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一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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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

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喈。

柳木內廊一覽無遺,展展篝燈耀如白日。滿目花色,人面如花更勝花。彩袖殷勤,霓裳羽衣,並淡淡花香一起,雜於花氣煙靄之中。

一曲舞罷,眾人拍案叫好道:“絕了!絕了!”

宴上主人面露得意之色,看向沈亦綺,問道:“沈少卿,我這新選的一群舞姬如何?”

沈亦綺微一點頭,目露痴色,道:“一舞只應天上有。”

設宴之人乃是工部尚書陸容己。他在朝三十年,早知大理寺的沈少卿脾氣臭眼光高,能得他一點好臉色,簡直可遇不可求。當下十分高興,道:“今日設宴品鑑名物,得諸位天下英才賞光,乃是本人大幸。歌舞既罷,就該正戲了。”

陸容己拍了拍手,一名硃紅衫子的少女領著一列豆蔻少女魚貫而入。

硃紅衫子的少女盈盈拜道:“奴幽微,拜見諸位大人。”她手裡捧著一隻方尺玉籠,以黑布蒙住。身後少女們柔情綽態,豐肌弱骨,前半中人手裡皆捧著一個赤色漆盒,後半中人則捧著一個青色玉匣。

陸容己曾經在工部做了二十年的員外郎,屁股從來就沒能挪一下。不料一日風雲突變,工部尚書與侍郎皆因令氏案牽連,一個收拾鋪蓋滾回老家,另一個乾脆被拖出去直接砍了。部中人大多戰戰兢兢,不敢輕動。他卻難得醍醐灌頂,抱住皇甫雲來的大腿,終於成功喊了一聲“爹”,名列現在的“八虎”之一。

他一朝翻身為工部尚書,府庫自然豐厚不比往日。這漆盒中便是他這段時日裡蒐羅而來的稀世珍寶。

陸容己一捋長鬚,笑指幽微手上的方尺玉籠,道:“這籠中有細鳥,其大如蠅,狀似鸚鵡,卻有神異之處。其平日不鳴,唯獨見到非凡異寶,才會叫個不停,聲如鴻鵠,甚至依稀能喚出此寶之名。越是貴重的寶物,這東西便會叫得越是厲害。”

“諸位且看。”

幽微身後第一名少女開啟漆盒,捧出一段錦緞,色澤如碧,輕明虛薄,無以為比,e朗之紋如碧絲之貫真珠。幽微淺淺一笑,取了一個白瓷淨瓶,注水其上,竟不能溼溺,順之而下,幽香隱約,如有鮫人瑞香膏傅一般。

眾人驚嘆不已。

幽微緩緩掀開黑布,細鳥細細的叫聲響起:“瑟瑟!瑟瑟!瑟瑟!”

有人恍然道:“這是瑟瑟幕。”

此人正是御林軍左將軍吳禍。鍾象死後,右將軍之位暫缺,他統領御林全軍,炙手可熱,又素有清正高義,在京中一舉一動皆在有心人眼裡。

陸容己這一場好宴能請得動他,也算是極為難得了。就是不知他賣的到底是誰的面子。

沈亦綺道:“此鳥果真十分神奇。但它到底如何知道異寶之名?又如何分辨真假?”

陸容己笑道:“自然還有更加神奇之處。”

幽微身後第二名女子走上前來,開啟漆盒,裡頭放著兩枚潔白的玉佛像。

幽微道:“諸位大人,這兩枚佛像,是否一般無二?”

眾人都很賞臉地點頭。沈亦綺取了兩枚玉佛像,眯著眼打量了一番。蘇畫坐在他身邊,也趁機多瞅了兩眼。

沈亦綺將佛像還與幽微,道:“確實一模一樣。”

幽微含笑不語,先是將一手探向玉籠,細鳥亂無章法地飛著,靜默無言。

她又換了一隻手,這一次,細鳥看到她手中玉佩,開始鳴叫:“[瑜![瑜![瑜!”

焦久吉面露訝異,道:“這就是魯之[瑜?”

吳禍讚歎道:“孔子曰:‘美哉[_,遠而望之煥若也;近而視之瑟若也。’不想今日得見!”

沈亦綺皺著眉,問道:“那塊假玉又是什麼?”

幽微嬌聲道:“回稟大人,此乃‘iq’。古書記之:‘石之似玉,其狀每能亂玉。’”

有一人輕輕哧笑出聲,道:“真個是iq眩玉,魚目疑珠,駑驥相猜。”此人乃是御史中丞林涵曦。

御史臺與大理寺素來不和,並非什麼秘密。焦久吉也悶笑了兩聲。

沈亦綺吃了一個悶虧,不是很高興,再沒有說話。

接下來又有幾名女子陸續示寶,細鳥反應不一,但確實證明了它們可以辨別什麼是偽造贗品,什麼是絕世珍寶。

前戲差不多了,正戲也當開始。陸容己一個眼色,有女子施施然開啟一個青色玉匣。其內竟是一隻香囊。

再開啟香囊,裡面是一根玉鞭。

幽微掀開黑布,細鳥一見玉匣之物,紛紛衝到了面對玉匣的方向,大聲呼叫道:“軟玉!軟玉!碧絲!碧絲!”

陸容己洋洋暢快道:“此乃‘軟玉鞭’,乃丹國琚族聖寶。我偶然得之。”

蘇畫看得分明。沈亦綺此時端酒近唇,掩去唇際冷笑。

林涵曦奇道:“不知這玉器如何成鞭?”

少女手捧玉鞭,來到眾人面前,緩緩跪下。火光通明。軟玉鞭光可鑑物,節文端妍,隱約有藍田之美。

陸容己道:“這軟玉鞭屈之則頭尾相就,舒之則勁直如繩。家內昆侖奴以斧鍛斫,竟毫無傷缺。我令人聯蟬繡為囊,‘碧玉絲’為鞘,方成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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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禍一驚,問道:“碧玉絲?可是巫咸的碧玉蠶絲?”

陸容己自矜地頷首,道:“正是。傳說巫咸國有奇桑,其上有蠶,色金絲碧,雖並十夫之力,挽之不斷。”又笑了一下,“巫咸深居海上,閉關鎖國,與諸國交往幾乎絕跡。自與月海戰之後,碧玉蠶絲已有五十年未現世。”

吳禍不禁點頭。若非親見,他還以為那是傳說之物。身為武人,難免為此等神兵利器熱血沸騰。

幽微緩緩放下了黑布,細鳥頓時安靜了下來。

這一樣軟玉鞭令眾人大開眼界。連蘇畫都忍不住有幾分熱切地看著接下來的玉匣。

陸容己心中得意,這一回親自起身,開啟了玉匣。內鋪設五彩氍毹,顏色絢爛,制度巧麗。但有了方才軟玉鞭的驚豔,這五彩氍毹又算不得什麼了。

眾人面上都有奇異之色,唯有沈亦綺緩緩眯起了眼睛,問道:“那氍毹上面的是什麼?”

陸容己一笑,道:“沈少卿好眼力。”他似乎從中拿出了什麼東西,作響。

然而眼前卻空無一物。

焦久吉的眼睛都直了,問道:“那是什麼?”

陸容己但笑不語。幾名女子們紛紛上前,四人站成正方,另六人中,三人持白瓶,三人持樺燭。

持白瓶的女子,緩緩傾倒,瓶中有水,傾瀉如細雨,卻竟不溼地,瑩然於虛空一線。

持樺燭的女子,則用燭火靠近那一線,火光一顫,被硬生生截斷。

幽微再度掀開黑布,走近陸容己。細鳥的聲音嗡然作響,比之方才的軟玉鞭,竟還要大上許多。

“古貝!古貝!古貝!”

焦久吉站起身來,語氣難得有幾分激動,問道:“這難道就是白疊古貝?”

陸容己面對自己的好兄弟,當然不吝惜稱讚,道:“不愧是焦御史,果然博聞強識,人所難及。”

林涵曦眸光微爍,有一說不出的味道,道:“高祖皇帝時,訶羅單國曾遣使獻金剛指環、赤鸚鵡鳥、 天竺國白疊古貝等物,其中最為珍稀的,莫過於白疊古貝。據說古貝樹華華成時,色澤透明如無物,可制布裁衣,抽其緒紡之以作布,布與布不殊,水火不侵,刀槍不入。想必就是陸尚書的玉匣中物了。”

陸容己力圖雲淡風輕,嘴角笑意十分明顯。

蘇畫是個胖子,還是個遠比常人怕熱的胖子。此時雖然不是盛夏,但他的席座好巧不巧,正在一盞琉璃燈下,燭火映照,熱意襲人,難免生出了幾分汗意。他扯了扯腰帶,略略鬆脫了一點,露出珊瑚帶系著的一枚白玉佩。

幽微正欲落下黑布,細鳥之聲忽然巨大無比。

高歌如雷,它們瘋了似的朝一個方向撲過去,惜被桎梏在尺寸之間,不能靠近——

那是蘇畫的方向。

沈亦綺愕然地看向身邊人,低聲道:“……你?”

蘇畫慢慢皺眉,低頭看向那枚玉佩。

數月之前,皇甫思凝曾委託他查詢最近一年報失蹤的人口案子,可惜大海撈針,至今一無所獲。前日他們見面,她將這枚玉佩給了他,希望以此為線索,能多打聽到什麼。他還沒來得及著手辦事,沒想到就來了今天這麼一出。

琉璃燈火已經夠熱了,卻遠比不上此刻眾人直勾勾投來的驚疑眼神。

蘇畫素來寵辱不驚,此刻也生出了幾分無妄之災的不妙預感。他托住下巴,苦兮兮地想,這就是他腹誹皇甫思凝長得不爭氣的現世報罷。

一旁的細鳥依舊喊得嘶聲力竭,近乎瘋狂。

就是軟玉鞭、古貝和前頭那些價值連城的寶物加在一起,恐怕也不及這聲響的十分之一。

陸容己臉色有些難看。這個肥墩墩的肉球看著十分眼生,好像跟著沈亦綺一起的,難道是專門要來砸他場子?

沈亦綺比在場中人都更清楚蘇畫的來歷,驚疑更甚餘人。

林涵曦眯了眯眼睛,忽然道:“聽,它們在喊什麼?”

因為聲音太大,嘈嘈雜雜,紛擾在一起,反而並不太清楚。陸容己皺著眉頭,脫口而出道:“它們難道在喊‘定海’?”

蘇畫睜大了眼睛,半晌才道:“陸,陸尚書,這個玩笑開大了。”

當今世上,若問天下名將、刀戈劍槍,孰強孰弱還有好一番爭論,但若問世間之玉,所有人都會毫不猶豫地說兩個字:上定。只因這塊玉曾經一劈為二,成為了兩個國家的鎮國之寶。

古代四海,周有砥厄,宋有結綠,梁有懸黎,楚有和璞。

今時世界,月有上如,巫鹹有定海。

巫鹹以十巫部族治世,定海玉為憑,其重如傳國玉璽。傳說之中,每旦有白虹之氣,晁採上騰,隱隱有仙人玉女雲鶴絳節之象,搖動於其上。佩定海玉者,為鬼神所護,入水不溺,入火不燃,巫蠱不侵,萬毒不受。

五十年前,月大舉北侵巫咸,大禍臨頭,卜用人祀天。當時的十巫之首巫謝雲煙道:“我本卜祭為民,豈乎自當之。”乃焚香沐浴,佩定海玉,使人積薪於一小舟上,翦發及爪,居柴出海自焚以祭天。其時她目露金光,白虹貫日,玉色大作,海上出現重重蜃樓,颶風狂襲,月十萬兵馬全軍覆滅,就此在海戰一途上一蹶不振,國力大減,再無出海之力。

哪怕如今月色輝煌,照耀四方,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也不敢再度出征巫咸,只與之互通國書,結百年修好。

陸容己眼風一橫,幽微立刻放下了籠外黑布。

細鳥聲音頓時一歇。眾人耳邊總算清靜,面面相覷。

蘇畫有點為難,欲言又止。這種破事不能解釋,只會越描越黑。他再沒義氣,也不能將皇甫思凝扯進這件事,只能自己硬著頭皮認了。

吳禍忽然道:“蘇修撰,能否將此玉佩借我一看?”

蘇畫忙不迭取下,交給了吳禍。

吳禍接過玉佩,神情鄭重,端詳了片刻,忽然抽出腰間長刀,一刀狠狠朝那白玉佩劈了下去!

眾人驚呼不已。

“嚓——”

一陣龍吟般的嗡響,幾乎要撕裂人的耳膜,餘韻久久不絕。

眾人面色十分扭曲,只覺得頭暈心慌,魂魄激盪,手腳發軟,難以自持。

蘇畫強自鎮定,額上涔涔汗下。

吳禍看了一眼自己的隨身寶刀,道:“此刀名曰‘柳暗花明’,y賓國所貢,乃吳某武舉奪魁之時,先帝所賜,已陪伴身邊二十餘年。”他一聲長嘆,幽幽迴盪,“此刀上斬國賊,下斬小人,無惡不除,無堅不摧。久不飲人血,便會有飢色,為不世出的名器。”

“沒想到,折在了今日。”

他的“日”字方才出口,“噼啪”一聲清冽,雪白的刀刃上輕裂開一個口子。

蘇畫的玉佩靜靜躺在那裡,光華流轉,完美無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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