此之後,時光久遠,他更不會再去細想此事,只當是忘了。

如今元淮才明了,有什麼錯了。

他的腦海裡定然缺失了一段記憶,與長明之間的。

然而元淮如今只不過是一縷魂魄,一介無人知曉的旁觀者。

他什麼都做不了,亦然改變不了,只得在時間回溯的長河中隨波漂泊。

阿福這名字,一聽便是自己隨心取的。

平凡得像個被使喚的小雜役的名字,但聽著又是個有福氣的名字。

元淮見到化名為阿福的自己果真住進了擎蒼寺裡,應說是住進了長明的別院中。與其他僧人不同,長明獨自住在一間僻靜的院落中。長明並未與眾僧一道在佛堂前吟佛誦經,更好似都未曾與其他僧侶碰過面,至少身居於院落中的青年並未看到有僧人出入過長明的院子。

這自然讓青年感到奇怪,他覺著這個小和尚的身份有些神秘。特別是長明這法號也與眾不同,青年覺著長明有些像是惹了什麼禍事的貴家子弟,在這佛廟裡避風頭似的。但青年瞧長明這寡淡溫順的模樣,也不覺著長明會是生事惹禍之人。也有可能是隆尊主持私生的孩子,私藏在這寺廟裡……

青年越想越覺得奇怪,但他身處於宮中多年,也知曉有些事不問不深究才是最好,所以也便並未詢問長明他心中存疑之事。更何況,在這不受旁人侵擾之地,青年也住得悠然自在。青年自覺長明的身份有些不同尋常,怕自己會為長明惹出不必要的事端,青年出入擎蒼寺之時也儘量避開其他僧人。

“我又輸了。”

青年長嘆了口氣,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將手中捏著的黑子鬆開。

青年本來只是抱著只在此處停歇兩三日的心思,卻不知不覺已然在這小院裡住了好些日子了。他本就是個愛玩喜鬧的人,卻不知為何卻能斂著性子留在這清修之地多日。

這寂靜的寺院自然是留不住他的,青年每日也都會外出。他自幼便在皇城禁宮內,如今終於逃出了宮,他去往每地都覺著比沉悶的宮內有意思得多。他對這宮外的萬千世界當真算是流連忘返,青年亦存著日後便做個閒散王爺的志。

青年在四處周遊之時,並未想著回宮,但自打他住在擎蒼寺之後,他的心裡總是會想著要回寺廟。即便他外出晚了,明明可以在外打尖住一宿。他本來心下也是如此決定,卻不知為何總覺著心浮氣躁,還是夜色中爬上了山回寺廟中。

待到他回了院落,望見燭火亮著的裡屋,便覺著心境瞬然平和起來。當青年推門而入的時候,他望著明亮的燭火,望著那正眉眼彎起注目著他淺笑的小和尚,心下是從未有過的暖意。

元淮的魂也駐足在這寺廟中。

他從未跟著青年的步伐出過擎蒼寺,只是留在他的長明身邊,但他也見著青年留在院落裡的時間反而越來越長。他自然也看得出年輕時的他,對長明動了情念。

元淮並未意外這樣的發展,柳生、阿福、元淮,真正入了他們心間之人唯有長明。

青年恐怕從未想過自己竟有如此的耐心,幾個時辰的時間都用來和一個小和尚下棋。

更甚者,即便是讓他看著小和尚一個人在讀佛經,他也是樂意的。

只是可惜自認為棋藝不錯的青年,卻在長明的手下局局挫敗。

“你這小和尚,到底是師承誰的手下?”青年望著那敗得一塌糊塗的棋局忍不住問道。

望著青年幾分鬱悶的神色,長明忍不住笑了。

青年望著唇角勾起的長明怔了怔,他彷彿從未見過笑得如此好看之人,猶如暖玉生輝。恐怕也只有在這與世無爭的佛門淨地,才能遇到此等出塵脫俗之人。

他的心中忽然翻湧起一種深刻到他再也無可否認的悸動之感。

青年想帶著長明去往城鎮中瞧一眼凡塵裡的熱鬧之景,但不知為何話到了嘴邊卻總是說不出口。他心內又深感矛盾地不太想讓長明踏入世俗之間,怕是會染髒了他般。

“那我來教小和尚你吟詩可好?”青年笑道。

“我讀過詩經。”長明望著青年,輕聲說道。

青年倒是有點意外,他還以為一心修佛的長明只誦讀過佛經。這倒讓他有幾分好奇起來,於是便笑問道,“詩經裡,你最喜歡哪一篇?”

長明微微垂下眼簾。

清風徐過,石桌旁傍著的木丹樹有零落的木丹花翩然而落。

彷彿世間唯有那皎白花瓣才襯得上和尚那寡淡的玉容,心若如蓮,不染凡塵,不淪浮華。

青年再一次感受到了內心的悸動,更甚至有一種錯覺,彷彿他曾經在何處也見到過這一幕。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元淮的呼吸一窒,他的瞳仁顫抖著望著出聲的長明,心中沉然一痛。

而青年卻是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手中的棋子,說不出心中為何有洶湧的情感恍若要溢位來。

長明注視著眼前的青年,平靜的目光中深藏著只有元淮才曉的情深不渝。

“恰好,這一句也是我最喜的。”青年覺著自己真是好生奇怪,明明不過一篇詩歌而已,他卻如此激動,而心口又莫名泛起一種隱約的鈍痛感。青年壓下自己複雜的心緒,笑著說道,“不過這可是首情詩,小和尚,你可是動了凡心了?”

“小僧本就是凡夫俗子。”長明緩緩答道。

“我可不覺著。”青年搖頭道,在他心裡長明已然成了那謫仙般的人兒。

但心下卻又不由想到,若是長明當真動了身入紅塵的凡心,也是好的。

夜深之後,青年在另一小屋裡入眠,而長明在他的屋內榻上休憩。

元淮就靜靜地站在床榻邊,注視著長明的睡顏,眉眼間情思深深。

驀然元淮感到一股寒冷的陰風穿透他的軀體,讓他遊魂的軀體都不禁瑟縮發顫。

元淮面容凝重地定睛向木門前望去,看到眼前是濃郁的黑霧。

長明自然也感覺到了,他緩緩睜開了雙眼,從床榻上坐起了身子。

“墨焰。”

相比於元淮生怕危險逼近的焦慮擔憂,長明的面容很是坦然,輕聲喚出了在黑霧中隱現出的妖的名字。元淮這也明白過來,這個妖是長明認識的。

這讓感到寒意壓身的元淮松了口氣。

那被喚為墨焰的妖穿著一身黑袍錦帶,他的面容很是陰柔妖冶,眼角赤色的蛇鱗襯著那一雙血色蛇瞳更加猩紅。他緊盯著長明,眼裡似是籠著嘲諷,又似含著怒意。

望著那雙蛇瞳元淮猛地心驚,他驟然憶了起來,殺死作為柳生那一世的他的蛇妖也有一雙如出一轍的血瞳。他再去細看墨焰的容貌,分明與那美豔狠毒的蛇妖有四五分相似。

元淮不禁心下大驚,他幾乎可以篤定眼前的蛇妖與當年殺他之妖有不淺的淵源。

但墨焰與長明之間,到底又有何糾葛。

“你要和他走嗎?”墨焰沉聲問道。

這個他不言而喻,便是化名為阿福的元淮,亦是柳生九百年後的轉世。

長明沉默了一會兒,而後點頭。

“即便你知曉他是皇脈之人,你仍願為他入宮?”墨焰的蛇瞳縮緊,他怒氣逼人地瞬移到了長明的眼前,居高臨下地緊盯著他。

長明是知曉的,即便他的妖力盡封,也能感到青年身上不同於常人的皇脈之威。

喜靜至極,最不喜沾染人氣的白w,卻願意為了一人,步入世間人心至骯髒黑暗的皇城禁宮。

“你可知皇宮本就有皇氣聖威鎮守,那同樣也是克妖之力,妖一旦入宮便如同時時刻刻遭受烈火焚燒之刑?”墨焰駭人的紅瞳死死地注視著長明。

元淮聽聞不禁身體一震,不可置信地轉頭看著長明漠然的面容。

“我已封了九百年妖力,即便入宮,我想應是無礙的。”長明淡然說道。

“即便是有礙,你也願承下來吧。”望著長明如此淡漠的神色,墨焰更是慍怒,嘲諷冷笑道,“若不是怕自己妖力折損了他的壽數,你又豈會封了妖力,還修了佛道。”

和尚的瞳仁浮動著,眉頭微蹙,面浮哀色。

長明也是後來從那曾救過他的僧人口中才知,若妖與一人長居一處,他身上的妖氣會使人折壽。雖說天命已定,但若非他多年在柳生身側傍身,柳生又豈會如此短命。

於長明眼中,柳生早逝的命數都是因他所致。如若柳生未曾遇到他,他的陽壽便不會因他的妖力而折損,不會因蛇妖復仇而捲入死劫,更不會慘死於他的劍下。

一切劫數,他禍為其首。

長明也有想過便聽柳生的話,歸了山林不再等他,若是這樣,柳生轉世的命數興許便非此等悽然。然而長明做不到,他心心念念只有柳生,根本放不下。

為解此局,長明才違了柳生的遺志,請那僧人將他盡身妖力封印,入了佛道靜修己身,洗淨一身妖氣。只為尋到柳生的輪迴轉世之後,他不會再……害了他。

整整九百年,長明佛燈燭火下參透佛經萬卷,卻仍舊放不下情的痴念。

“幾年?”墨焰冷聲問道。

長明不解地抬眼。

“他的陽壽還餘多少年。”墨焰的蛇瞳裡是毫無感情的冷意,他輕揮了一下袖袍,桌案上的燭火瞬間被點亮,昏亮搖曳的燭火下,墨焰緊盯著長明的雙眸,“七十年,五十年,二十年……”

九百年為伴,墨焰對長明太過熟悉。

即便是再細微的神色,墨焰都能從中洞察出長明的心緒。

墨焰的話頓住,勾起唇角露出了一個殘忍而又嘲諷的笑容,又似是有幾分愉悅——

“竟連二十年都活不過嗎?”

“墨焰!”長明被戳到了痛處,瞪大眼怒視著眼前的蛇妖。

“也就只有提到他,你才會動怒。”墨焰沉聲說道。

不僅僅是動怒而已,長明所有的情感,也都只會為那個人而浮動。

元淮怔怔地注視墨焰那雙血瞳裡黯然的晦色,恍然知曉了什麼。

他竟是對長明……

“若我不準你走呢。”

長明怔然抬眼,他從墨焰的蛇瞳中望見了冰冷刺骨的偏執陰鷙。但長明的心神很快便平靜下來,他的神色無異地漠然地說道,“墨焰,我早與你說過,你若是恨我,你便殺了我。”

墨焰嘴角勾起的弧度更加嘲諷。

“長明,你太像人了。”墨焰伸手扼住長明的下顎,他漆黑尖銳的指甲劃過了和尚白皙的臉側,一道血痕瞬間劃出,暗紅的血滴落。墨焰靠著長明的臉側,伸出舌尖將那暗血舔去,長明見不到的目光裡卻深沉繾綣,“蛇族本就是無情之妖,我怎會因你殺了兩個妖便恨你。”

“他們是你的父母。”長明的眼神黯淡。

“那又如何?”墨焰漫不經心地反問道。

九百年前,長明從那僧人的手中接過蛇蛋之時,才知曉他誅殺的禍村之妖的那條墨蛇之妖是為了將生魄之力傳給為他孕育子嗣的赤王蛇妖。蛇族間亦分不同之族,墨蛇善妒凜邪,赤王蛇易怒狂暴。蛇族乃至無情之妖,通常為同族於發情期交/配,為性不為情。

卻不知為何,九百年前的墨蛇妖竟與赤王蛇妖之間生了情念。非同族蛇妖間交/配,產卵有極大的風險,赤王蛇妖的精氣盡被腹中子嗣吞噬,修為之力銳減,不僅恐難產下蛇蛋,更可能因此妖力耗盡,因此墨蛇妖才在村內奪人生魄供以精魄。

而後,長明因柳生所以誅殺了禍村之妖的墨蛇妖,這亦是柳生死劫的開端。赤王蛇的女妖在暴雨間的極致悲慟中產下蛇蛋,而後便拼盡妖力,甚至不惜反噬之力,以讓長明親手殺死了柳生為代價地報復了他。最後,也死於了墨蛇妖葬身之地。

蛇族本是無情之妖,然而他們卻都困於情中,也死於劫中。

長明覺得墨焰應是恨他的,但墨焰對此毫無情感。

生他之妖是誰也好,死於誰之手也罷,墨焰都渾然不在意。

此時元淮聽到了院落裡另一屋木門開啟的聲音,有人的腳步正在匆匆走近。

墨焰和長明自然也都聽到了,長明抬眼望著墨焰,他當然不希望墨焰在青年面前現身。

“也便只有這種時候,你眼裡才有我。”墨焰微垂著眼冷然一笑,傾身靠在長明的臉側說道,“你只記得他為你取名為長明,可曾記得我的名字也是你取得。”

長明一怔,並未想明墨焰究竟為何意,墨焰的身體又化為一團黑霧消散了。

這時木門也被叩響了。

“長明……”青年在門外焦慮地喚著他的名字。

長明定了定神,端著燭臺去開門。

“我見著你屋內突然亮了燭火,心下有些不安,怕你出了什麼事。”青年今夜不知為何便是睡不著,便起身做了些事,卻在剛才望見長明的屋內燭火微明,他開門細看又見似有黑影浮動。他的心頭驀得一陣寒顫,便立刻動身過來了。

“無事,我只是有些渴了。”長明搖了搖頭。

“你的臉怎得傷了?”青年看到長明無事,不禁松了一口氣,暗歎是自己多慮。但他卻又見到長明的臉頰上有一道血痕,這讓青年心中又陡然一懸,急切問道。

長明怔了怔,似是自己都無知覺一樣,伸手去觸了下臉頰的傷,才記起是墨焰留下的。

“剛才在屋裡摸黑走,不知在哪裡劃到了。”長明只得回道。

“你也太不小心。”青年蹙緊了眉頭,“你等一會兒,我去拿傷藥來。”

遊歷江湖,盤纏與傷藥,青年總是放在行囊裡不會離身的。

長明便在屋內靜候著青年,卻看到除了傷藥,青年手中還提著一盞形為白鳥的花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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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做與你的,算是個玩樂的小物件。”青年將花燈送到了長明手中,便專心為長明側臉的血痕輕抹藥膏。

長明的手微顫著接過花燈,他望著那白鳥的花燈卻不由得心神動搖,他近乎以為阿福還留著柳生那一世的回憶。

元淮也注視著那花燈不禁出神,這盞白鳥的花燈牽引了太多他與長明的回憶。

“可覺著疼?”青年看著長明臉上的血痕都覺著心疼,他好似都從未如此珍視過一個人,卻不知何時已將這小和尚放在心尖。

長明的目光終於從那花燈上移開,他輕搖了搖頭,又忍不住問道,“為何是白鳥之形?”

“這倒沒什麼緣由。”青年愣了愣,沒想到長明會問這個,他緩而笑了笑,“興許是前些日子,有白鳥入夢。”

長明勾起唇角淺淺笑了。

青年難以抑制地又感到他的心神緒念都因此一笑而翩然浮動,並非只是動了情意,更是陷了情念,不可自拔。

和尚的雙瞳映著燭火明明,三千凡塵之浮華彷彿都挑在了那染著笑意的眉梢,暈染起難以描畫的絕塵脫俗之美。

九百年孤燈未明夜,他也總盼著故人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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