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白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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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皇甫雲來皺眉, 皇甫思凝心中微微一驚, 道:“父親, 她是……”

鳳竹靜靜凝視他。她的面容掩沒於黑暗竹影之中, 看得並不分明。

綠靄沉沉, 歸鳥將眠將不眠。他們遙遙相望, 如隔著一條光陰匯成的河流。此岸, 彼岸,人世轇轕,都在這一刻彙集。

皇甫雲來冷冷道:“我知道,這段時間府裡烏煙瘴氣, 有一半都是她的功勞罷?你也是出息,什麼來歷不明的阿貓阿狗都敢往回撿。”

皇甫思凝道:“父親,並不是這樣……”

皇甫雲來復斂心神, 輕慢道:“哦?她姓甚名誰,哪裡人士, 父母親族何在?”

皇甫思凝咬了咬唇。

鳳竹負手而立,不言不語。

皇甫雲來當然不會將區區一個婢女放在心上, 他的目光凝在皇甫思凝身後高牆,片刻後移開視線,喃喃自語道:“牡丹鳳凰……”他的目光溫柔,望向那一片鬱鬱蔥蔥的鳳凰林, 竹音沙沙如雨,輕輕一笑,“鳳凰?她也配?你們這等俗人淺見, 怎會知道真正的鳳凰……”

皇甫思凝有些許疑惑。

皇甫雲來也沒好心到和她談心交流,出神地看著竹林,良久後拂袖而去。

鳳竹終於開口,語氣平淡,道:“這貨是來幹嘛的?”

在皇甫府裡頭,在皇甫思凝面前,將皇甫雲來形容成“這貨”而毫髮無損的——這世上也就只有鳳竹一人了。

皇甫思凝苦笑道:“鳳竹,你不要將父親的話放在心上,也不要介意你的來歷。”她停了一下,幸好有這夜色遮掩微微發燙的臉龐,“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鳳竹。”

鳳竹頷首道:“無論如何,我都是你的鳳竹。”

夜風掠過,竹聲簌簌,似有森森鳳吟,點點殘螢。

“霜兒,我是你的。”

皇甫思凝的背脊微微繃直了。

鳳竹的視線卻從她的身上移開,投向那個不再開啟的小門。

月簫之聲仍似縈繞不絕。

鳳竹眯了眯眼睛。

皇甫思凝一直細細凝睇著她的表情,心下一驚,道:“鳳竹?”

鳳竹並不回答她,只是望著那個一牆之隔的院子。神態竟與皇甫雲來望著那片鳳凰竹林時的痴色有幾分相似。

“有什麼好看的?”皇甫思凝有點惱了。鳳竹雖然又瘋又傻,但一向眼高於頂,出奇傲慢,從來沒這麼長久地看著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更何況那還只是皇甫雲來離開的方向。她在電光火石之間想到了一個很可怕的揣測,連忙道,“你,就算我父親生得很好,你也不許看他!”

鳳竹道:“我看著他,覺得有點手癢。”

皇甫思凝呆了呆,萬萬沒想到會是這個回答,反問道:“手癢?”

鳳竹乖巧地點頭,但她說出的話卻一點也不乖巧。

“有點想把他的腦袋擰下來當球踢。”

皇甫思凝覺得自己可能沒有聽清,問道:“你說什麼?”

鳳竹又重複了一遍,道:“我想把他的腦袋……”

“停停停!”皇甫思凝連忙捂住了她的唇,瞪圓了眼睛,“那是我的父親,當今相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怎能如此……”

她想起她們頭一回放紙鳶的時候,鳳竹在馬車上也曾大放厥詞,頓覺心有餘悸,道:“你難道忘了我當日的話?你再敢胡說八道,當心你的腦袋!”

鳳竹溼暖的呼吸輕輕呵著皇甫思凝的掌心,像是月色下的露水。她的唇輕輕一動,觸及嬌嫩的肌膚,皇甫思凝微微一顫,像是遇到了滾燙的烙鐵,連忙鬆開了手。

鳳竹道:“可是他讓你不開心。”

皇甫思凝怔了怔,嘆了口氣,道:“沒事,我……從一出生的時候,就讓他不開心。也算兩兩抵消了。”

鳳竹道:“我討厭霜兒受欺負……”

皇甫思凝心中驀地湧起一陣暖流,又酸又熱。

鳳竹接著道:“……被除我之外的人。”

皇甫思凝一呆,作勢要打她,笑罵道:“你這個沒有良心的!你居然還想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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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竹舔了舔唇,頷首。神情居然顯得十分乖巧伶俐。

皇甫思凝故意揪了一把她的臉,道:“這位小娘子,真是人不可貌相。沒想到你生得這麼美,心腸卻這麼壞……”

鳳竹道:“哦?霜兒不喜歡我壞嗎?”

皇甫思凝哼了一聲,道:“你又在瞎說什麼。”

鳳竹微微垂下眼瞼,眸中微光漣漪,道:“霜兒知道我在說什麼。”

皇甫思凝扭過頭,道:“我才不知道。”

***

皇甫思凝帶著鳳竹一早出發,前往大愛道寺。

大愛道寺是方棫最大的比丘尼道場。京中許多達官貴人之家的女子,皆在此地修行,常行苦節,不衣綿纊,篤好毗尼,顯靈顯聖,香火十分鼎盛。

一路上垂柳成行,層巒聳翠,江山雄秀,氣象鬱蔥。忽聞幾聲清亮啼鳴,超然於塵垢之外,令人心神俱爽。鳳竹掀開簾帳看去,只見山上有一亭臺,幾隻白鳥或立於陂田,或翔於雲表。不由問道:“霜兒,這是什麼鳥?”

皇甫思凝對她的無知早已見怪不怪,笑道:“那是白鶴,是一種走路飛翔都很美的鳥。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因為寓意好,所以宮裡頭也有好幾位貴人喜歡豢養。還有一些文人雅士,梅妻鶴子,皆為一時美談。”

鳳竹想了一想,道:“能近點去看看嗎?”

皇甫思凝此番乃是前往大愛道寺還願,並不趕時間。對於鳳竹的小小請求自然一口應是。她們來到山前,正欲下車,但聽山上傳來一陣歌聲。

“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翻然斂翼,婉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復擊!獨終日於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屨,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餘以飽汝。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皇甫思凝聽進耳裡,只覺平心靜氣,清遠閒放,似乎四處被熨帖了一般,十分舒坦。她轉頭,向鳳竹解釋道:“這個就是放鶴招鶴歌了。”

鳳竹看起來不諳人情,卻對皇甫思凝表情的細微變化體察入微,問道:“霜兒認識唱歌的這個人嗎?”

皇甫思凝頷首,道:“他是馮憑虛。”

鳳竹眨了眨眼睛。

皇甫思凝輕笑道:“我就知道你是這個反應。”

除了鳳竹這種孤陋寡聞,彷彿從窮鄉僻野冒出來的人,京中人聽到這個名字,都會有幾分動容。

馮憑虛曾與令蓮華、柔歡、沈亦綺一起,並稱京城四公子,四人皆有手足之情。令氏覆亡之後,令蓮華遁逃,再無人間蹤跡;柔歡雖然鬱鬱寡歡,但畢竟是兵部尚書公子,照舊吃香喝辣;沈亦綺更不必多說,在大理寺如魚得水,政績斐然;唯獨一個馮憑虛,慨然發聲,激昂諫言,成了皇甫雲來的眼中釘肉中刺。

他出於義憤,直抒胸臆,上疏無果,索性拋下了大好前程,辭官歸野,隱居山莊,僅以畜鶴為樂。

鳳竹道:“你要去見他嗎?”

皇甫思凝搖了搖頭,道:“我不想見他。”

鳳竹道:“為什麼?”

皇甫思凝道:“他視父親為奸相國賊,一定不想和我扯上任何關係。”

鳳竹皺了皺眉,指出她這句話背後的涵義,道:“你是在為他考慮?”

皇甫思凝一看她這認真的架勢,就知道她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略一思忖,如實答道:“外祖還在時,曾經很中意他。”

京中與她一般年紀的瓊閨秀玉,大多已經結婚生子,再不濟也早有姻緣之約,只待吉日迎娶。她身份尊崇,卻連個一紙婚約都沒有。一半原因是皇甫雲來對她不上心;另一半原因是令太傅對她太過上心。

大概是因為愛女前車之鑑,令太傅在皇甫思凝的婚約上把持得極嚴格。這個皇子身體太弱,不行;那個王世子身強體壯,長得太醜,不行;這家的公子長得倒是人模人樣,但是胸無點墨,不行;這個新科探花文武雙全,風度翩翩,不過聽聞父母都不是好相與的,一過門得辛苦侍奉高堂,不行……

如此這般挑挑揀揀,眼中連一粒砂子都容不得,結果也可想而知。

直到馮憑虛在殿試上一舉奪魁,橫空出世。

馮氏也算國朝定鼎時的舊世族了,一度中道衰落,親族稀少,近三十年來才重新復起。馮憑虛之父曾官至大理寺卿,積勞成疾,一朝病死;馮夫人悲痛過度,不久之後也隨夫而去。馮憑虛因少時失恃怙,未立百年之約,正是清清白白閃閃亮亮的一根大光棍。

令太傅見了這般人才,便如見色心喜一般,恨不能當場就搶回家做孫女婿。

皇甫思凝說得含蓄,鳳竹朝著鶴聲傳來的方向盯了一會,問道:“你喜歡他嗎?”

皇甫思凝有些錯愕道:“你怎麼會這麼說?”

鳳竹道:“你提到他的語氣不一樣。”

皇甫思凝道:“哪裡有什麼好不一樣了?”

鳳竹語氣平平,道:“他有我美嗎?”

皇甫思凝道:“我連他的面都沒有見過,只看過幾次畫像,怎麼好說美不美……”

鳳竹眼神有幾分古怪,道:“他和我不相上下?霜兒難以抉擇?”

皇甫思凝哭笑不得,道:“你又在說什麼瘋話。誰能比你更美……”

鳳竹點了點頭,忽然湊近了身子,在皇甫思凝的耳垂上輕輕一舔。

“霜兒,那醜男人哪裡能比得上我?”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阿若、張起粽、花栗鼠(x2)、摩兮的西的地雷~

入v第一更,希望大家多多支援~

***

*大愛道寺名出自《大愛道比丘尼經》,比丘尼的出家始於佛陀的姨母摩訶波闍波提(大愛道);

*放鶴招鶴歌引自蘇軾《放鶴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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