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0、五代墓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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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疏的燈籠, 襯得程府宅院在這一條街巷的繁華中,悄然靜謐。楊夕沒報什麼希望的推開程府半遮半掩的大門,推開門卻看到了熱鬧的景象。

三五茶桌擺在露天院子裡,昔日裡整車備馬的二門外,坐了十幾個喝茶的人。

楊夕愣在了門口:“這是……”

楊夕回頭去看景中秀,景中秀低聲道:“仙來鎮最繁華的一條街, 基本都被崑崙、仙靈和經世門包下了, 除了這座院子。”

還不等楊夕理清景中秀話語背後的含義, 便聽到身後傳來一個, 欣喜的女聲。

“楊夕?你是楊夕嗎?你回來了?”

緊接著,景中秀露出了一個你很煩的表情。

楊夕回過頭, 看見一個生得有點精緻嬌媚的年輕女修士,身穿素色制式簡潔的法袍,背後跟著幾個人, 一副要出門的樣子。楊夕腦海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 這姑娘應該更適合輕紗錦帶、顏色豔麗的衣服。

而後她才反應過來, 這是程家的十四小姐,那個廢柴少女程玉瑤!

十年不見,程十四抽條得纖長勻稱, 眉目間的那一點少年的天真, 卻好像仍未淡去。儘管無論服飾,還是排場,她如今的境況無論如何都與當時的程家十四小姐無法比擬了。

楊夕還聽見他身後的人叫她“瑤夫人”。

楊夕這才忽然發覺,程十四已經盤起來頭髮, 是個民間已婚婦人的打扮。瑤夫人……

無論凡人民間還是修真界,八抬大轎的正經老婆,都沒有這麼半明半寐的叫法。十年時光如流水,天真驕縱的程十四到底還是走上了與程七少的願望背道而馳的,同她母親一樣的路。

可她母親是為了愛情,她又是為了什麼?

那個半截兒身子趴在大門口,把最後的身價託給楊夕的程家少年郎,九泉之下,能瞑目否?

程十四走上來抓住楊夕的手,楊夕感覺到程十四的手掌冰冷得厲害。

景中秀在背後戳了戳楊夕的脊樑:“最好不要聽,聽了也幫不了。”

楊夕捏著程十四的手,低頭半晌,還是道:“程十九呢?她還好嗎?”

景中秀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腦門上,“我今兒個就不該帶你出來!”

程十四因為意外遇見了楊夕,於是改變了自己原本的行程,打發身後幾個小弟子出門去幫她買東西。帶著楊夕一路穿過門洞長廊,來到了一間昔日裡丫鬟們住宿的下人房。

楊夕清楚的記得,心魔裡那個叫琥珀的死無全屍的姑娘,就是在這個房間的牆上,留下了一牆血。

“這兒?”楊夕問。

程十四點點頭。

楊夕推門走了進去。

相比較程十四雖然簡樸了不少,好歹還維持著少女的天真和嬌美,而楊夕第一眼看去的程十九,則幾乎他不敢相認。

蒼老,憔悴,原本比楊夕大不了多一點的程十九,就已經眉梢眼角都是焦慮,蠟黃的臉盤上,滿眼都是殷紅的血絲。

“外邊那些,都是程氏主家的人。但他們不是我們的親戚,而是一群,吸血的魔鬼。”

這便是程十九見到楊夕的,第一句開場白。

楊夕抬頭看了一樣房門對面的白牆,原本那裡的血跡都已經被清洗、並粉刷回了乾淨的白色。

而程氏姊妹離開崑崙之後的遭遇,老套得不過是又一個生冷黏牙的故事。

當日程玉瑤和程玉瓊下了崑崙山,抱著他們年不過總角的弟弟程玉閣,沒有回仙來鎮程家,而是直接去投奔了大型王朝帝都的程氏宗族。

程家姐妹一直知道自己家是從程氏宗族裡分出來的一支,她們在仙來鎮時聽到的傳說也都是講,帝都的程氏有多麼多麼的樹大根深,有程氏宗族作為背景,程思成是多麼的年輕有為不可撼動。

所以他們很天然的想,自己慘遭滅門之禍,人丁凋落,原本的仙來鎮不知變成了什麼樣子,誰的巢穴。有麻煩找宗族相助,不是很正常的嗎?

可惜,程氏宗親似乎並不是這樣想的。

他們先用一場不明不白,至今沒有查明原因的落水,直接弄死了仍在稚齡的程玉閣。只剩下兩個未嫁女的仙來鎮程家,就變得好解決多了。大陸總章程,未築基的修士不算仙人,仍要聽受民間法律的束縛。而大行王朝的律法規定,未嫁女除了一筆嫁妝,是沒有資格繼承父親財產的。

程玉瑤、程玉瓊皆未築基……

按大行律,程氏宗族有權力收回仙來鎮程家的全部房產、物件、書籍、土地,並在族中按戶籍重新分配。至於程家姐妹,將由族長找一戶靠譜的親族,養到成年,分撥她們母親的那部分嫁妝,發嫁出去,也就完了。

程玉瑤、程玉瓊的母親都是妾,哪有什麼嫁妝。

就算有,些許物件,程思成家大業大從沒看上過眼,又不曾登記在冊。如今還不是宗族裡說是誰的就是誰的?

“我後來聽人講,民間鄉下,管這叫……發絕戶財。”婦人髮式的程十四淡淡接上話,語氣中有種眼淚哭幹已經難過不起來的平靜:

“小弟已經被他們淹死了,要想不絕戶,只有兩個辦法——招贅或者築基。”

很自然的,因為天生性格上的差異,程十四選擇了招贅,程十九選擇了築基。可是她們不掙扎還罷了,如此不認命便激怒了族老們,更讓二人的生活,陷入無盡的深淵裡去。

首先是想要招贅的程十四,被許配給了皇族為妾。大行王朝景氏皇族可不是只有那位年輕又野心勃勃的皇帝陛下,已經逍遙王景天享這兩支。軍神邢銘坐鎮崑崙庇佑他們六百餘年,景氏宗親坐享榮華開枝散葉,如今大行王朝中當年□□的嫡枝就繁衍出了三百餘人。

而程十四一個被送出去打算永世不得翻身的棄子,當然是沒有那麼好運氣嫁給嫡系景氏的,她被嫁給了一個凡人子爵,做第十八房小妾。

唏噓當年,程十四在崑崙的時候還肖想過景小王爺的正妃資格。而今景中秀效仿他師門不解風情的萬年套路,仍然是一條光棍,程十四卻已經進了別人家的後院,宅鬥個沒完。

所幸程氏宗族畢竟還是要臉,帝都裡的修真大族,即便是把姑娘送給皇族為側室,也沒好意思吃相太難看的找個糟老頭子。這位景氏子爵三十餘歲,年富力強,因為程十四年輕貌美又修過仙,對她也還算不差。而且大行王朝規定,皇族側室,終究也還是有位分,不可以通買賣的良家。

可程十四的十幾年修行,便從此斷送在了皇親國戚的後院裡。程氏宗族跟皇室求來的旨意,即便只是個口諭,誰又敢去拿命抗旨麼?

相比之下,程十九性格剛硬,天資絕佳,心性又是個高不可攀的姑娘。程氏宗族給她安排的下場是,北部雪山前線……

抗怪聯盟的北部雪山前線,戰爭慘烈程度據稱並不下於南海,大行王朝享殘劍邢銘幾百年拂照,當然是要響應他的號召,送兵丁子弟去前線的。

逍遙王景天享的獨子都陷在蓬萊熬刑救不回來,整個大行王朝除了一個皇帝陛下,還有哪個當打之年的青壯,敢在徵召令送到眼前的時候說一聲“我不去”?街坊鄰居的吐沫都先淹死你。

這就是大行王朝得人心的理由了,其他凡人國度也不是沒有人參戰,但大行王朝真心實意的是全民動員。修士去前線打架,凡人去戰場做後勤,任何人只要在徵兵處填上了姓名,國家就先給你發一大筆買命錢。

大行王朝背靠崑崙,有的是錢。

大行王朝的徵兵規則十分講道理,凡築基以上修士戶籍仍在大行王朝者,參戰的算修士。咱們的法律約束不了你,但該給的福利一文不少,就算修士有錢也能拿著去買一兩件普通的法寶傍身。

而築基以下的修士,在大行王朝是算凡人的,去了前線本該做後勤。

但是程十九當時被困在族長家的後院裡,跟他們家的堂姑娘、表姑娘幹架鬥氣別苗頭,她不知道。

程氏族長是活了幾百年的老人精,根本無需陰謀。臨上戰場之前,把程十九跟家族裡其他的築基通竅子弟排在了一堆,程十九一問,別人都是去前線,獨獨她是去做後勤,程家十九姑娘的性格自然是不能幹的。程氏族長便笑眯眯的,尊重了她本人的意見。

與南部海岸的一馬平川不一樣,北部雪山戰場上崇山峻嶺,之所以要求前線都是築基,便是因為他們都會飛。海怪從雪裡竄出來,會飛的當場竄到另外一座山頭上,有時候就能保命。

程十九不會飛,皓雪狂蟒一根毒牙穿透了丹田。是那天指揮的仙靈宮長老心善,才被生拉硬拽的搶回了一條賤命。可聚集在丹田裡的毒素散不掉,她再也沒能使出過小法決以外的招式。

你問為什麼戰場的指揮官看見她是練氣,沒有勸退?

哈!其實前線上搏命的練氣多了,自己不會飛那不是還有法寶麼?你程玉瓊一個世家小姐,心高氣傲的在戰場上看都不看一眼凡人國度的大頭兵,誰知道你居然連一件會飛的法寶都沒有?

程十四招贅從此無門,程十九築基再也無望,昔日裡自視甚高的兩姐妹,被坑得哭都哭不出來。

直到此時方知自己年少天真,狗屁都不是一個。而這世上荊棘遍佈、泥潭陷阱,根本不是一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那麼簡單。

楊夕握著程十九乾枯冰冷的手,終於問:“為什麼不找白允浪?”

白允浪是程思成幾十年的至交,縱然如今證明程思成這貨在這段情誼中別有用心,可是以白斷刃的寬厚良善,是萬萬不會看著故人之後被如此糟踐的。

程玉瓊低低的苦笑一聲:“怎麼沒找,可是白先生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們在崑崙山下等了三個月,也沒等到他回來。邢首座是沒工夫見我們的,高堂主更是沒把我們打死在山上都是仁慈了……”

楊夕遲疑了一下,因不知能不能讓程家姐妹知道自己失憶的事情,便沒敢問出,找沒找過我?

只聽程十四摟著妹妹的肩膀,低聲接話道:

“當時十九倔強,不讓我求你們。但我還是揹著她,偷偷找過你們的。朱大昌是個好人,幫我們跟程家打了一架,程家認了錯,可是那有什麼用?朱大昌既不能常年住在程家,也不知道白先生的行蹤。我們也打聽了你,當時聽說你折在南海戰場上,已經三年沒有音信,那時候崑崙封山、仙靈棄島、離幻天叛逃。整個大陸正是戰至最慘的時候,誰也沒有那個心情搭理我們兩個跟戰局無關的人……”

楊夕想了半晌,才大致估摸出來,程家姐妹到崑崙求助的時間,應該正是自己被壓在南海死獄斷龍閘下頭的時候。

程十四又道:“我們等來等去,最後到底是等到了一個鄧遠之。他是瞧不起我們的,其實我早就知道,可他還是指點我們說,我爹的屍體是沒有找見的。連崑崙內部都有傳言,說我爹不知使了什麼辦法,鑽進了五代藏山大陣裡去。那麼五代墓葬一日不開山,我家就一日不能算絕戶。”

程十四抬起頭來,眼裡晶瑩的都是淚光:“我們姐妹今日還能出現在這個地方,都是仰仗了他這句話。可是開山之後,我們又要怎麼辦呢?”

景中秀適時的在楊夕耳邊悄聲道:“半年前經世門的人就已經開壇證實過了,藏山大陣裡面沒有活人。”

換句話說,程思成就算當年活著鑽進去了,如今也是一個死人了。

楊夕問程家姐妹:“你們,想要什麼?”

景中秀站在楊夕身後連忙要插話進來,卻被楊夕回腿踹了一腳,又狠狠瞪一眼。

只聽楊夕繼續道:“院子裡那些,就是你們那些狠心叔伯吧?五代墓葬開山,崑崙想要把臨近的位置全都佔下。你們把院子捐給崑崙,戰部會幫你把那些吸血鬼趕走。當然你們的位置還是有的,另外,殘劍應該也會給你們安排個去處,這點人情他不會吝嗇的。”

楊夕頓了一頓,道:“你們當時找到的是鄧遠之,如果找到的是我,我早就告訴你們這麼做了。既然在宗族裡混不下去,橫豎是財產惹來別人惦記,那為什麼不乾脆把財產扔給不怕惹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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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中秀這才放下心來,方知楊夕沒有熱血上腦,在這個時候給崑崙找麻煩。不過話說來,楊夕說的到的確是個釜底抽薪的好辦法。

只可惜,若人人都能在禍患發生的最初,便捨得一身剮,天底下只怕就沒有那麼多死不瞑目的後悔了。

這不?程十四到現在都還不悟。

只見程玉瑤愣在那裡半天,怔怔了一句:“我爹爹幾十年的積攢,就這麼散掉?而且現在仙來鎮的地段……”

楊夕看了她一眼:

“仙來鎮的地段再漲價,地契能不能落在你手裡?至於你爹的積攢,估計早就被你們的叔叔伯伯分沒了吧。”

程十四渾身一震,樣子看起來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楊夕又去看程十九:“你怎麼說?”

程十九抬起滿是血絲的眼睛,張口便先咳出了兩口血。楊夕摸了摸身上,半塊布也沒有,更別說手絹。

程十九擺擺手,無力的笑一下:“楊夕,我是這十年間,才漸漸感覺到寄人籬下的艱難。你當年在我家當丫鬟,最後還能……還能……你比我強太多。”

楊夕皺了皺眉頭:“那是我被人打得滿院子亂竄,蹲在廁所裡哭的時候沒讓你看見。別扯這些沒用的,你到底是什麼意見?我倒是閒人一個,但下次景小王爺不在身邊,我可做不了任何主。”

景中秀摸摸下巴,莫名覺得楊夕這丫頭進化了。

連程玉瓊也抬起頭看著楊夕,兩眼中有什麼光芒,一點點的破碎了:“楊夕,你比當年,心硬了很多。”

楊夕垂著眼睛:“我知道。”

程玉瓊睜著她滿是血絲的雙眼:“我要一顆築基丹,還有墓葬正式開啟之後,我要跟崑崙外門弟子一起進墓葬。”

楊夕和景中秀不由對望了一眼,都有點詫異。

“我知道築基丹不是吃了就一定能築基,而且它市面上到處都有也並不貴,但是……”程玉瓊慘笑一聲,聲音沙啞得滲人,“從京都到仙來鎮,一路三十幾個城鎮,我居然就是買不到!”

楊夕於是瞭然了。

程玉瓊一個殘病女修,程氏宗族家大業大,監控她一個人的活動範圍,實在是太容易了。楊夕閉了閉眼,覺得這種上天無處,入地無門的感覺,似乎曾經是她歲歲相伴的朝夕。

景中秀一合掌:“沒問題,再給你個優惠,開墓的時候,你跟崑崙核心弟子一起走。”

程十九直接愣住:“當真?”

景中秀眼也不眨的點頭:“真。”

景中秀跟楊夕二人出了程家姐妹安身的下人房,想要這就去給程玉瓊找一粒築基丹來。她病成那個樣子,還如此的不甘心,即便景中秀也是難免心生惻隱的。

站在廊下整理斗篷的時候,楊夕問景中秀:“墓葬開啟的時候,崑崙弟子按什麼順序走?”

景中秀一擺手:“崑崙什麼時候有過順序啊,大家排個幾萬人的方陣,一二三,齊步走!”

楊夕:“……”

她就知道,景小王爺不可能主動給人打折!

景中秀腰間的崑崙玉牌,就在這時候響起了邢銘的聲音。

“崑崙弟子聽令!東南方,河套附近,搶寶!”

楊夕一驚:“這是什麼?”

景中秀立刻興奮起來:“五代墓葬裡自己飛出來的法寶,能自己飛出來的都是有靈性的呢!最近越來越頻繁了,隔幾天就要出來一個!走走走,一起去!”

楊夕:“不是,我是說玉牌它怎麼能出聲了?”

景中秀:“新功能啊!你才發現嗎?”

楊夕:“之前我見邢銘的能,我以為是他的特殊。”

景中秀從背後一把抱住楊夕的腰:“別浪費時間了,咱倆都不會飛,我用法寶帶你!”

楊夕立刻掙扎:“可是築基丹……”

景中秀:“還築什麼丹啊,法寶一出,藥店的老闆都要閉店跑去搶!一會兒仙來鎮就一座空城了!”

楊夕還沒適應仙來鎮的墓葬style,忍不住又要回頭去看身後的房門。不知道程十九病成那樣,會不會也爬起來掙命去搶。

結果就在這時候,身後的程家姐妹倒是沒見動靜,大院裡的程氏其他族人也晚崑崙一步,不知從何處得到了訊息。紛紛從各自居住的臥室裡衝出門來。

“河那邊,河那邊!快去快去!”

程家人院子裡一集結,便發現了站在程氏姐們門口的楊夕二人。

立刻警惕起來:“什麼人?”

作者有話要說:  崑崙玉牌終於正式從簡訊時代跨入了微信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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