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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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維摩平安無恙, 諸眾驚魂稍定。傀儡面早已匍匐在地, 似乎也被嚇住,瑟瑟不發一語。

霓裳用力一拍案几, 呵斥道:“這廝好大的膽子!”妙目橫斜,透出一股子狠厲, “當著主上的面悍然行兇,留著作甚,還不拖下去砍了!”

月孛尚未發話, 娜珠道:“且慢。御前比試,刀劍無眼,武人自衛乃是天性, 她絕非有意行兇,罪不至死。”

霓裳略略一愣, 沒想到娜珠居然會為傀儡面說話, 道:“可是……她方才……”

伽羅皺眉, 道:“娜珠此言不假, 都是維摩太不懂事, 莽撞無狀,才惹出了這些麻煩。我教弟無方,請主上降罪。”

月孛道:“這事說來都怪我,就不該尋這麼一個人來,給大家心裡添堵。”

霓裳狐疑地瞅了她一眼, 嘀咕道:“虧你還知道。主上壽宴這樣大喜的日子, 偏偏準備什麼鬼東西……”

巫祝融道:“月孛, 你年紀漸長,心性卻不見長。”

月孛立即一臉誠懇,道:“在下羞愧難當,願意自罰三杯……”

見她麵皮厚,巫祝融沒好氣道:“你,平身罷。”

傀儡面顫了一顫,並未起身。

巫祝融道:“你是不世出的勇士,不應當為了這種小事折腰。”他語氣微冷,“維摩,這是在殿上,所有人忍著你、讓著你。若是易地而處,在異國他鄉,在戰場烽火,豈會容得你這般放肆?”

維摩眼珠子轉了轉,一臉不服氣。伽羅趕緊又打了他一巴掌,小聲道:“呼嚕哇,主上仁慈英明,你還不快點老老實實聽話?”

維摩硬著脖子,道:“我知道了。”

巫祝融臉色好了一些,道:“這樣才是好孩子。”

雖說經歷一度兇險,但看巫祝融神情,便知道他心裡仍舊十分偏寵這個外甥孫子,再重的話多一句也不肯說。維摩心知肚明,從伽羅懷裡掙出來,道:“主上,我對她很有興趣,不若給了我吧?”

伽羅覷了月孛臉色,道:“主上,萬萬不可……”

巫祝融道:“孩子難得有想要的東西,我有什麼好不給的?”

無需命令,傀儡面膝行至維摩身邊,姿態再謙卑不過,道:“主人。”

維摩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湊到她耳邊,得意洋洋道:“你囂張到頭了。”

傀儡面用青金石色的眼睛凝矑著他,平靜無波,道:“主人說的不錯。”

維摩哼了一聲,放開手,又牽住伽羅的衣袖,道:“姊姊,我們回去罷。”

巫即紫炁道:“主上,這顆心可偏得太厲害了。維摩輕易便得了這麼一位身手非凡可辨珍奇的異人,阿楓兩次出手救人,英姿殊絕,大顯神威,難道就沒有什麼賞賜?”

巫姑楓正欲開口辯解第二次並非自己,巫即紫炁朝她使了一個眼色,示意自己手中的兩枚指環,她愣了一愣,不再說話。

巫祝融和顏悅色道:“阿楓,你可有什麼願望?即管說出來,我要重重地賞你。”

巫姑楓道:“我沒有旁的願望,只希冀主上康健萬壽,巫咸國泰民安,如此足以。”

諸眾自然又是一陣祝壽之聲,觥籌交錯,杯浮琥珀,鼓鍾笙瑟,絲竹再起,這個不大不小的風波安然度過,也算賓主盡歡。

皇甫思凝心中記掛看到的那兩個人影,一直惴惴不安,沒想到宴至尾聲,平安無事,直到列國使節紛紛離宴,還有幾分恍惚。

巫即紫炁朝她走來,笑吟吟道:“皇甫使令臉色不大好,是不是心裡藏了事?”

皇甫思凝總不能答自己生怕鳳春山在宴上暴起發難,擔心了許久,連忙擺首,道:“不是,我,我一想到即將離開巫咸,心中猶自感傷,戀戀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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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即紫炁道:“我與皇甫使令一見如故,傾蓋相交,一想到你不日離開,也甚為惆悵。”她用袖子揩了揩一隻眼睛,眸光流動,“說起來,我記得你時常在扶桑神樹處流連。”

皇甫思凝道:“我確實偏愛花鳥魚蟲之屬。”

巫即紫炁道:“難怪,我看你不戴珠翠,方棫習俗果真又與我地不同。”

皇甫思凝撫上自己鬢旁柔軟絹花,笑了一笑,道:“這是我在阿那姬節上贏的燈謎花紅,粗陋不堪,讓巫即閣下見笑了。”

當時贏了花紅,通草花由鳳春山保管,她們分開之際,誰也沒有提起這件微末小事。

但今日一早,她的枕邊,整整齊齊地放著那對荼蘼通草花。

通草花不是乾花,而是徹頭徹尾的虛假之物。從未有過生命。

鬼使神差,她戴在髮間。

巫即紫炁道:“說起巫鹹之花,最有名者,一是扶桑,二是水央。扶桑神木皇甫使令想必早已看膩,可有意一觀水央花開?”

皇甫思凝尚未回答,顧杲眼睛一亮,道:“水央花開?真的嗎?可以看到嗎?”

巫即紫炁道:“看來顧使令有所耳聞。”她見皇甫思凝一臉迷茫,解釋道,“水央乃是巫鹹至珍之花,僅生於安籠箐山腳下共工潭中。因為花開時節太過罕有,反倒聲名不顯,就連許多民人都以為不過是個傳說。”

顧杲搶著道:“我聽說水央十年一花開,開不過三日,若想得見一眼,可是千難萬難。”

皇甫思凝道:“既然佳時正好,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巫即紫炁道微微一笑,道:“請隨我來。”

路上兩邊皆是參天古木,枝葉茂盛遮陽,只透出伶仃幾點斑駁的光影罅隙,山燕子從她們的頭頂掠過,道旁的泥濘裡開出朝顏。

共工潭位於琳瑯宮後,一道銀練自山頂落下,形成此潭,雲氣氤氳,滃滃翳翳,情致十分清幽。

巫即紫炁停下腳步,道:“便是這裡。”

顧杲有些迷惑,道:“這裡?”她左顧右盼,猶自不大置信,“就是這裡?”

巫即紫炁道:“顧使令失望了麼?”

顧杲趕緊搖頭,道:“不,不是失望,這裡很美,很美。但是……”

皇甫思凝道:“與我想的有些不同。”

顧杲道:“對,這裡……好冷清。”

水央可與扶桑相提並論,其色自然豔絕無倫。一襲綠波,一地赤蓼,池中紅碧相雜,滿目花穠勝火。灼灼欲燃,灩灩似流,染徹了半邊天際,令人不可逼視。

這樣熱烈奪目的顏色,偏偏寂靜無主,沉漠而沈閎。

“我在書裡頭看過,水央是巫祖之花,開時應當是大吉之兆,合該在國主壽宴上展示於眾……”

巫即紫炁道:“可惜,國主並不喜歡水央花。這五十年來,水央花開花落數度,從未公諸於眾。”

顧杲奇道:“為甚麼?”

巫即紫炁笑道:“國主不喜歡便是不喜歡,我們這些當屬下的豈敢妄自揣測。”她頓了一頓,“水央還有一個別稱,叫作‘佳人頭’。”

顧杲問道:“佳人頭?那是甚麼?”

巫即紫炁道:“傳說中巫祖征戰前夕,告祭上蒼鬼神,斬下十巫聖女頭顱,祈求勝利。聖女頭顱入水,化為此花。”

皇甫思凝與顧杲對視一眼,皆心有慼慼,忍不住想:巫咸果然是巫咸,連巫祖之花都來歷這麼詭異。

這麼一想,背後不禁起了幾分森然之意。那妍妍紅色,也像是鮮血染就。

***

賞完了水央,巫即紫炁將皇甫思凝與顧杲送至禮賓閣樓前,就此告辭。顧杲今日十分興奮,嘴裡猶自唸叨著所見奇珍異寶,道:“巫即閣下所獻的鐵網珊瑚與五足獸,真是令人大開眼界。這世上當真有解形之民,可一指為一足麼?她是不是在哄騙我們?不對,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招搖山東方之民,如何神異也不足為怪。”又道,“皇甫使令,你說方才我們看見的那只傷魂鳥,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怎麼會從儊月飛到了巫咸?傷魂鳥不能高飛,如何渡海,又與那些群聚的山燕子混在一起……”

皇甫思凝哭笑不得,道:“顧使令,你慢慢說,別著急。”

顧杲皺了一皺鼻子,道:“等會見到容副使,她肯定不會聽我講了。她只會說:‘顧使令,你是一國之正使,一域之藩王,請自重。’”

皇甫思凝想起儊月那位嚴肅自矜的容副使,好笑道:“你學她說話真像。”

顧杲嘆了口氣,道:“我也曉得,她是為了我好,怕我年少輕狂,墮了儊月國威,被旁人瞧不起。唉,我也不懂,明明朝中人才濟濟,陛下為何會讓我擔當重任……”

皇甫思凝忽然拉住了顧杲,道:“顧使令。”

顧杲疑道:“怎麼了?”

皇甫思凝有點難以啟齒,道:“我們一路行來,怎麼一個人都沒有見到?”

禮賓閣樓寂靜如斯,空無一人。

顧杲皺了一皺眉,道:“有些不對勁。”

皇甫思凝道:“太安靜了。”

安靜得彷彿沒有活物。

顧杲沉聲道:“不,不僅於此。還有味道。”她咬緊下唇,那種不祥的氣息,太過刻骨銘心。胸腔裡的東西開始砰砰狂跳,預感越來越強烈。一剎那夢迴數月之前。殘陽如血,日晷一分分地移過去,時間漫長得讓人無法忍耐。酈天華握緊了她的手,來稟的軍報字字清晰——“臨風國陷!王誓不從賊,與王妃肉袒受戮!臨風郡主不忍為楚賊辱,自盡殉國!”

皇甫思凝比顧杲更早一步認知到這一點,再也顧不上其他,大喊道:“綠酒!綠酒!”

沒有任何回應。

她們繞過一處迴廊,皆倒吸了一口涼氣。

原本滿目花柳,錦繡如畫,如今慘狀撲面而來。

屍體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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