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衣飛石(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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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進皇宮的第一夜, 謝茂和衣飛石一起歇在了臥榻上。

儘管勉強“坐懷不亂”的事做得挺讓謝茂煎熬, 可他還是堅持摟著衣飛石一起睡。

這也是他們第一次同床共枕。衣飛石做好了事上的準備,讓謝茂摟著倒是踏踏實實地埋頭睡了,哪曉得背後熱乎乎的抵了他大半夜,摟著他的胳膊還是老老實實地放在他肩上, 並沒有放肆往下撫摸褻玩。

這其中當然也有男人間才懂得的尷尬之處。次日清晨,兩個都是年輕氣盛, 衣飛石扯過薄被掩住下身,謝茂就在他背後輕輕地笑:“上火了。”

衣飛石耳朵微微發紅, 扯著寢衣下襬離榻, 匆匆往恭室去了。

謝茂側身撐起, 看著衣飛石狼狽逃竄的身影, 剛想笑一笑, 轉念想起自己好像也憋得難受,笑個鬼啊!

照著以前在信王府的時辰起床, 很明顯就耽誤了。謝茂穿戴整齊出門時, 趙從貴稟報說諸大臣都已經在崇安門等候。

國喪期間,嗣皇帝輟朝, 但諸王大臣每天都要按時準點到奉安宮, 為大行皇帝哭靈。本來應該由嗣皇帝領著去, 現在謝茂在太極殿呼呼大睡, 大臣們又不能扔下皇帝自己先去哭先帝, 只好在崇安門前等著。

謝茂也沒傻到去崇安門跟群臣會和, 他直接去了奉安宮, 守在大行皇帝梓宮前焚燒經文。

王從富領著諸王大臣進來時,他熬得微紅的眼中還有殘留的淚水,勉強由宮人扶著起身,似是勉強遮住了喪兄的悲痛,輕聲道:“朕睡不著啊。閉上眼就看見大行皇帝的身影,他對朕說,他還有功業未竟,有疆土未收,放不下這個天下。”

打頭的宗室王爺都紛紛勸說:“陛下節哀。先皇殯天留下未竟之業,還要陛下承繼,陛下千萬保重龍體,莫要哀毀過甚。”

身為百官領袖的閣臣們則紛紛裝鵪鶉,沒一個打算吭聲。

謝茂焚燒的經書都是他閒暇時為楊皇後所抄寫的《道德經》、《清靜經》,這會兒睜眼說瞎話,非說是給皇帝抄的佛經,也沒人打算跟皇帝頂嘴找不自在。大行皇帝已經不在了,新皇是眼前這位。前後兩位皇帝說是感情好,嘿,同胞兄弟還打死打活呢,新君和先帝又不是一個媽生的,能好到哪裡去?

領了百官哭了一次靈,中場休息時,謝茂就直奔長信宮找淑太妃去了。

“阿孃,宮裡得用的人手支我幾個!”媽噠,趙從貴個大煞筆,居然笑眯眯地看著朕睡岔了點兒,重生一次怎麼覺得這個奴才變傻了?!

宮中還在服喪,淑太妃的長信宮也不能免俗地掛著白幔,行走的宮人俱服斬衰。

可是,這座曾經悄無聲息的長信宮,還是煥發出一種勃然的朝氣與暖意。宮人們不苟言笑,行止間卻活力充沛揚眉吐氣。孀居的淑太妃素服玉飾,妝容勾得精緻極了,很顯然,自從昨日跟兒子談妥之後,她放下了心中最侷促忐忑的一顆巨石,開始享受生活了。

“正打算讓他們今兒就去呢。這麼著急?”淑太妃給兒子遞了茶,“起晚了?吃了沒?”

謝茂蹬了踩出一腳汗的鞋子爬上淑太妃的榻,任憑宮人伺候著泡腳,靠在軟枕上歪著:“擱潛邸時就是睡到卯時末才起來,醒了一問,舅舅他們都在崇安門等著了。好歹皇位是從皇兄那兒弄來的,哭靈都遲到,這事傳出去也不好聽。”

“我知道你來是為了什麼。”淑太妃端茶給他,又把點心推了推,“阿孃手底下的人,再心腹不及你,再親近不及你。哪怕用了十年二十年,有了天大的功勞,敢在這時候給你使絆子,都要剝皮。”

謝茂賠笑道:“阿孃言重了。不過,兒臣也覺得,咱們娘倆再客套猜忌,這事兒鬧得挺沒意思。”

“叫宰英進來。”淑太妃吩咐。

大宮女應聲而出,很快就領進來一個身材高挑削瘦的人。

謝茂認真看了一眼,愕然發現這不是個男人,而是個長相極度肖似男人的女子。

她不止長得像男人,穿的還是十二監中少監才能穿戴的藍紗袍,腰間懸垂一塊二指長短的木牌,上寫“直殿”二字。這個女人居然是直殿監少監?

內宮二十四司中,具體分為十二監、四司八局,直殿監為十二監之一,掌管各殿及廊廡灑掃。沒有什麼油水,多半也見不到貴人,真不算熱門單位。可它再不是熱門單位,也是宦官才能幹的活兒,哪有女人混到十二監去的?

這個長得像男人還混到太監單位的女子,進門也像個閹宦一樣啪唧跪地磕頭,聲音也是個挺漂亮的女中音:“奴婢宰英叩見主子。”

淑太妃指了指她,對謝茂說:“她專管打掃各處的。今兒就給你了,宮裡哪處不乾淨,只管讓她去掃。”又問宰英,“皮剝下來了?”

宰英磕頭道:“娘娘恕罪。剝了不到半截,那奴才就嚇死了。”

淑太妃輕笑了一聲,似是嘲笑被剝皮者的膽量,這才跟謝茂解釋:“昨兒阿孃打發去太極殿給你掃屋子的閹奴,叫王從富的。大約是想把你身邊的趙從貴擠下來,就此留在太極殿當差,……呵呵,倒是累得我兒今天急急忙忙跑一場,飯都沒吃上。”

她沒說細節,但也非常明白了。

長信宮的掌事太監王從富想攀皇帝的高枝,故意使絆子不讓趙從貴叫謝茂早起哭靈,滿以為皇帝會因此震怒殺了趙從貴,他再經營一番,愛子若狂的淑太妃肯定要把自己身邊最得力的心腹——也就是他王從富,調去太極殿鎮守。

算盤都打得挺美好,哪曉得他碰上了眼裡絲毫不揉沙子的淑太妃母子。

謝茂就沒想過把趙從貴調開,這奴才再傻,前世就考校出真心了,那是真敢用命護著他,放在身邊再放心不過。

淑太妃就更狠了,皇帝耽誤時辰的訊息才傳過來,她查問一聲就把王從富剝了皮。

敢給我兒子使絆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知道前一個整我兒子的貨在哪兒嗎?正躺在奉安宮呢!

王從富敢在這事兒上動心思,也是算錯了淑太妃與謝茂的關係。如今謝茂年未及冠,在此前給朝堂諸臣的印象也都是不成器,以淑太妃之強勢,臨朝稱制簡直沒難度。都以為皇帝與太后要暗暗較勁,太后順勢插個心腹在皇帝身邊,豈不是上上大吉?

這也是宮中大多數奴婢,甚至朝堂諸臣隱隱認為的真相。

哪曉得謝茂吃了虧掉頭就往長信宮跑,淑太妃更狠,直接把手裡的人丟給謝茂了。

你們想看我們母子爭權奪利、各懷心思?對不起,沒有。慈母在堂,誰敢撥火架秧子,誰就要準備好被扒皮!

謝茂賴在淑太妃身邊吃了幾個點心,又被親媽塞了一碗悄悄帶肉餡兒的湯圓,他才嘿了一聲,淑太妃就笑:“送了送了,虧不了嘴。”和動輒打殺兒子身邊孌寵的惡母不同,淑太妃對衣飛石始終顯得很友善,可見心胸格局。

她這邊給謝茂準備了肉餡的湯圓,也吩咐給在太極殿候著的衣飛石準備好了精緻的吃食。沒有謝茂與淑太妃發話,保管衣飛石在宮裡吃不到半點兒葷腥。

吃飽喝足後,謝茂中午又去奉安宮哭了一回,來不及見淑太妃送來的人,趙從貴就氣喘吁吁地來稟報:“陛下,衣大將軍奉旨覲見。”

諸臣覲見皇帝,陛下太監應奏某某官職某某覲見,只有聲望極高的老臣宿將,才有資格把自己的姓氏掛在職官之前,使陛下太監不敢直呼其名。

如衣飛石目前求見,趙從貴正經就該回稟,衛戍軍指揮副使、清溪侯衣飛石覲見。私底下在皇帝跟前喊一聲侯爺是討好,大庭廣眾之下跟皇帝說,衣侯爺來了,馬上彈劾趙從貴和衣飛石的摺子就要堆滿御案。

如今在朝廷上有資格以職代稱的文武大臣,文臣裡就內閣幾位與禮部的文老尚書,武臣之中,僅有大將軍衣尚予一人。

謝茂也不說讓衣大將軍來給大行皇帝磕頭,立刻排駕趕回太極殿接見。

緊趕慢趕一身汗,不等衣尚予在丹墀前磕頭,謝茂就匆忙下輦,彎腰扶起:“姊夫來了!”他心裡再膈應梨馥長公主這位養姐,要和衣尚予拉關系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不叫姊夫叫什麼?岳父?把這位氣得造反怎麼辦?

衣尚予被他拉住不好強硬叩拜,不過,他雖手握重兵,面對皇室依然很恭敬,垂首斂身道:“臣拜見陛下萬歲。”

“姊夫與朕殿內說話。”謝茂緊緊拉著衣尚予的手,十分親熱地一起進門。

衣尚予就覺得這畫面有點熟悉。嘶,這貨一個月前去我大將軍行轅時,好像就是這麼拉著我家小石頭的吧?

才走進正殿,謝茂就親熱地拉著衣尚予讓了座。當然,在皇帝跟前,有個能半靠的小椅子就很不得了了,七十歲的老臣才有這待遇呢,年輕棒小夥再位高權重也得坐板凳。謝茂坐在榻上,先賜了茶和擦洗的熱毛巾,讓衣尚予稍歇片刻。

衣尚予覺得怎麼也要客氣兩句吧?至不濟,皇帝才登基,要用他也要防他,籠絡敲打都得來一套吧?大行皇帝還知道滿臉堆笑給他老婆晉位、兒子封爵呢。

“西北估計要打多久?大致需要多少錢糧?姊夫粗略做個估算,朕好與內閣商量。”謝茂就這麼簡單粗暴地進了主題。

衣尚予:……

謝茂端茶坐在榻上,指了指奉安宮的方向,說:“姊夫抓緊時間。這會兒內閣幾位都還在宮裡值房沒出去,你寫條陳沒有?有的話朕待會就拿去內閣問一問。”

“西北之事耽誤不得,朕已下旨急調建、湖兩州駐兵前往下虎關,打仗這事兒朝裡沒人再比你明白,要什麼東西趕緊地列單子,趁著這會兒你在京中立馬辦了,有何不妥即刻就改、就換,否則你人去了下虎關,再遞摺子回來,總不如親自督事明白。”

謝茂才登基一天,要收拾朝局也得慢慢地來。現在朝廷還能勉強維持,馬上又有秦州一場硬仗,鬧得太兇反而耽誤前線戰事。他做了兩世皇帝,太明白文臣武將各衙門之間的貓膩了,送到前線的軍資,能有十之一二就不錯了,除了沿途損耗,再就是層層盤剝。

衣尚予在京中,大將軍名頭震懾,各衙門都要給幾分面子。他一旦離了京,遞摺子回來要東西,哪兒是那麼好要的?謝茂自己還是個光桿司令呢,現在也不比衣尚予好多少。

衣尚予哪兒見過這麼雷厲風行的皇帝?不說中宗,文帝在世時,辦個手續還要走個十多天流程呢,他接到聖旨就直接來了,哪兒有空寫條陳?

所幸他日思夜想都是兩處戰局,謝茂問的事他心裡門清,沒有條陳也能信口而出:“回陛下,建、湖二州駐兵多為草頭人,擅攀爬、近戰,所著衣甲也與朝中制式不同,臣曾在建州練兵……”

他先說兵種特徵,再說配套裝備,然後條理清晰地要求有異於朝廷制式的輕甲、短弓,這些東西兵部沒有,陳朝也沒有,建、湖本地也不會太多。不過,南方的浮托國有。要求皇帝立刻去搞來。說了軍備,又問糧食。問了糧食,再問藥草。

他噼噼啪啪丟了一大串,謝茂身邊連個伺候的寫字都沒有,自己拿著小楷筆鬼畫符,突然一拍大腿:“哎,朕記得姊夫是不是給大行皇帝上過本章?快,去文書處把姊夫的本子拿來!”

“姊夫你再說,先說一遍,朕心裡有數,待會兒拿著本子去內閣要錢!”

衣尚予:……皇帝突然這麼靠譜,我竟有些不習慣!

朱雨帶著腰牌親自去文書處籤來了衣尚予當初奏本的謄抄記檔書卷,太極殿裡衣尚予的茶都已經換了三回。謝茂抱著本子拉上衣尚予直奔奉安宮,先給大行皇帝哭今天最後一次靈,末了拽住林附殷與三位內閣大臣不許走:“值房議事!”

到了值房,謝茂南面而坐,聽衣尚予和內閣提要求。

既然是謝茂登基之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林附殷下力氣配合,另外三個閣臣也沒道理在這個節骨眼拆臺。內閣幾位大臣都是從地方、六部打轉慢慢歷練上來的,朝廷各衙門皆是精熟,衣尚予說一句什麼,就有擅長某方面的閣臣給出方案,供首輔林附殷與皇帝謝茂參考。

謝茂很少說話,就坐著喝茶,時不時給幾位老臣讓一杯茶,惹得幾位老臣熱淚盈眶。

眼看天要黑了,淑太妃送來一桌清淡軟和的素席,謝茂就招呼諸大臣吃飯。

……吃了一天冷慄餅的老臣們簡直都要哭了。

謝茂就想吧,朕遲早要請這幾個老哥們太極殿吃火鍋……

剛開始諸位大臣都比較拘謹,小口小口吃著飯,頭也不敢抬。這一桌老人菜滿口軟膩,謝茂吃著不好,隨便吃了兩口就開始翻幾位閣臣隨手寫的條陳。等一頓飯吃完,他拿著林附殷的筆,已經把所有事情都定下來了。

“時候也不早了,此事就先這麼辦。”謝茂那是當慣了皇帝乾綱獨斷的性子,以前也是最愛先聽內閣議事,招待閣臣們吃飯時,他就把臣下列好的條陳挑揀著勾了。

現在國喪期間,本來就要改硃批行藍批,他也懶得再拿回太極殿走程式。

衣尚予:……

內閣諸臣:……

吃完了飯,天早就黑透了,宮門也已封閉。

文帝與先帝都不愛漏夜辦公,天黑之前肯定會把大臣們送出去。幾個大臣這時候都有點懵。難不成要在值房歪一宿?謝茂倒是不介意馬上把萬年宮門前的廊殿收拾出來,以前他的內閣大臣全都在萬年宮廊殿有間小屋,還帶小爐子能半夜吃火鍋那種。

現在嘛,林附殷這幾位閣臣留在宮中沒什麼,衣尚予一夜不回,估計外邊要炸鍋。

驚動羽林衛大半夜地開了宮門,把衣尚予與閣臣們都送出了宮,謝茂才要去長信宮給淑太妃請晚安,淑太妃已差遣宮人來吩咐:“聖人今日辛苦了,不必再來請安。”

謝茂想想,阿孃體恤也不必太矯情,不過,他還是吩咐宮人給長信宮送了一甕燕窩做夜宵,說明早再去拜見。剛想回太極殿嘲笑衣飛石膽小,今天|衣尚予就在正殿坐著,衣飛石躲在東配殿都不敢出來,藏得那叫一個嚴實,哈哈,你不是膽兒肥麼,你還知道怕啊?

“侯爺呢?”謝茂沒看見人,難道在洗漱?

朱雨上前小聲道:“侯爺下午出宮去了。”

“怎麼沒人告訴朕?”謝茂也不是要困住衣飛石不許擅離片刻。可他剛興致勃勃地回來想和小衣聊天放鬆,居然撲了個空,這種滿心希望一夕落空的落差,是有點讓人不爽。

重新回到皇宮被人尊稱為萬歲,這種熟悉的滋味讓謝茂很快就切換到了帝皇的角色中。

哪怕他沒有真正發怒,就這麼一絲失落的不悅,言辭間也隱帶風雷之氣。

朱雨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磕磕巴巴地回道:“陛下正與衣大將軍議事……”

按道理說,沒得皇帝准許之前,衣飛石這樣被皇帝揣太極殿藏著的,真不敢擅自離開。可二人這關係擺著,謝茂一貫寵著衣飛石,是以沒人敢太攔著衣飛石不許走。再有衣大將軍在御前奏事,哭完靈拉著衣尚予直奔內閣值房,底下人哪裡敢上前插嘴?

謝茂對身邊人不算苛刻,當了皇帝也是如此,見朱雨嚇得面無人色便鬆緩下語氣:“原來如此。侯爺離宮時留話了嗎?”

“侯爺說,他出去容易,只怕進不來。”朱雨回道。

謝茂給這句話氣笑了,是啊,他跑出去容易,想進宮來可就不容易了。想叫趙從貴明天一早去宮門接衣飛石進來,左右一看:“那老奴呢?去哪兒了?”

“趙公公在廊殿外跪著。”朱雨說。

謝茂才進殿換了鞋子,就這麼蹬著木屐往外走:“哪邊?這兒?”

太極殿內自然燈火通明,簷下懸著一盞盞裹著白幔素巾的宮燈,朱雨領著十多個宮人簇擁著謝茂出來,兩個宮奴提著蓮花小盞在前邊引路。走了一截路,才發現跪在廊殿下的趙從貴。

“公公。”謝茂平時老奴閹奴隨便喊,這會兒倒是放緩了語氣。

他三歲時,趙從貴就被淑太妃差遣到他身邊照顧,就像是海綿一樣幫他過濾了無數危險,忠心耿耿地護衛著他。儘管這老閹奴沒什麼大見識,可他守得住秘密,又有一顆忠心,指哪兒打哪兒從不自作主張,謝茂十分信任他。

“陛、陛下……”趙從貴看著語態溫和的皇帝,本就哭得皺巴巴的臉更醜了。

“大晚上的你在這兒幹嘛呢?明兒一早你去接侯爺進來。瞧瞧你辦的差,朕把侯爺這麼大個人擱家裡,你都能把人給看丟了。再這麼著,朕這太極殿的掌事太監可輪不上你。”謝茂也不和他掰扯上午的事,上前先輕輕踹了一腳。

趙從貴一邊嗚嗚哭一邊擦鼻涕眼淚:“哎,哎,老奴一早就去接!”

第二天一大清早,趙從貴就去左安門接人。左等右等,始終不見衣飛石來。

他以為自己是等錯了門,立刻又差遣小太監去靜安門、貞順門、光佑門、右安門候著,一直等到夕陽西下,進宮哭靈的百官都散了,也沒人見過清溪侯。趙從貴也不敢差遣人手出去尋找。——衣尚予在京中,誰敢去拐他兒子給皇帝“玩”?

接人沒接到,趙從貴垂頭喪氣地回太極殿覆命,謝茂這會兒也顧不上衣飛石,他現在一天三回給大行皇帝哭靈,間歇時還要處理政務,早晚去給淑太妃請安,脫不開身。

大行皇帝駕崩第三日,謝茂就給淑太妃上了皇太后尊號,嘉稱神聖仁壽皇太后。

因在國喪之中,百官命婦皆不上慶賀箋表。不過,這一天謝茂就沒去給大行皇帝哭靈,而是跑去給親媽擺宴慶賀了。

當即就有愣頭青御史上書痛罵皇帝喪期失禮,謝茂拿著本章嘆氣一聲,就是你了。

當天下午,羽林內衛奉中旨至御史餘標麗府上,以犯上狂悖的罪名將餘標麗重打三十棍,揚長而去。入夜時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餘標麗便嘔血而亡,死前怒斥暴君!

此事傳遍京城,朝野震驚!

左都御史蔡振本是個不太愛管事的養老官,右都御史楊至未乃楊皇後族叔,自楊皇後“病逝”,先皇五子於大理寺觸柱身亡之後,楊至未就把尾巴夾得很緊,根本不願出頭。蔡振無法,只得出面領著都察院的一幫子鐵腦殼上書繼續罵。

國喪期間,謝茂一直輟朝,他接了本子也不生氣,先差人把蔡振的本章還給那老哥們,至於其他跟著欺哄的小御史嘛,有一個算一個,只要敢上書罵他的,全部二十棍子。——這回沒打死人,但保證捱打的御史十天半個月是起不來搞事了。

蔡振次日繼續上書罵,連詞兒都不帶換的,昨天那本怎麼回來,今天這本怎麼上去。

謝茂又差人悄悄把他的本章還給他。

一個上本罵,一個往回揣。

搞了七八次,蔡振還沒想到別的招,羽林內衛又奉中旨出宮了。

嚇得在內閣值班的陳閣老坐上轎子就跟著往外跑:“快快!叫林首輔來!陛下要殺老蔡!”這位老臣氣喘吁吁地衝到蔡振府上,並沒有看見血淋淋的棍刑現場,可是,左都御史蔡振臉色煞白,羽林衛手裡端著一個空了的藥碗。

完了!這是要鴆死!陳閣老遍體深寒,他萬萬想不到,新君竟是如此狂妄暴戾!

先是中旨杖斃御史,再差惡犬毒殺都察院長官,這是不給言官活路啊!先帝再器量刻薄,猜疑多思,可先帝面上功夫總要做的吧?這一位……完全不管什麼叫體面啊!蒼天啊!

蔡振的兩個兒子伏地痛哭,蔡振正要怒斥說遺言,在一邊端碗看戲的羽林衛連忙打斷他:“奉陛下口諭,近暑熱氣躁,朕聞蔡老肺燥火大、口氣燻人,特賜下火藥一碗。欽此。”可別讓這位也跟那死掉的御史一樣大罵暴君,真罵了就保不住了!

下火藥?

蔡振懵了。

蔡振倆兒子懵了。

站在門口的陳閣老雙膝一軟,一屁股坐了下去。哎喲媽呀!嚇死老夫了!

“死掉的那個……冤不冤?”皇太后問。

坐在她跟前的是林附殷。文帝在世時,兄妹二人就沒社麼機會見面,謝芝在位時,淑太妃也不好召見內閣。——太妃與太后,只差一字,待遇那是天差地遠。如今皇太后想見林相就大大方方地傳進來,誰也不能說她不對。

林附殷解釋道:“陛下發中旨前也曾垂問於臣。此人在都察院七年,不愛財帛權勢,最愛虛名,憎惡權貴。臣與太后說一故事,太后便知道此人死得冤不冤枉了。”

林附殷說的是文帝時期的一樁舊事。

【1看作者有話說,大家省點錢,別說我注水】

“人這手裡但凡握有一點兒權力,殺生予奪,就了不得了。”皇太后輕嘆一聲。

林附殷道:“陛下與臣商量時,本是發中旨責罰三十棍。臣將此事告知陛下,餘標麗此人便沒了生路。若說御史之死,意自上出,餘標麗之死,則在微臣一身。”

皇太后見慣了後宮中有道理沒道理的冤屈死亡,替多年前的富戶、衛氏感慨一句,很快就恢復了常態,說:“照著你的意思,皇帝是故意要殺人?……為了西北那事兒?”

“是。”皇太后可以隨便議論皇帝,林附殷可不行。

太后微微一笑,道:“得了,知道了。皇帝要立威,著急立威,劍走偏鋒至此。總不好再這麼鬧下去,你們內閣也聯署個本子上來,本宮來打圓場。”

林附殷今日前來的目的,也就是請皇太后來收拾殘局。

現在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剛登基的小皇帝不是個好應付的主兒,你放小嘍囉懟他,他直接繞過樞府發中旨把人打死!你派老臣懟他,他敢拿下火藥假裝鴆毒捉弄你。就不說小皇帝是否真的會一怒之下把下火藥換成毒藥,就算他只給下火藥,堂堂大臣被皇帝這麼捉弄,真正是體面全無!丟也丟死人了。

現在有內閣出面提請,太后以母後身份管束打圓場,好歹把臺階下了。

經此之後,皇帝過問什麼事,朝廷各衙各部、上上下下,全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應付。

這位可是全然不要臉的主兒。

惹毛了他,不管是一頓打死還是灌一碗下火藥,都夠讓人噁心的。

有聽著風聲老奸巨猾的朝臣,都已經看出來皇帝折騰這一番是為了什麼。

——不就是衣尚予要去下虎關了,朝廷一時半會兒沒弄好衣尚予要的糧草物資嗎?

欺負皇帝年紀小,沒到六部辦過差,別說底下人,連林附殷都想在裡邊吃一口。上上下下嘴都挺甜,行,好,馬上辦,立刻到位,滿口子殷切回答。

衣尚予抵京當天,皇帝就拉了內閣商議條陳,立了西北軍範。

次日,皇帝冷靜等著內閣與六部的反應。——很顯然,這反應並不讓謝茂滿意。

第三天,皇帝為皇太后上尊號,不去哭靈。御史餘標麗趁興冒頭,正中皇帝下懷。

皇帝撕破了臉用羽林內衛發中旨殺御史,殺御史之前還專門去問過林相,林附殷悚然而驚,再不敢在西北軍事上插手。林家也有帶兵的武將,所以林附殷有私心。可皇帝的反應如此殺氣騰騰,林附殷立刻選擇了暫避鋒芒。

旁人以為太后會和小皇帝爭權,林附殷卻知道,只要皇帝立得起,太后絕不會伸手。

本以為還要在京中盤桓數月的衣尚予,突然發現原來要辦的事順利多了。以前要他派人去各部各衙門跑章程,現在各部自動上門給他一條龍服務,陳閣老還專門撥了一天居中協調,將戶部兩位司長、兵部三位侍郎一起帶到長公主府,三下五除二,齊活。

臨走之前,衣尚予把容慶交給了陳閣老,說此人身負重案。

這位主管錢糧的陳閣老滿心日狗:勞資給你鞍前馬後地幫忙,好嘛,你臨走了還給勞資一坨禍事!皇帝怎麼不給你灌一碗下火藥!

衣尚予離京當日,謝茂就魚龍白服竄進了長公主府。

長公主不在家。長公主當然不在家,謝茂出宮之前,去長信宮求了太后,這會兒長公主正帶著女兒衣琉璃並兩個雙胞胎兒子,在長信宮裡陪太后打葉子牌。

謝茂才進門就有下人認出了他身邊的趙從貴。——皇帝不好認,太監好認呀。長公主雖是收養的,但文帝看重衣大將軍,賞賜一波接一波,給長公主賜幾個太監也不是事兒。

趙從貴暗示一番,長公主府立刻就跪了,要請謝茂堂上歇息,再叫二公子來拜見。

謝茂總覺得衣飛石在長公主府會被虐待,腦補了一個小衣正被關在小黑屋裡慘遭針扎的故事,只問衣飛石在哪兒?下人哪裡敢多嘴,忙把皇帝一行領到了衣飛石所住的小院。

衣飛石不得長公主喜愛,家裡都不敢讓他和長公主住得太近,所以,衣飛石的小院很偏僻,是一處臨近角門的逼仄院落,隔著一道牆就是奴婢居住的僕院。

位置雖然不好,佈置擺設卻半點沒有委屈,傢俱一水兒的黃花梨,池中還有一塊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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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月打仗的大將都是家資不菲,衣尚予這種經常把敵酋橫掃一空的絕世名將,那當然是有錢得不行。不過,小衣這審美嘛……好像有點拙計啊?謝茂看著這狹窄小院池中那塊碩大的玉璧,告訴自己一百次這是小衣的院子,小衣的院子,依然有種窒息感。

這麼小的地方你放個水池就算了,還在水池裡搞個碩大的玉璧,到底在想什麼啊?晚上假裝那是月亮嗎?感覺進門就要撞那玉璧上了!

“咻”一聲,利矢破空。

一個少女的聲音從玉璧後傳來:“呀!沒射中!”

衣琉璃不是進宮去了嗎?謝茂驚訝之下,加快一步走進院子,繞過那片玉璧,就看見衣飛石與一個白衣箭袖的少女站在一起,少女手中拿著小弓,正欲在池中去撿掉落的羽箭。

見謝茂走進來,那少女困惑極了:“你是何人?”

衣飛石欲要施禮,謝茂揮手道:“不必多禮。”他回頭看那玉璧,光滑的玉璧上有一些細細的劃痕和碎裂的痕跡,居然立玉璧當靶子,可以的!比朕還壕!

“你先回去吧。”衣飛石低聲和少女商量。

少女好奇地看了謝茂一眼,上前道了萬福,挽著小弓走了。

謝茂見衣飛石站在一邊也不上來,嘿嘿笑道:“侯爺這幾日過得還逍遙?此間樂,不思蜀啊。”若是上輩子的衣大將軍,他這會兒就要命令展開一場只許他揍人不許衣飛石反擊的“切磋”了。

我憋著幾天雷厲風行把你爹送走了,就怕你在公主府被針扎,你倒好嘛,跟小姑娘射箭聊天挺開心啊。你媽帶著你妹進宮去啥意思你不清楚?你不趕緊地往左安門跑,等著趙從貴來接你進宮,你在家和小姑娘射箭笑嘻嘻?

衣飛石默不著聲屈膝跪下,一句辯解也沒有。

謝茂突然就被自己噎住了。

是啊,衣飛石為什麼要去宮裡找他呢?連長公主都知道帶女兒進宮混個臉熟,指望著國喪之後選進宮,沒準兒能混個皇后貴妃什麼的,衣飛石還往裡湊什麼呢?

他又不是女人。他又不能生個兒子混成太后。他這麼上趕著進宮是欠艹還是欠艹呢?

“倒是朕來得唐突了。”

謝茂站了片刻,將衣飛石上下打量了一眼,確認他身上沒有太嚴重的虐傷之後,轉身揮揮手,“走了。”

“陛下。”衣飛石急急抬頭。

謝茂不理他,轉身就走。

衣飛石只得爬起來追,旁邊侍人都很識相地退至一旁,任憑衣飛石跟在皇帝身邊。

“陛下不是來接臣的麼?”衣飛石不敢扯皇帝袖子,只能加快腳步小心翼翼地問。

“臣要陛下接麼?”謝茂腳步停步,一路往外走。

“要的,要的。”見謝茂態度軟和了下來,衣飛石左右一顧,府裡下人都離得遠遠的不敢過來,宮裡的人全都目不斜視,他就和從前一樣拉住謝茂的手,“臣這幾日天天盼陛下來接……”

“口甜舌滑!你沒有腿麼?高牆圈禁的信王府都能出去,這個破院子圈住你了?”

衣飛石也不說是被長公主和衣尚予聯手押住了。

長公主曾想把他嫁給信王,現在信王成了皇帝,長公主立刻就後悔了。嫁個兒子給皇帝有什麼用?嫁女兒才是呀!生個兒子再不濟也是個郡王!運氣好,那就是下一代的皇帝!何等榮耀?

衣尚予則是覺得沒必要再把兒子放皇帝身邊。一開始衣尚予就沒把婚約的事當真,他和淑太妃有默契,是他保證不幫謝芝,而淑太妃功成之後要保他順利去西北。至於謝茂和兒子的事,他也聽徐屈說過,徐屈說信王對兒子有覬覦之心,那不是瞎扯嗎,要真那麼稀罕兒子,信王能丟下兒子跑京城嫖妓管閒事?分明就是兒子想逼反他,故意栽贓信王。

現在信王順利當了皇帝,也很信守承諾在籌謀西北的戰事,衣尚予就覺得可以把兒子收回來了。再是男人大丈夫不在乎點滴汙名,老被人家議論賣屁股也不好聽啊。衣尚予就支援長公主的意見,把兒子扣府裡,不許再去宮裡。

幾次被兒子“逼反”的衣尚予還嚴正警告衣飛石:陛下是難得做實事的幹練明君,他若心性不改,阿爹這輩子都不打算反叛謝朝。你別再打主意逼|奸陛下,再誣指陛下強迫於你。你那點兒花花腸子,阿爹早就看透了,不會相信的!

衣飛石:……?????誰逼|奸誰?我彷彿是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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