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傷春曲

关灯護眼    字體: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碧空如洗,萬里無雲,是一個青天白日的好天氣。

這日是千秋節,天子誕辰,也是皇帝登基以來第一個算是隆重的節日。按照慣例,女眷入宮參拜,公卿奉觴獻壽,樂舞大作。

第一爵,登歌奏《和安》之曲,堂上之樂隨歌而發;第二爵,笙入,乃奏瑞曲《嘉木成文》,惟吹笙而餘樂不作;第三爵,奏瑞曲《滄海澄清》,堂上歌,堂下笙,一歌一吹相間;第四爵,合樂仍奏瑞曲《瑞粟呈祥》,而上下之樂交作,專以太簇為宮。乃取太簇之律,生氣湊達萬物,於三統為人正,於四時為孟春之意。

外頭是聲樂大作,裡頭等著參拜太后的鶯鶯燕燕們候得久了,也有了一些不太耐煩的聲音。

皇甫思凝作為相府唯一的女眷,人單影只,和其餘高官花團錦簇的妻女相比,實在有些不夠看。

皇帝御極,中宮空饋,有腦子的人都會明白,此番覲見太后有多麼重要。

她欲求清靜,絕無與群芳爭寵之意,可惜往往事與願違。原太后召她第一個入內,她微垂著濃密鴉羽似的睫,屏息靜氣,娉婷為禮道:“太后。”

“好孩子,抬頭給我看看。”

皇甫思凝舉首,淺淺微笑,神色猶如天邊的一縷淡泊飄雲,連手中絹扇上的流蘇都紋絲不動,嚴整端正得叫人挑不出一絲瑕疵來。

原太后笑彎了眉眼,兩人隨便閒聊了幾句,她就露出十分滿意的樣子,道:“真是聰明漂亮的孩子,不愧是皇甫宰相的女兒。來人,將我那一對紫岫鐲子賜下去。”

這是皇甫思凝頭一回聽到這樣的誇讚——那些天花亂墜睜眼說瞎話的誇讚於她早就過耳生繭,但從來都是圍繞著令氏大肆恭維。比如對令花見道:“令千金嫻靜美好,不愧是令氏所出。”比如對令太傅道:“瞧這風骨樣貌,哪裡像是您的外孫女兒,活脫脫就是您的嫡親孫女兒。”

原太后的字句陌生而冰冷。但她註定頂著皇甫的姓氏活下去。

於是接過那對紫岫鐲子,巧笑倩兮,宛然謝恩。

原太后握住她的手,親自替她戴上,又拍了一拍,語重心長道:“先帝一貫待你另眼相看,十分愛護。陛下年輕有為,與你一般年紀……”

皇甫思凝羞澀地垂首,臉頰恰到好處地飛上了兩朵紅雲。

原太后心滿意足地點頭。

可算解脫。

皇甫思凝一分一毫也不想在此地多待。數月前的血早已被洗刷乾淨,但總有什麼是一生難忘,刻骨銘心。她出了太后的坤明宮,迎面一個行色匆匆的宮婢,擦肩而過的瞬間,手上多了一小塊素絹。

皇甫思凝藉口更衣,躲開宮婢們的視線,偷偷開啟了素絹。上頭字跡清秀熟悉,約定了時辰地點。她避開諸多耳目,在一處亭臺中望見了那個等候自己許久的人,幾乎不敢相認。

“歡哥哥……”

“白霜妹妹。”柔歡踱步上前,雙目通紅,臉頰凹瘦,“我可算見到你了。”

皇甫思凝指尖輕輕一抖,扇柄的流蘇謖謖發顫。她幾乎認不出眼前人就是曾與令蓮華並舉為“京城四公子”之一、兵部尚書的次子柔歡。柔歡雅擅詩書,簫笛琵琶三絕,本來是翩翩濁世佳公子,在皇甫思凝今生所見之人之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好皮囊。但此刻形銷骨立,弱不勝衣,一身白雪長袍,他的膚色居然比那雪色還要更加皚皚,蒼白到了失盡血色的地步,宛若一抹掙扎在陰陽之間的遊魂,竟看不出往日半分風華殘存。

據皇甫思凝所知,那夜兵部尚書如牆頭草一般,倒戈得飛快。他在至關鍵時刻,迅速選對了陣營,抱緊了皇甫雲來的大腿,柔氏一族也因此並未受到什麼波及。

柔歡本應不至於如此。他現在這樣憔悴苦痛,原因自然只有一個。

柔歡道:“白霜妹妹,我這兩個多月來一直不敢與你妄加聯絡,可淨恩他……”

淨恩是令蓮華的字。

皇甫思凝搖了搖頭,滿眼無奈,道:“在兵變的前一日,張嬤嬤和劉侍衛就忽然從皇甫府裡消失了。父親雷霆手段,我形同被砍斷了手腳,矇住了耳目,知道的比你只少不多。”

柔歡又痛又悔,道:“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怎能……我怎能眼睜睜讓他一個人擔當……”

皇甫思凝道:“這不是歡哥哥的錯。”她微微一笑,瞳仁裡是空洞冰涼的光,“多一個您在那裡,也改變不了什麼。表兄若是得知你安然無恙,也一定會十分欣慰。”

柔歡道:“他家中遭逢大難,蒙受不白之冤,我不能仗義執言,為他捍衛也就罷了,我父親還……”他畢竟是書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許多話萬萬道不出口,咬牙切齒,“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我不信,我不信淨恩會死在無名之地。”

皇甫思凝道:“我也不信。”

柔歡忽然攥住了皇甫思凝的肩膀,道:“白霜妹妹,若是我說,有人曾經在京中見過淨恩出沒,你待如何?”

皇甫思凝一驚,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柔歡道:“月餘之前。”

皇甫思凝道:“表兄可否曾與你聯絡?”

柔歡搖頭,滿嘴苦澀,道:“我父親非但不能雪中送炭,還落井下石,親自監斬了不少令氏子弟。淨恩必定恨我欲死。”

皇甫思凝安慰道:“令尊是令尊,你是你。表兄玲瓏心肝,冰雪肺腑,不會分不清楚的。”

柔歡道:“白霜妹妹,你心思善良無垢,才會將一切想得這樣好。淨恩如果還在京城,卻連一封書信也不遞給我,一次面也不願相見,這還不是早就說明了一切?不但他怨恨我,我自己也怨恨我自己,每日茶飯不思,輾轉難眠,恨不得自戕以示天下。”

皇甫思凝微微顰了眉,道:“歡哥哥,我有一疑問,不知可否解答?”

柔歡道:“但說無妨。”

皇甫思凝道:“是誰告訴你,他見到了表兄在京城?”

柔歡略一遲疑,見皇甫思凝目光明淨,面色掠過一絲決然,道:“是御林軍左將軍吳禍。”

皇甫思凝道:“居然是他。”

這訊息她本來只信三分,現在是信了八分。吳禍為人清正,尚風操,好公義,連令太傅也親口誇過一句“有氣節”。他若非有一定把握,絕對不會輕易開口,更不可能信口雌黃,胡編出令蓮華的訊息。

她曾與吳禍匆匆一見,當時便覺得他欲言又止,難道就是為了此事?

“歡哥哥,現在時局非比尋常,你切勿輕舉妄動,行事前一定要細細思量。”皇甫思凝綻了個有點無奈的笑容,“你畢竟還有一家老小。柔尚書更是對你寄予厚望。”

柔歡沉痛而堅定地點頭。

皇甫思凝輕輕扇了一扇絹扇,風中已有初夏的氣息。

宮中絲竹不斷,天音浩大。伴著九韶之音,無數人高歌道:“永御皇極,以綏兆民。稱觴獻壽,山嶽嶙峋。基隆郟r,德茂陶唐。山巍日煥,地久天長。”

身著冠冕的皇帝步步登高臺,衣以龍、日、月、星辰、山、華蟲、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紋為飾。年輕的天子舉酒,看不出有任何膽怯,氣度頗為巍然。

第一盞酒,伴奏用的是《白龜》。眾人唱道:“聖德昭宣,神龜出焉。載白其色,或遊於川。名符在沼,瑞應巢蓮。登歌丹陛,紀異靈篇。”

第二盞,《甘露》唱道:“天德冥應,仁澤載濡。其甘如醴,其凝如珠。雲表潛結,顥英允敷。降於竹柏,永昭瑞圖。”

第三盞,《紫芝》唱道:“煌煌茂英,不根而生。蒲茸奪色,銅池著名。晨敷表異,三秀分榮。書於瑞典,光我文明。”

一盞接連一盞,幾乎唱遍世間祥瑞之相。一直到了第九盞《玉兔》:“盛德好生,網開三面。明視標奇,昌辰乃見。育質雪園,淪精月殿。著於樂章,色含江練。”

傳說兔能望月而孕,生息強盛。其間意圖一目瞭然。宮中適齡的少女們無不摩拳擦掌,兩眼冒光。

“懇祈南嶽壽,勢拱北辰星。永固鳧藻樂,千載奉昇平……”伴隨著最後一句唱詞,莊重端嚴的樂聲緩緩低落,平復為和風寂靜。

皇甫雲來作為公卿代表,奉觴跪拜道:“吾皇壽千萬年,與天比長。德隆於三皇聖賢,功羨於五帝大業!”

四周山呼萬歲,轟隆隆得震顫大地。

“吾皇壽千萬年,與天比長!”

“吾皇壽千萬年,與天比長!”

大典一切順利,待到結束之際,卻出了一點小亂子。

當時皇甫思凝已經坐上馬車,準備出宮。宮門卻忽然下鑰,據說皇宮失竊,所有人禁嚴不得出。一一排查雖然不難,但也頗耗時間。綠酒面露不忿,從鼻孔裡輕輕一哼,道:“他們是什麼東西,也配來搜查我們……”

皇甫思凝道:“他們也是依命行事,你不要與他們為難。”

她這邊坦坦蕩蕩,自然無所謂。另外一頭卻傳來了一陣喧譁。原來是有一個名叫張夜華的掌酒內官攜其孌童入內,因為戒嚴搜查,心中害怕,竟將之投入酒罌溺斃,為同儕檢舉事發。

人證物證皆在,張夜華百口莫辯。

千秋節居然出了這樣的齟齬之事,皇帝十分震怒,下令將這個內官斬立決。

諸太監叩頭請貸,連原太后也道:“今日吉辰,不宜刑戮。”

皇帝皆置若罔聞,反倒叫眾人盛服觀刑。

一群公卿家眷挨挨擠擠在一起,就為了看一個閹人在皇帝誕辰受戮。倒也不是不滑稽。

皇甫思凝意態安然,不動聲色地觀察左右。過了半盞茶的功夫,總算等到了一個滾落在她腳邊的蠟球。她趁旁人不注意的時候撿了起來,收攏在荷包裡。

不遠處,罪人頭顱飛起,血光一柱沖天。

***

出宮之後,皇甫思凝叫馬車在一處停下,下車之後左右徘徊,又上了另一輛馬車。如此三番五次,確定身後無人跟蹤,那輛最後的馬車才將她放在了一個京畿附近的小宅子前。

皇甫思凝姍姍入內。宅中有一池,圍之以護階草。池中有錦鯉魚躍,波光粼粼。上有一葡萄花架,橫斜薔薇牆,遍植海棠牡丹虞美人,叢錯相間,紅粉依偎,鮮豔奪目。她進入一處矮軒,但見窗明幾潔,筆硯文房具樣樣俱全,又有白瓷花瓶插玉蘭一枝,薛氏箋數張,沉墨鎮紙一枚。室內安了紫檀羅鈿九折屏風,畫上閨秀如玉,九張樣樣不同,或春睡,或拜月,或焚香,或彈琵琶,風姿各異,春蘭秋菊,各擅其場。

輕煙飄渺,解人煩憂。皇甫思凝佇立半晌,才想到這裡焚的是安神香。她聽見不遠處有聲音傳來,也不知道為何心中一動,悄悄繞到了屏風之後。

有三人腳步紛迭而至。有一聲音慷慨激昂道:“皇甫雲來那個酷吏,真是令人髮指!”

另一聲音冷笑道:“但凡與令氏有一點干係的人全都株連其中,連五六歲的孩童也不放過,抄撿全國,殘酷殺戮,這與前朝那亡國暴君的‘瓜蔓抄’有何分別!我就好奇了,現在還活著的人裡頭,和令氏關聯最大的難道不就是他嗎?娶了令氏的女兒,做了令氏的佳婿,生了令氏的外孫女……他要是那麼想將令氏殘黨一網打盡,最該死的不是他自己和他的女兒?”

又一人道:“沈兄真知灼見,說得一點也不錯。”

沈兄道:“那個姓柔的小子,鬼鬼祟祟地叫我們過來,怎麼自己一個影子都沒有?難道他是慫了?我就知道那個兔崽子,整天只曉得跟在令蓮華屁股後頭,懂得什麼出息!”

另兩人似乎以他為首,十分諂媚,不住幫腔。

沈兄罵了一陣,但柔歡始終不來,他也無可奈何,道:“我的時間何其寶貴,豈能在這裡耽擱!你們二個留在這裡,聽聽等會那兔崽子要說什麼。要是他言之有物也就罷了,如果只是裝神弄鬼,擾人清淨——呵呵,看我!”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這樣囂張的語氣,這樣欠揍的態度,皇甫思凝已經想到了他是誰。

與令蓮華、柔歡等人一起並列為京城四公子之一的大理寺少卿沈亦綺。

如果她沒有記錯,沈氏在之前大案中的表現,和沈亦綺此刻表現出來的風操絕對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

沈亦綺氣沖沖地走了。

另二人卻沒有要動的意思。

皇甫思凝有點尷尬。早知如此,她就不該一時心血來潮,躲在屏風後頭。現在聽了好半天,要她如何現身?

難道要說,對不住,我是皇甫雲來的女兒,剛剛什麼都沒有聽到?

你們繼續聊皇甫雲來和他女兒有多該死,別介意我?

那畫面想想就很美。

“那姓沈的小子倨傲怠慢,目無下塵,確實可以利用。”

方才那個不住恭維沈亦綺的聲音忽然響起,竟有幾分陰冷。

皇甫思凝眉梢一跳。

另一個聲音也緩緩道:“這些世家子弟,靠著繼承餘蔭,世世接替,眼界也不過如此了。”

陰冷聲音道:“‘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我國效仿池臺大律,以至於這些世族根深蒂固,流毒無窮,非朝夕能改……”

數百年前,池臺為天下共主,盛名赫赫。方r9螅舐梢殘x魯靨uǎ褐匱常厥雷騫篤藎鍶艘宰澹偃艘允潰諦昭∮誶祝廡昭∮誥桑儼皇y攏筒皇啤h∈恐豢次惱祿洩で桑黃訪襠狼欏<赴倌晗呂矗咽巧掀肺蘚牛縷肺奘雷濉

這二人單獨在一起時,討論了許多民生多艱,朝堂汙濁,口沫橫飛,與之前和沈亦綺在時的唯唯諾諾截然不同。

陰冷聲音道:“我本以為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眷,當朝太傅?沒想到卻出了這樣一位心思深遠,文韜武略的相君大人。”

另一聲音裡也流露出了一種熱切的崇拜,道:“虞兄說的極是,相君大人之能,我等拍馬難及。若是一年之前,嘿嘿,我真想不到自己會有出頭之日。我們寒窗苦讀,為的可不就是明日簪紱若雲屯,晨趨閶闔門?”

[上一章] [目錄] [加入書籤] [下一章]
推薦閱讀
相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