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衣飛石(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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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琦所患風痺之症日益嚴重,告假的日子終於變得比入宮值守的日子還多。

他的病情超出了謝茂的預料, 吳善璉與單學禮目前都還是內閣的中堅, 謝茂暫時不想讓這二人跟著陳琦告老, 可是, 若陳琦退了, 以年資論,必然是吳善璉接任首輔——當然, 皇帝直接指認簡拔新首輔也未嘗不可,但是,這種直接指派不合常情,吳善璉與單學禮若在閣, 未必對新首輔服氣,也很容易讓吳善璉與單學禮覺得沒面子, 乾脆撂挑子不幹了。

這種事情任是謝茂也沒辦法,扣了半天腦袋, 只有一個字,拖。

風痺是吧?在家養著叫太醫治呀!你陳琦要是乞骸骨回老家了,朕難道還能撥個太醫跟你回老家去?總而言之,病得起不來也要在首輔之位上佔著位置,給你批半年假,好不了再批半年, 反正半年半年地休唄, 只要沒病死了, 就得在內閣首輔的位置上釘著。

朝臣對皇帝這個操作甚為驚訝, 對吳善璉就難免抱著幾分同情:皇帝是有多討厭你呀?

吳善璉性情耿介剛烈,還帶了一點兒古板,特別容易想不開。一邊念著皇帝聖恩不能心存怨望,一邊又確實忍不住想,皇帝就這麼討厭我,我就真的做不得首輔?——陳琦還好端端地在府上養著病,太平二十年剛入冬,吳善璉就生了一場大病,沒撐過冬至就病逝了。

畢竟吳善璉年紀大了,老人病熬不過冬天也是常理,謝茂與朝臣們都沒想過他是被氣死的。

喪報進宮之後,該治喪治喪,該議諡號議諡號,謝茂也不吝嗇幾個祿米,給吳善璉蔭封子孫,孝子扶靈還鄉後,在老家鑿碑立牌坊,正是生前風光死後哀榮,朝臣覺得皇帝與吳閣老君臣相得,吳家後人覺得皇帝聖恩浩蕩,誰都不能體會吳閣老的憋屈——

生悶氣把自己氣死了,同僚、子孫愣是沒一個人看出來,這也是一大奇事。

單學禮就和吳善璉不同,他這人心思活泛想得開,因與林附殷有親,自知與首輔之位無緣,一向沒什麼妄想。他是天官飛昇入閣,論資歷,和黎洵也就是前後腳的事。聊一聊年師,黎洵比他還早三年。所以,他特別想得開。

陳琦常年告假,單學禮自動退讓,黎洵在內閣就成了沒有首輔之名的實際首輔。

這一年,黎洵孫女與黎王府世子謝圓大婚成禮,皇帝讓常年守著東皇閣的黎簪雲進了上書房。

如今皇三子、皇四子年紀都大了,上書房的師傅們主要給小皇孫們講學,然而,哪怕有內閣“首輔”,黎王府姻親的雙重身份擋著,黎簪雲進上書房一事還是在朝堂引起了軒然大波。彈劾的摺子刷刷刷疊了幾籮筐,看得黎洵頭大無比,恨不得叫女兒回家老實待著去。

“這是衝著小黎愛卿?還是衝著黎愛卿?”

謝茂喜歡坐在內閣聊天,這會兒就在陡然暴增的彈劾摺子邊上翻看,“叫小黎愛卿到上書房給皇孫們授課,這是朕的旨意。這麼多人不滿吶。”

他翻了幾本,也不見得多生氣,反而還笑了笑,說道:“說辭也不新鮮。無非是女子入朝乃牝雞司晨,眼看就要國破家亡了——有這本事,怎麼不同太后說去?”

十多年前,太后還年輕健康的時候,但凡皇帝不在京中,就是太后監國,誰又敢吭一聲氣了?

黎簪雲就是黎洵的女兒,他實在不方便說話,只能沉默迴避。

單學禮則是林黨中最先向太後投誠的老狗腿之一,才想拿易經講一講天地陰陽的道理,給皇帝找一點理論支撐,皇帝已哂笑道:“朕竟想不到,朝中還有這樣迂腐禍國之論。摺子這麼多,朕無暇一一駁斥,老大人們政事繁瑣,也不必為了這些玩意兒花費心思,朕看,不如從禮部挑人上來,就和他們好好論一論禮嘛——”

挑人上來,上哪兒來?

文華殿裡坐著的四位閣老都緊了緊神,眼巴巴地看著謝茂。

謝茂直接就點名道:“朕記得南郡神童百里愛卿,本經就是《禮記》吧?文老尚書在世時,還誇他學得明白。如今是在禮部任何職?”

百里簡是東勝黨文宗費涓的關門弟子,在仕林名聲極大。

他出身蠻地,卻能在中原領袖群倫,十七歲時一甲狀元及第,是繼趙良安之後的又一名謝朝神童。

加之本身師門也很給力,短短十年之間,就混進禮部晉了五品官,誰也不覺得扎眼。

十年前南明派折戟沉沙,為南明派充當馬前卒的東勝黨卻意外地不曾傷筋動骨。

——東勝黨的中堅都是前朝黨爭的受害者,南明派搞事的時候,這些人不是藏得極深,就是還在流徙途中沒能被撈回來,想牽連也牽連不上。

一個延續了百餘年出了無數大儒文宗的頂級學宗,只要朝廷不曾掘其根苗,壞其道統,下旨永不錄用其學派子弟,那麼,它本身的恢復能力就會極其可怕。隨著百里簡在京中聲名鵲起,皇帝私底下還透過襄國公府給費涓撥了個太醫,原本還有幾分躊躇的東勝黨就迅速殺了回來。

南明派已經徹底邊緣化了,這一回東勝黨以費涓一脈為首,抱的是謝朝最粗的金大腿——皇帝。

如今的內閣末席李璣,就是禮部出身的東勝黨人,費涓的得意門生。

百里簡是李璣的小師弟。皇帝要挑小師弟“上來”,李璣連忙答道:“回陛下的話,百里簡目下在禮部儀制清吏司任郎中。”

“這衙門差事也不著急的嘛。叫他來看摺子,好好給朕與這群迂腐之人論一論禮。”謝茂拍板道。

儀制清吏司掌管朝廷諸禮,主官就是五品郎中,不是閒差散官,還真不是閒職。然而,皇帝非要說人家衙門差事不著急,臣下誰敢犟嘴說不啊,他挺忙的?說不得皇帝就正中下懷,行啊,那叫他直接內閣行走吧,另外找個人頂他禮部的缺——找誰哭去?

和內閣閒扯完畢,謝茂回太極殿換了常服,就從密道回襄國公府了。

這兩日衣飛石休沐。

一條密道走了十多年,謝茂閉著眼睛都知道哪兒要拐彎,從觀雲小樓出來時,衣飛石已經擺膳等著了。衣飛石等他時一向虔誠,不會另外找事情消磨時光,就是認認真真地等著。

謝茂看著衣飛石脊背挺直端坐案邊的身影,臉上不知不覺帶上笑容:“免禮,免禮。”

相伴二十年了,皇帝叫免,衣飛石也不堅持跪下磕頭,仍是躬身謝了謝,就上前服侍皇帝更衣脫靴,親手遞了溼毛巾,問候道:“陛下在宮中用過膳了麼?”

“沒用,朕想與你一起。”謝茂換了鬆快的燕居服,仰頭就倒在衣飛石懷裡。

衣飛石拆了他髮髻上的簪子,替他揉按頭頂穴位,問道:“陛下乏了麼?先吃一碗粥,歇個午再起來?”

衣飛石薰衣愛用青柏香,聞著就是一片蒼翠青森的味道,不過,謝茂仍是能在衣香之下,聞到獨屬於衣飛石體香。體香這個東西很玄妙,有時候離得近了才能聞到,有時候極親近的人才能聞到。

謝茂覺得衣飛石身上有一股若有若無的味道,捱得近了,聞著就特別舒適愜意。

他跟衣飛石一說,把衣飛石弄懵逼了,味道?汗味嗎?當天晚上,衣飛石在盥室裡洗了半天都不肯出來,找了十多個服侍他盥洗的宮婢,一個個湊近了聞,從腋窩聞到腳丫子,把下人也弄懵逼了,再三保證絕對給他洗乾淨了,絕對不臭,衣飛石才將信將疑地出來。

這事兒把謝茂笑得不行,反問衣飛石,難道你就聞不到朕身上的味道嗎?

衣飛石自問鼻子是很好用的。他是習武之人,五感比一般人都更強些。皇帝非要問他,他湊近皇帝身上深吸一口,全是薰香的味道,哪有什麼其他的香氣?又不好意思駁了皇帝的面子,撒謊道:“好像是有些恍恍惚惚的味道……”

這明顯就是撒謊了。謝茂被他逗得不行,又故意問道:“究竟是什麼味道?”

衣飛石被逼得急了,無辜地說:“臣也說不出來。大約是個龍味吧?”誰特麼見過龍啊?誰知道龍味是什麼味啊?我就瞎扯了你怎麼辦吧?

這答案讓謝茂非常滿意,當天晚上,皇帝就賞襄國公飽飽地吃了一宿龍肉。

相處得久了,確實舉手投足都能帶著回憶與笑話。謝茂歪在衣飛石腿上嗅著他身上的氣息,忍不住就想起往事,嘴角微微上翹。

“陛下很高興。”衣飛石看著他的笑容,也忍不住心情好,低頭在謝茂額上親了親。

“朕想起愛卿吃龍肉。”

“……”

“龍肉好吃吧?”

“……嗯。”

又吃了一頓龍肉之後,二人歪在一起互相摟著。

謝茂就像撫摸動物毛皮一樣,輕輕順著衣飛石的鬍鬚,低聲道:“你爹怎麼想呢?”

“此事不與臣父相干。”才親暱過後,衣飛石談及政事的態度依然冷漠乾脆,“若衣長安涉案,請陛下施以國法。”

“又瞎扯了不是?他是你大侄子,論親論貴都在八議之列。”

謝茂從前喜歡在年少的衣飛石跟前營造自己無比高深強大的形象,如今衣飛石一天天成熟,二人感情也一天天深重,他偶然也會跟衣飛石示弱——以達到以退為進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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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衣飛石又是那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謝茂就摟著他,不住撫摸他的鬍鬚:“這朝中總有人喜歡和朕對著幹。朕不過是叫黎簪雲去上書房給皇孫們講講課,他們就詛咒朕要亡國……”

衣飛石也沒弄懂衣長安涉鹽引案與黎簪雲講學有什麼相干,他緊張地護著自己的鬍子:“陛下,陛下,臣前日才修了鬍鬚,別弄壞了……”

“朕也沒有鬍子。”謝茂道。

……您對外都說自己“不行”了,“面白無須”不是那什麼的基本形象麼?

衣飛石瞅了皇帝一眼,到底還是不敢講,只小聲求饒道:“臣還要見同僚大臣……”

謝茂將腦袋沉沉地放在他胸膛上,嘆氣道:“朝裡不省心,小衣也不與朕同心。”

明知道皇帝是裝的,衣飛石聽他這麼說了,還是滿心難受,沉默著不能說話。

若為了皇帝的江山社稷,他能把命賠上。如今卻是皇帝為了他才如此苦心孤詣,乃至於倒行逆施,他沒以死相諫就是十分體諒不捨皇帝的心意了,要他跟皇帝一起放飛自我?真做不到。

涉鹽之事不大好查,頂多查出來衣長安確實在案,至於衣長安為什麼勾結謝澤,只能靠判斷。

謝澤一處被皇帝輕拿輕放,如今風聲過了,皇帝才來處置衣長安與殷克家。罪名也是可輕可重,端看怎麼查——勾結皇嗣要殺頭,買賣鹽引要殺頭,橫行鄉裡魚肉百姓算個什麼罪名?只要鹽引是合法的,拿著鹽引去買鹽,半點兒問題都沒有。

如今吳閣老都死了,替四岸縣曬鹽場的吳富箏撐腰說話的人就更沒了,發落到最後,死的說不得就是吳富箏一家,旁人誰都不吃虧。

“臣請旨督辦此案。”衣飛石道。

“你又頑皮了。這案子給誰辦,也不會交給你辦。”謝茂很清楚,真讓衣飛石做欽差主審此案,衣長安十成十跑不了一個死罪,然而,把衣飛金的長子親手殺了,衣飛石心裡就真的不難受?

謝茂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不過,衣飛石的提議給了他一個新思路。

純王府。

謝洛接了旨意,給頒旨的宮監塞了個大紅包,滿臉賠笑地送了出去,滿心都是我日日日日。

皇帝要他去查四岸縣轉賣鹽引案。

衣長安是鎮國公府大公孫,他謝洛是孝烈皇帝嗣子,皇帝親封的純王。

按理說,衣長安和謝洛完全不相干,皇帝叫謝洛去查衣長安,這是提拔宗室王爺,給了差事辦,是好事。可是,這世道它不能單論理啊——謝洛沒出繼之前,是長山王府的小王子,他曾經的姐姐真熙郡主謝嫻,嫁給了鎮國公府的二公孫衣長寧。

轉來轉去,全是自家親戚!這案子怎麼查?何況,……衣長寧辦的那件蠢事,謝洛也知道了。

他真的很想找上門去抓住衣長寧肩膀狠狠搖幾下:哥,姐夫,親爹,祖宗,別害我了,成麼?

現在皇帝把這破差事丟給他,明顯就是看他反應。

問題是,他也不知道這案子該怎麼查啊,若查出來衣長安無罪,好吧,明明有罪非要說無罪,這就是他欲蓋彌彰,若查出衣長安有罪,更好了,事已至此,居然還陷害之心不死……

不管查出來是什麼結果,他這個居心叵測的罪名是逃不掉了!

謝洛在家裡摳了半天腦袋,實在不想死得這麼不明不白,吩咐道:“著人去打聽打聽,襄國公什麼時候休沐出宮?”

半個時辰後,底下人回報:“今日就在宮外呢。”

“備禮。”

“備厚禮。”

“本王要去拜見襄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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