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第一百八十七章【外傳·凰涅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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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若菡有時會提起筆來, 想將她此刻的心情鋪寫於紙上。可是每每如此, 最終的結局只是隻字未落,擱筆嘆息。她內心的話太多太雜,積悶的心緒結成萬千, 已然不知該從何說起。

十二年苦候,仍未有結果, 恍惚間她甚至忘卻了年歲,忘卻了自我, 忘卻了她為何要等候。每日抄經、誦經, 打坐冥想,靜夜讀書,偶爾撫琴, 不成曲調。素齋吃了十多年, 忘記了肉食的滋味;寡薄的湯汁若水,嘗不出滋味之淺厚。日子平平淡淡, 重複又輪迴, 每一日都像經歷了一生。

那是秋色漸濃的某日,她前往慈恩禮佛,於大雁塔密密麻麻掛著的題詩板上看到了一首詩,忽而怔住了。她駐足良久,反覆品讀:

長相思, 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欄,微霜悽悽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

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

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

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

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後花餘床。

床中繡被卷不寢,至今三載聞餘香。

香亦竟不滅,人亦竟不來。

相思黃葉落,白露溼青苔。

落款人是李白,即便數年不問世事的張若菡,也知道太白酒仙的名號。這首《長相思》,出自他的筆下。

真是好文筆,張若菡嘆息。望之良久,她問寺中僧人要了筆墨與紙,抄錄了下來。倒不是怕忘卻,實際上這首詩她看了一遍就記住了。抄下來,卻是想遂了自己的願。遂了自己抒寫心緒的願望,她的筆,寫不出她的憂思,便只能借詩人的妙筆,聊慰念懷。

寫完後,她將紙張投入了慈恩的香爐之中,望著墨字被橙紅的焰邊吞沒,她雙目發澀,眨了眨眼,似有淚意。

十年出入佛寺,今日竟被香薰了眼。她緩緩閉目,半晌轉身,攜著無涯離去。

這年,張若菡二十有三歲。自十五歲及笄以來,八年來她所有的經歷乏善可陳,也幾多悲苦。唯一值得一提的喜事是她的親事,與其說是喜事,不若說是鬧劇。八年來,張府的提親者門庭絡繹,失望而歸者十之八九。還剩的一二,是那世所少有的痴妄之人。這些人雖令她厭煩,卻也為張府平靜、淡泊乃至死寂的生活增添了幾分調劑的味道。張府的人,大抵是同她一般作想的。

及至如今,已然只有兩三人仍在堅持。不可謂不執著堅韌,倒是讓她刮目相看。

然而也僅僅是刮目相看,她是出塵之人,除非等得那個能將她拉回俗世的人歸來,否則她將遠遠遁離俗塵,終生不嫁。這,也是她的親人們已然接受的事實。張若菡確實不適合嫁給任何人,而很多人,在看清張若菡的決心後,也明白將這樣一個女子娶回家,便是和自己過不去。

師尊了一自她身子大好、佛門入道後,便繼續她行腳天下的旅程。如今離開長安已有五年,中途只歸來過一次,也就是大半年前,她母親離世時。

母親譚氏,終究未能敵得過病痛的折磨,她身子弱,連帶著張若菡打孃胎中出來時,也是先天不足。譚氏的身子在生下張若菡後,就留下了病根,養了這麼些年也一直不見大好。在張若菡出事後,更是因為內心鬱結,身體每況愈下。拖了幾年後,終於一病不起。張若菡去年一整年的時間,除卻佛門居士的清修生活之外,就是守在母親榻前盡孝,親手服侍母親起居。從母親病倒,到被確診無法救治,到握著母親的手將她送離人世,張若菡全程很平靜。她沒有流淚,也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悲傷。並不是她不悲傷,相反,她已然無法表現出太過濃烈的情緒,她所有的情緒不似常人外放,而都是往心裡走的,越是悲痛,她表面便越是平靜。

母親離世後,家中辦喪事,師尊了一趕了回來,為母親做了超度法事。此後張若菡戴孝半年,在張氏墓園結廬而居,為母親守墓。近日被父親強行接走,帶回了家中。張若菡沒有抗拒,望著父親漸漸斑白的發鬍鬚,日漸蒼老的容顏,她不忍心。

那年秋,張若菡失去了母親。冬臘月末,當朝皇后厭勝巫蠱案爆發,滿朝震驚,京中貴族人人自危。翌年春三月,皇后幽閉而死。七日後,遠在安北都護府的李瑾月,時隔十年,迴歸長安。可憐的晉國公主,未能見到母親的最後一面。一回來,就被父親囚禁在公主府中,半步不得出。不久後,便傳出她抑鬱重病的訊息。

張若菡有時會想,她與李瑾月相繼失去母親,是否也算是她們的緣。可她轉念又想,她二人上輩子是造了怎樣的孽,今生換來了這樣的緣分。

是啊,她與李瑾月,可不正是孽緣嗎?如若不是後來赤糸歸來,李瑾月放手,她與李瑾月,怕是要這般糾糾纏纏下去不知多久,這個結越結越死,終究有一日,會給她們之間帶來無法挽回的後果。

而當初她究竟是如何自己親手種下那個因的,她真的是渾然不知。等到察覺時,已然開出了一朵惡之花,肆意蔓延纏繞在她二人之間。

猶記得當時,她聽聞皇后逝世的噩耗,又得知李瑾月歸來後被軟禁在公主府中。她心下焦急,擔憂昔年好友的安危,不顧父親反對,毅然前往了公主府。李瑾月雖不能出門,可公主府的守衛倒不攔著外面的人進去。張若菡因著與公主昔年的交情,被禁軍放了進去。

當她跨入李瑾月的寢室時,她看到了醉倒在床榻邊的李瑾月。她周身盡是罈罈罐罐,屋內酒氣沖天,她側著頭,依靠著床榻邊沿,睡得好似個孩子。面上垂掛的淚水,惹人心疼。

張若菡深深嘆息,走上前去為她收拾屋子。酒罈被轉移了出去,她親手為李瑾月換下外衫,用溫帕子擦拭面龐,將她扶上床榻,蓋好被子。

然後她點燃凝神香,守在她的身旁。直至李瑾月甦醒過來,張若菡卻不知何時伏在她榻邊睡著了。一隻溫熱的手,正在撫摸她的面頰,喚醒了沉睡中的張若菡。

張若菡有些迷濛地抬起頭來,望向手的主人,就撞進了滿面柔迷的李瑾月那雙漂亮的鳳眸之中。數年未見,李瑾月的身材愈發高大了,面龐在邊疆風沙的磨礪中變得堅韌,可此時此刻透出的脆弱,卻又與那堅韌產生了強烈的反差。張若菡心尖微顫,竟覺得此刻的她是如此的剔透易碎若琉璃,讓人想要保護。

可是那只覆蓋在她面上的手,偏讓她心中產生了些許微妙的尷尬情緒。她不著痕跡地躲開,起身,面上的迷濛神情被淡然的表情取代,她輕聲詢問道:

“你可還好?”語氣中透著關懷,“你飲了太多酒,我給你倒杯釅茶。”說著起身,去了茶案邊倒茶。

李瑾月未作答,張若菡捧著茶走回來時,發現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看。

那微妙尷尬的情緒再一次襲上了張若菡的心扉。她假裝並不在意,將茶遞到了李瑾月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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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瑾月接茶時,卻連帶張若菡的手一起握住,片刻後才放開。張若菡不自在地將手縮排了袖中。

這時,李瑾月發話了,她的嗓音還帶著宿醉後的沙啞:

“蓮婢,好久未見。”

“嗯,十多年了。”張若菡輕聲應道。

“你過得可好?”李瑾月問。

張若菡只是笑笑,這個問題,其實沒有什麼意義。

“你還在等她。”李瑾月道。

張若菡默然點頭。

李瑾月張了張口,欲言又止。張若菡發現,她眼中那奇異的光微弱了不少。片刻後,她換上了一副嬉笑的面龐,道:

“當年,我……和她,就猜想你長大後定然很美。然而今日重逢,你卻美得超乎了我的想象。不知道她再次見到你,會作何感想。”

張若菡頷首,淡然一笑。她並不很在乎自己的皮囊長得有多麼好。除非,她愛的人能回來欣賞。

“謝謝你來看我。”李瑾月說。

“謝什麼,六未會,就剩下我們了。我怎能不來看你,那我也太過薄情了。”張若菡道,她看向李瑾月,道,“你要好好的,我可不想六未會,以後就只剩下我一人。”

“我明白。”李瑾月面露苦笑應道,她希冀地望向張若菡,“你明日……可還會來?”

“在你好全好透前,我會天天來。”張若菡道。

“那以後呢?”

張若菡啞然,望著她。李瑾月垂下頭,有些不敢看她。

“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

那日張若菡踏出公主府時,就對此後的事有所預感了。她遵守了自己的諾言,在李瑾月好全好透前,每日都會去看望陪伴。而李瑾月,也如她所料,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張若菡明白她剛剛喪母,又守寡多年,回來後還被父親囚禁,孑然一身太過孤單,身邊沒有任何人。她盡力說服自己對她寬容,也努力維持著兩人之間應有的距離。可李瑾月的愛戀,卻來得那般炙熱猛烈,以至於她從最開始的剋制,開始變得肆無忌憚。她每日都喝得醉醺醺的,她會嘗試握她的手,會抱著張若菡、埋首在她懷中哭泣,會纏著她的手臂不放,會用語言一再地挑逗她。張若菡剋制又剋制,從不說半句怨言,努力用肢體表達自己的態度,不與李瑾月做超出朋友關係的任何舉動。

奈何她畢竟氣力之上不如李瑾月,直到李瑾月嘗試去親吻她,張若菡終於生硬地推開了她。她看著她,並不憤怒,但是卻極其認真又嚴肅地將自己的想法如實告知李瑾月。她說,自己這一生,將用來等待那個人歸來,她歸來前,自己不屬於任何人,她歸來後,自己將永遠屬於她,也不會與任何人有感情瓜葛。她說:“卯卯,我們是一輩子的摯交好友,我希望你能珍惜我們這份友情。如果你執意要毀了它,我不會、也沒有辦法去挽回。”

她的決絕態度,對心中滿是創傷的李瑾月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而她們倆的關係,也因為李瑾月府中下人的外傳,鬧得滿城風雨。她終於不再去看望李瑾月,那一次推開李瑾月後,她再也沒有見過她。李瑾月多次不避諱地上門想找她,都被家裡人擋了回去。此後,她便開始不間斷地往張府送禮物,各種各樣,都由她親自送來。

張九齡憂心忡忡,每每上朝,都想尋聖人談一談此事,可他實在開不了口。然而聖人也不是耳聾目盲,自然知道自己這個女兒到底做出了什麼荒唐事。他氣憤不已,也覺甚為丟人,於是一紙調令,再一次將李瑾月踢去了安北。眼不見心不煩,他從來都是這般對付自己的長女。

張若菡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各中酸苦無奈,只有她自己才能體會。是她害得摯友再次出走瀚北苦寒之地?還是她唯一的摯友咎由自取?可她,難道不是又丟失了一段珍貴的友情嗎?

卯卯,你這是何苦呢?

這件事,更加堅定了她尋找赤糸的決心。隨著她年歲的增長,家庭與婚姻的束縛對她來說已然愈發減輕,她也總算能得空閒來著手尋找赤糸。開元十五年春末,她以精修佛法為藉口,離開了家,搬入慈恩寺長住。

那一年五月初七的夜晚,她救下了一名浪跡江湖、孤苦無依的東瀛女子——源千鶴。從此以後,源千鶴成了她在外奔波的助力。千鶴經常會外出替她打聽赤糸的下落,然而人海茫茫,赤糸又早已不是當年的赤糸,她尋尋覓覓,始終杳無音信。

開元十六年臘月,慈恩怪猿案爆發,寺廟被封鎖,她被困寺中。因她並無性命之憂,也沒有殺人嫌疑,家中人倒也沒有急著將她接出來。

廿六那日,她心有所感,出了院子來到梅園之中,仰首望著落雪的梅枝,怔怔出神。忽而她察覺身側不遠處,有一人停佇若松,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轉首,就瞧見一位碧色官袍的俊美郎君負手立於梅樹下,一雙點漆般的眸子裡翻滾著淵沉黯諱的情緒。

如今回想,不禁覺得真是一眼萬年,她就那樣靜悄悄地、毫無聲息地回來了,還假扮成另一個人騙了她許久,惹她多番心傷流淚。這人怎得如此討厭,可她卻偏偏那樣地愛她。

十六年靜候,故人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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