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鶴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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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鵹性情苛刻, 非金玉不棲, 非醴泉不飲,非曼陀羅花不食。君崑崙豢養奉侍多時, 餘維又調配了鳳歡兜平日所用宮香,方在此刻派上了用處。

但然無方尚不及率眾出尋, 京兆府已經先一步傳來了喜報——

“王世女找到了!”

京兆尹府。

綠酒獨自一人坐在屏風後,思緒漫漶,久久未能回神。

直到一個帶著哽咽的聲音輕輕喚她:“枕流。”

綠酒茫然地抬頭, 看見一雙與自己相似的眼睛。

一夜未睡,佈滿了血絲,如有淚光閃動。

柔歡神色憔悴, 乾裂的嘴唇輕輕囁嚅,道:“你回來了。”

綠酒緩慢地點了一點頭, 輕笑道:“我還以為我回不來了。”

柔歡如夢初醒, 連忙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確認她四肢都好端端的, 噓寒問暖道:“枕流, 你還好麼,大夫怎麼說的?”

她的指尖冰涼,他的肌膚溫潤,兩者相握,彷彿絲緞與暖玉, 格格不入又分外貼合。

綠酒疲憊地搖頭, 道:“我無事。”她的目光流轉向屏風前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們在說些什麼,她居然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但是她……”

這個她,不言自明。

在兩國修好之際,平西王世女橫遭不測——柔歡想起自己來時聽聞,沉默許久,才緩緩道:“淨恩……真是……真是……”

真是真是,之後是什麼,他再也無法吐出任何一個字。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那是他自幼一同長大的摯友。他們曾金樽對月,把酒言歡,開懷暢飲;也曾書聲郎然,詩意縱橫,下筆有神;更曾豪情萬丈,立下誓言,懷忠履義,身立名揚。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以命世之才,遭逢明主,謀猷允協,德宣內外,聲溢廟堂。

忠烈偉夢,終成泡影。

即便命途蹇連至此,無數叛孽大逆不道的罪名壓上去,他始終無法說一句令蓮華的不好。

“我知道,人人都會怨他做錯……”

綠酒輕聲道:“我不認為表公子有錯。但是……我,我心疼我家娘子。”

命運待她太過慳嗇。

柔歡抿了一抿嘴唇,低低道:“枕流,你莫要擔心。我與蘇畫自有安排。”

綠酒看出他的言下之意,道:“你知道我家娘子與表公子的下落?”

柔歡道:“我們已經將淨恩與白霜妹妹託付給了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綠酒怔了一怔,道:“是誰?”

柔歡沒有正面回答,道:“總之,他們二人現在藏匿在一個連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哪怕那鳳修羅對我大刑伺候,嚴加拷打,我什麼都洩露不出來。淨恩與白霜妹妹就是安全的。”

綠酒瞬間想到了那個曾經幫助令蓮華從宮變之日逃脫生天的女子,奇道:“是長公主?”

柔歡點頭。

綠酒又憂懼又驚喜,道:“既然是長公主,想必萬無一失了。”

柔歡道:“我也這麼對蘇畫說,可是他卻說恐有變數……”他皺了一皺眉,想起對方不豫的臉色,收口不言。

這安靜很漫長,彷彿會如此永恆地延續下去。

綠酒閉了一閉眼,將那團血肉模糊的臉從腦海裡擠出去,問道:“之後……會怎樣呢?”

柔歡寂然許久,猶如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雙眼炯炯地望向了綠酒,道:“枕流,我有一言——”

綠酒倉皇道:“你別說!”

柔歡愣在當場。

綠酒按住自己的額角,好像牽扯到了身體裡的某根經絡一樣,從不知名的地方隱隱生痛。

“你也聽蘇修撰說了,恐有變數。”

變數,這世間最怕的就是變數二字。

燭前花間,指月為證,誓同裳衣,白頭偕老——開口的時候,多麼容易,多麼自以為堅決如鐵。

彷彿只要說出口,就能成真,就能永不分離。

柔歡手指顫抖著,反覆攥緊了又鬆開,那一句話還是沒有說出口。

堂前的聲音驟然變大,還夾雜著兵器鏗鏘之聲。沉重的腳步直直向他們而來,柔歡一眼便認出了其中熟悉的人影,咬牙切齒道:“是你們!”

然無方微微垂首,道:“綠酒娘子。”

尚在瞻雲驛的時候,綠酒便一直琢磨不透他的心思,甚至待他比待鳳春山還要禮讓三方。此刻見他行禮,連忙也起身做了萬福,道:“然副將。”

她心思百轉。他既然沒有一見面就動刀槍,或許事情還有迴轉的餘地。

柔歡的視線卻落在另一個人身上,竭力忍耐爆發的怒意,道:“斯使令。”

斯夭一本正經道:“免禮。”

柔歡額角青筋跳了跳。

綠酒雖然也對斯夭橫挑鼻子豎挑眼,但畢竟曾經相處過一些時日,沒有發作出來。何況眼前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

“然副將,我……我將你們的王世女帶回來了。”

然無方深深望著她,道:“我知道,王世女能夠平安歸來,都是綠酒娘子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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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酒不清楚這是不是訕刺,只好順著臺階道:“然副將過譽了。我揹著王世女走到了半途,就遇上了蘇修撰,他們……”

然無方擺首,道:“綠酒娘子不必謙辭。”

斯夭道:“是啊,你沒必要謙虛。我都聽說了,你為鳳歡兜奮不顧身,一併墜入懸崖,忠義之情可歌可泣。”

柔歡不滿她這陰陽怪氣的說法,道:“斯使令有話請直講!”

斯夭淡然一笑,道:“罪魁禍首還沒抓到,你們在這裡謙讓個什麼勁呀?”

綠酒與柔歡齊齊一凜。

然無方道:“鳳將軍說了,大恩不言謝。”他的五官深刻,彷彿刀劍削成,透出骨子裡的堅毅穩重,“她還說,從今往後無論何事,可以免你一死。”

最後一字落入耳中,不啻於驚雷劈開天地。柔歡捏緊了綠酒的肩膀,猛然將她護在自己的身後,呵斥道:“你在說什麼!你們又想作甚麼!這裡是京兆府,是天子腳下,我看你們還敢玩出什麼花樣!”

然無方道:“柔公子說笑了,我們可不敢玩。”

柔歡道:“你——鳳修羅敢威脅——”

然無方道:“我們將軍從來不威脅別人,她只是發出最後通牒。”

柔歡警惕地盯著他,道:“什麼最後通牒?”

然無方道:“鳳將軍的心畢竟是肉長的,不想太過粗暴。”頓了頓,語氣平板,“她希望皇甫娘子能夠主動回來。”

柔歡不假思索道:“你做夢。”

然無方道:“柔公子恐怕不知道,皇甫娘子早與鳳將軍有百年之約,情投意合,立誓三生。”

柔歡先前已經從蘇畫那裡得知了她們的糾葛,但沒料到迎面遇上然無方,氣勢頓時一餒,道:“什……什麼……”

綠酒忍不住道:“你可得把話說清楚了,我家娘子戀慕的是鳳竹,可不是什麼鳳將軍。”

然無方挑了一挑眉,道:“這有什麼區別嗎?”

柔歡松了一口氣,道:“大有分別!白霜妹妹只是一時識人不清,錯愛而已。現在她已經認清了鳳修羅的真面目,自然與她恩斷義絕!”

斯夭道:“你真是個妙人,這話我愛聽。”

她容貌嬌豔如桃李灼灼蓁蓁,語氣更是嫵媚萬分,柔歡嚇得倒退了一步,險些踩到了綠酒的鞋子上。

然無方道:“柔公子,話不要說的太滿。”

斯夭嘆了口氣,道:“看在你這好臉蛋的份上,我給你一句忠告。老老實實把我們的話轉達給白霜,別的什麼也不要想了。”

柔歡將嘴唇咬出血來,道:“我若是不願意呢?”

然無方道:“你不願意無所謂,要看她自己願不願意。我們將軍說了,只要她來,先前事皆可一筆勾銷。”

柔歡怒極反笑,道:“先前事一筆勾銷?先前什麼事?”

他惱怒地指向斯夭,指尖觳觫不止。

“是她跋扈無禮,驕縱妄為,硬將我等誣陷成山賊,又強逼白霜妹妹在側,毀了她的清白——”

斯夭撇了撇嘴,小聲嘀咕道:“我真是除了名分,沒有都沒有佔到……”

想到令蓮華被剜去的眼睛,柔歡益發動容,情緒激動難抑,道:“更不必說那鳳修羅——毀我國土,屠我生民,竹罄南山,罪大惡極!淨恩之為,是替天行道,為家國振聲!什麼‘一筆勾銷’,她居然有臉,她也配說這種話!”

然無方道:“柔公子,是不是該輪到我說話了?”

柔歡一向溫文靦腆,鮮少有過這般不顧身份破口大罵的樣子,此時竟像是破罐子破摔了一般,道:“當初若不是白霜妹妹搭救,鳳修羅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個陰溝角落裡了!哪怕是一命換一命,她們也互不相欠!她憑什麼過來要人,憑什麼在我方棫的國土上囂張至此!”

然無方淡淡道:“若是你不想,我也不勉強你。”

他的眼瞳幽深,駭得柔歡不寒而慄。

“至於你能不能付起這個代價,就兩說了。”

綠酒扯住了柔歡,低聲道:“別講了。”

屏風外的無數雙眼睛早已注視著他們的方向,如暗夜森林中蠢蠢欲動的獸。

斯夭輕咳了一聲,道:“話已道盡,我們就此告辭了。”

然無方道:“除了王世女之外,還有一件事。”

柔歡忙不迭地將綠酒護得更緊了一些,道:“你想碰她,就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然無方道:“柔公子且放心,我們將軍只是想與某位故人敘一些舊事。”

覷他臉色,似乎並非在說自己與綠酒。柔歡奇道:“是誰?”

然無方轉過身,對著眾人一抬手,道:“我等即將啟程返京,諸位請為傳達一言。明日餞別宴上——”

“刑部侍郎林涵曦,務請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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