紇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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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鳴疲倦道:“朽木不可雕也。”

鳳春山面無表情, 輕聲問道:“殿下, 你後悔遇見巫謝雲煙麼?”

鳳鳴沉默良久,擺動脖頸, 很緩慢,彷彿耗盡了全身最後的力氣。

他並不後悔。若是沒有遇見, 他如何知道離恨,又如何知道幸福。

這個動作似乎令他整個人都頹唐了下來,他的眼睛裡閃過河流的最後一滴水, 隨後黯淡下去。弱水永遠乾涸了。

“長生老人應該早教你殺了我,你為何不動手?”

“是不屑,還是不忍?”

鳳春山道:“兩者皆有。”

鳳鳴深深吸氣, 道:“你可以不殺她。但是你必須與她斷絕所有瓜葛,一切以鳳氏大局為重。”

鳳春山閉了一閉眼, 道:“無需殿下贅言, 我早有……”

鳳鳴道:“我要你發誓, 以月神為證。”

鳳春山溫馴垂首, 道:“但聽殿下指示。”

鳳鳴咳了兩聲, 艱難起身,從榻旁取來了一枚金碗。鳳凰于飛,窮極雕飾。

鳳春山毫不猶豫,抽出腰間彎刀,割開手心肌膚, 血珠如雨落下, 滴入金碗之中。

“煌煌月府, 皎皎照臨,我鳳春山歃血為誓……”

鳳鳴深深地看著她,就像望著某種不可言說的劫數,道:“不,不用你。用你最重視的東西發誓。”

鳳春山頓了一頓,道:“我的親人?我的榮耀?”

鳳鳴道:“你不需要告訴我。但你不能說謊。”

鳳春山沉默不言,彷彿如果嚥下這口妥協,餘生就會萬劫不復。

倘若有一雙眼睛能同時注視著過去與未來,此刻大約噙著訕刺的微笑,無聲地凝睇著她。

世人稱之為宿命。

鳳鳴看著鳳春山額角淡色的青筋,一跳一跳。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初見她的那一天。大約是個節日,滿城煙花繽紛,絲竹歌舞昇平。他望著那兩個小小的女孩,彷彿望見了她們的母親。埋香瘞玉之處,碧落黃泉再難復見。

焰火一聲一聲地直衝雲霄,像一槍一槍地打在心裡。繁華轉瞬落盡,飄散下消殞的金光,全是他鮮血淋漓痛不可抑。

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兒。鳳猗滿眼含淚,一字一字都是血:“我認清了你這個人!”

在鳳鳴漸漸變冷的視線中,鳳春山終於不再僵持,開口道:“我以我最重視的人發誓,與皇甫思凝恩斷義絕,再不相干。月神在上,俯垂照鑑……”

一開始說得緩慢,旋即流利起來。

“……若有背誓,其人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鳳鳴長長松了口氣。

鳳春山微微一笑,道:“殿下,你放心了麼?”

鳳鳴頷首,道:“我相信你。”他看上去越發衰敗,口齒不清,“你可以退下了,讓傅蓮真過來為我彈一曲。”

鳳春山挑了一挑眉,道:“堂嫂,你聽到了麼?該進來了。”

早已等候多時的傅蓮真姍然而入,懷中抱著一把焦尾瑟,垂首道:“殿下。”

鳳春山道:“聽聞傅大學士雅擅龍笛,引商刻角,聲名卓著。殿下極愛堂嫂曲藝,想必也不逞多讓。不知我可否留在此地一聽?”

傅蓮真道:“我區區一內宅婦人,膚見謭識,蒲柳之質,如何能與他相提並論。妹妹聽完之後不要失望才好。”

鳳春山道:“不知堂嫂最擅長的曲子是什麼?”

傅蓮真笑吟吟道:“是《廣陵散》。”

鳳春山有些詫異,瞅了一眼臥榻上的鳳鳴。他無甚反應,微微合目,似乎根本不在意她們在說甚麼。

傅蓮真並不拘束,抱瑟席地而坐。髹漆彩繪,繪文如錦,其尾焦黑如炭,似乎遭逢過什麼火難。她抹挑而奏,音如泉水滾滾流落。石軋銅杯,吟詠枯瘁,清靜雋永,滌人邪想。

這一曲有知遇之恩,仁孝俠義,有重情輕生,捨命相報,有士為知己者死,也有臨刑前的松濤白雲。曲中真意慘烈深沉,她彈得卻極溫柔,如南風,如月行,彷彿指尖下是一朵將開的水蓮花,正待她撩撥著盛放。

“嗡——”

瑟音斷絕。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此情早已不可待。

傅蓮真收回了手,微微顰蹙,道:“殿下,弦斷了。”

鳳鳴一語不發,異樣沉靜。

鳳春山愣了一愣,迅速奔至臥榻,神情一凜。

“殿下……薨天了。”

月寒日暖,來煎人壽。鳳鳴撐了五十年的一口氣,正斷在了今日。

傅蓮真睜大了眼睛,掃向自己的愛瑟,喟嘆道:“果真是不吉之曲……”她目光冷清,一如明鏡,“老子雲: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死生有命,殿下命該絕於此。妹妹請節哀。”

鳳春山收攏心緒,道:“堂嫂彈得極好,殿下大約也沒有什麼遺憾。”

傅蓮真道:“不是我彈得好,而是這首曲子好。他配不上這樣的曲子。”她幽幽望向榻上已經斷絕生息的身軀,如零圭斷璧,傷痕累累,“自然,如你我者,大約更不配罷。”

鳳春山道:“我一直覺得,人不能奢望太多。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慾望越大,越沒有意思。”

傅蓮真頷首,認同道:“妹妹確實是個聰明人。從不貪心,從不貪愛,這是好事。”

鳳春山道:“看來堂嫂也不是很瞭解我。”

她盯著傅蓮真的小腹,目光晦暗不明。上一回,她看見孕育著生命的軀體,是什麼時候?劉婆婆將赤紅色的一小團骨肉遞給她,分辨不出形狀,尚帶著來自鳳猗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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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子無邪無辜,但誰人不無邪,不無辜?

傅蓮真無甚懼色,問道:“想殺了我嗎?”

鳳春山緩緩擺首。

傅蓮真凝睇著她的神情,一時琢磨不定,緩緩道:“方才殿下要妹妹發誓,與那方棫女子斷絕一切,萬事以鳳氏大局為重。妹妹似有躊躇,可是還有什麼留念?”

鳳春山道:“傅蓮真,你是真的不嫌命長。”

傅蓮真輕輕一笑,道:“妹妹,且聽我一句老人言。古人雲:斷絃可續,情去難留。這可不是沒有道理。”

鳳春山道:“堂嫂,說點讓我高興的話罷。”

傅蓮真道:“既然如此,我便提前恭祝妹妹,此去巫咸,旗開得勝,所向披靡。”

***

方棫禎啟二年。

皇甫思凝立於丹墀之上,嘆了口氣。

“皇甫女官,因何悶悶不樂?”

皇甫思凝轉身,掩唇一笑,道:“蘇侍郎,你就別折煞我了。”

皇甫雲來遇刺後,皇甫思凝又負上了“失蹤”之名,皇甫府無人做主,一片大亂,僕役們四散無主,甚至還有人偷取細軟逃跑。好在老管家全力支撐,主持大局,才堪堪維持到了皇甫思凝歸來。

皇帝能夠順利登基,多賴皇甫雲來之功,因此死後極致哀榮,諡號文正,慰問無數。更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原太后一力提攜,將皇甫思凝接到宮中,拔為自己身畔女官,掌管宮中詔命,平時更是多有照拂,使人側目。

若是拋開旁的情愫,她的宮廷生活,甚至比過往十多年還要來得更為輕鬆愜意。

蘇畫自去年逃脫生天,直上青雲,仕途一片通暢,不過一年便官拜吏部侍郎,現在也是天子眼前的大紅人。他摸了摸肥墩墩的下巴,道:“每次見你,好像都是這一身衣裳。”

皇甫思凝道:“因為太后喜歡。”

蘇畫知道她的潛臺詞是自己並不特別中意桃紅色,但也不好直說,問道:“我看你愁眉不展,可是遇上了什麼為難之事?”

皇甫思凝嘆道:“太后方才與我提及向巫鹹國主祝壽之事。”

蘇畫道:“太后難道是想讓你……?”

一想起原太后所言,皇甫思凝一陣頭疼,道:“這好像是巫咸那邊的要求。他們一向賤男貴女,出使正使也必須是女子。我本欲向太後建議未晞,但太后說:‘明色大師已經遁入空門,無需再染凡塵事務。’思及先皇后與太后……我也不好再說些什麼。”

蘇畫心道:“當日宮變場景何等淒厲,尤皇后是不是自願殉葬還是兩說。太后能容忍長公主活下來就不錯了。此番又不像儊月之行,太后怎會讓她擔當正使的重任。”便介面道:“皇室陽盛陰衰,沒有旁的女子血脈。若論世家之女,氣度見識,恐怕也只有你的身份地位足夠合適。”

皇甫思凝道:“我並非怯懦怕事,不敢為國出使,但……”

蘇畫道:“你不敢當場應允太后,是擔心萬一去了巫咸,會遇上她麼?”

她。

凍雲低垂,飛雪飄零,命途早已脫軌。隔著無數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天塹,凝望著她的女子,臉色慘白得近乎透明,整個人恍惚如羽化昇仙。

她們在九天閶閭的淪陷中離別。那是最後一面。

皇甫思凝苦笑道:“聰明如你,何必說出來呢?”

蘇畫道:“我早猜到這一點。所以提前向笑一樓遞了詢函,要到了儊月使團的名單。”

皇甫思凝略略一怔。

蘇畫道:“儊月使團之中,正使已定,是臨風王顧杲。”

皇甫思凝奇道:“臨風王?我記得他在九王之亂中……”

儊月皇室血脈本就單薄,歷經九王之亂,更是死得幾乎十不存一。異姓王也沒好到哪裡,除了平西鳳氏,只剩下臨風顧氏。平西兵強馬壯,富可敵國,在戰亂之中尚且有相搏之機,但臨風自古便是溫柔煙花地,蹂躪甚重,損失極慘。

蘇畫道:“不錯,臨風王夫婦與縣主顧喬皆薨於九王之亂。現在的這個臨風王,是先王幼女,據說才十三歲。”

皇甫思凝感慨道:“駱觀光七歲能詩,甘羅十二歲為上卿。她十三歲便能出使異國,必定是極了不起的天才人物罷。”

蘇畫不置可否,道:“讓一個還沒及笄的小姑娘當了正使,要麼是儊月皇帝對她信任頗重,要麼是側面證明了朝廷確實人才凋敝,他可信賴者寥寥無幾。話說回來,不管這個顧杲是否天賦絕倫,與我們都沒甚麼干係。”他一一報出使團名冊,又加了一句,“……原先的禮部侍郎陽宇虹現在已拜禮部尚書,不會親自出使。這一批名單人物,皆與你素不相識,你可以放心了。”

皇甫思凝眼睛微微一亮。

蘇畫補充道:“臨風民風淳樸,文質彬彬。臨風王禮賢下士,素有美名,其女應該也差不到哪去。總歸不是像成和王世女那種的……”一想起斯夭的種種混賬作為,連他都不禁無計可施,咳嗽了兩聲,“何況身在巫咸,十巫之主又不是吃素的,儊月人必定也不敢輕舉妄動。”

皇甫思凝松了一口氣,道:“那我便可安心向太後覆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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