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學士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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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團一路上無甚波折, 風平浪靜。途中皇甫思凝曾見過一次禮部中丞夏秦宜。她向對方斂衽為禮, 他看著她, 欲言又止, 滿眼無奈, 最後躬身長長一拜。

她再也沒有見過鳳春山。

說沒有見過, 可能不太恰當。那一日她拂袖離開, 留鳳春山一人在那個院落裡。從此再未打過照面。一路無話。

她們終於順利抵達京城。但命運的嚆矢已經離弦,誰也不知會在何方抵達終點。

進城的時候,斯夭下車受檢。只是走個過場,百無聊賴地一抬頭, 望見城門上血跡斑斑,掛著幾十個木籠,森然腥氣, 細細一看,裡頭都是或猙獰或腐爛的人頭。她一挑眉, 道:“陽副使,這些是什麼?為什麼要掛在這裡?”

陽宇虹家學淵醇, 精通博物,他聞著腐敗臭氣,顰眉道:“斯使節,這些恐怕是強盜賊人首級。”

斯夭道:“原來這地方這麼不太平。怎麼沒有不長眼的強盜賊人, 過來襲擊我們一下?話本裡是怎麼說的來著?‘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想從此路過, 留下買路財’……”

陽宇虹認真道:“那些盜賊不過流民等烏合之眾,一向看碟下菜,專挑商旅之類的軟柿子捏。就是借他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會敢來襲擊我國使團。更何況……”

他的目光緩緩流轉。漫漫街衢,北風往復幾寒涼,疏木搖空半綠黃。以城門為中心,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縷縷行行。

陽宇虹挺了挺腰板,自豪道:“護送我們的可是鳳將軍。”

本該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時刻,卻異常安靜,每個人都大睜著一雙好奇而敬畏的眼,隔著很遠,又不自主地窺視著使團的一角。

豐頤妙目,正大仙容。

她的氣勢太過強大。身在何處,便立時會成為她的地盤。

“家父曾經說過,他年輕時教導諸學生,背的背的最多的一首詩,就是《出塞紀》:‘芥子山便是戎疆,此去蕭關路幾荒。無限城池非月界,幾多人物在他鄉。諸侯持節望吾土,男子生身負我皇。回望風光成異域,誰能獻計復邊疆。’”陽宇虹侃侃而談,“當時池臺威逼,四方不穩。國人遠在邊疆千里之外,亦惶惶不安。誰敢想有今日——月輝照耀四海,馬頭行處即我堪輿。此乃千古霸業!”

斯夭無聲而笑。千古霸業。她輕聲道:“‘名師大將莫自傷,千兵萬馬避鳳凰。’話說得漂亮。不過我真好奇,她手上血債滿滿,這麼大搖大擺地進了敵國中樞,就不怕這些民人血氣方剛,怒不可遏,數百人一擁而上,將這只鳳凰踩成了一灘雞水?”

陽宇虹一驚,道:“斯使令,你在說什麼?”

斯夭道:“開個玩笑而已。她要是在方棫的地盤死了,我們大概一個也跑不掉。”

陽宇虹肅穆道:“我等同朝為官,又身負出使重任,揚我國威。斯使令身為一團正使,不可不謹言慎行。家父曾有言……”

陽宇虹之父是司天監算術官之首陽昭博。通曉學術,書無不覽,兼善天文、風角、太一、卜相、兵法、釋老之說,是皇帝及諸皇子的教席。皇帝每於天道有疑,折簡相問,即對皇使揮筆,答之不停手。

皇帝雷霆之性,反覆無常。陽昭博能夠深受倚重,顯然不是一般埋頭典籍的老學究。他這個兒子雖然官至禮部侍郎,偏偏一板一眼,十足十的傻文人做派。斯夭無奈搖一搖頭,道:“陽副令,是我口角輕薄了,還請見諒。”

過了城門,斯夭在車上不時向外張望,碎嘴道:“這個我覺得不行,腰太粗了;那個背影還算可以,正臉……哎喲,我還是別看正臉了;啊,這個白胖的,感覺在哪裡見過……”

皇甫思凝道:“斯使令難道來過我朝京城?”

斯夭擺首道:“我又不是某人,來這裡發瘋。”她一指車外,“你看看,那個穿紫袍的,是不是有些眼熟。”

皇甫思凝定睛,道:“這裡是京兆府了。”

斯夭恍然大悟,道:“所以那個是京兆府尹?是那個蘇修撰的爹?”

一聽到蘇畫被斯夭惦記,皇甫思凝就有些心情複雜,道:“正是他。”

斯夭倒沒說什麼難聽話,點一點頭,道:“你不必這麼如臨大敵。他是你的朋友,我又不會把他拿來烤了吃。”她頭一歪,“對了,那個譙樓高掛的是什麼,旗子?靴子?”

皇甫思凝望過去,道:“那確實是旗靴。”

斯夭嘖嘖稱奇,道:“你們這裡風土還真古怪。強盜京觀掛在京城門上也就算了,京兆府還掛著強盜腳。”

皇甫思凝頓時失笑,道:“斯使令有所不知。我朝官宦拔擢調任或官滿榮歸,告老還鄉時,慣例要脫靴留念,叫‘遺愛之靴’;百姓若是感激其恩德,也會集資制旗,寫下名字,作為獻禮,叫做‘萬名旗’。”

斯夭道:“所以說,你朋友爹要升遷了?升到哪裡去?”

皇甫思凝搖頭道:“我並不知曉。”

斯夭嘻嘻一笑,道:“你確實沒必要知道。反正他再升遷,也沒有你爹大。”

皇甫雲來已經位極人臣,升無可升,賞無可賞。皇甫思凝淡淡一笑,此事就此揭過。

總算到達駐地。恭迎儀仗已經等候多時。鳴鐘擊鼓,香花燈燭,幢幡寶蓋,結綵連綿。雖說是兩國修好,氛圍卻大相徑庭。斯夭作為正使,列在首先,還是一貫張揚做派,就差拖霓旌靡雲旗、前皮軒後道遊了。

方棫這邊則十分凝重。人人屏息靜氣,嚴肅冷對,甚至不乏怒目相視,滿臉悲憤者。

其間緣由也無需說明——倘若視線能化為實體的刀劍,鳳春山早就被戳成了一個篩子。

皇甫思凝並未下車,只掀開簾帳,從車窗探出視線。鳳春山依舊端坐馬上,全副鎧甲,背脊挺直如出鞘的利劍。金紅色的鳳凰徽紋在陽光下閃著冰涼的光澤,冷漠得拒人於千里之外。

一步步煩瑣的迎賓儀式走完,斯夭總算重新上車,朝皇甫思凝眨了眨眼睛,道:“冷落你這麼長時間,難不難過?”

皇甫思凝笑道:“斯使令職責所在,我怎敢……”

斯夭打斷了她,認真道:“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你也別和我裝傻。接下來我得辦點無聊的事情,回頭我們再來辦正經事。”

她們之間這些兒女情長雞毛蒜皮,斯夭如此鄭重其事;互通國書這樣的大事,反而漫不經心。皇甫思凝不由想起夏秦宜那一鞠躬,思緒漫漶,只好繼續微笑以對。

斯夭望著她疏離有禮的神情,不自覺皺了一皺眉,道:“按照我們之前的約定,你要走了,對不對?”

皇甫思凝一直沒有主動提出,正是等著斯夭開口。她頷首道:“我也是時候該回家了。”

斯夭道:“回什麼家,那裡算你家?這麼長時間,你那個世兄啊婢女啊,都眼巴巴地一路跟在我們車馬之後,跟屁蟲似的,甩也甩不掉。你的父親倒好,明明是一國之相,連個屁都不放,連個口信都沒有。”

父親,這個詞陌生而無稽。

她和柔歡去藍山祭奠舅舅令花塍,他聽之任之;她被斯夭劫持,他冷眼漠然;如今她隨著使團浩浩蕩蕩回京,他也並無一言半語。

這就是皇甫雲來一貫以來的態度。他並不視她為自己的至親骨肉,不過是一個依附著他盛名的蠹蟲。父非父,女非女。那個偌大的府邸,縱然滿目錦繡,於她也不過雪窟冰窖。

但還有一點不同。

皇甫思凝坦然道:“我要回去看女兒。”

她們的霜留——曾經。

但那是她的女兒。是她在火焰裡僥倖逃出生天的孩子。純潔,無辜,可愛稚嫩如花骨朵。是她最珍貴的牽掛。

斯夭輕笑了一聲,不以為意道:“什麼女兒,不過就是路邊隨便撿來的一個孤女。想要做善事,送到什麼慈善堂濟世館就是了,哪有你這樣,還真的帶回家了。你這人就是軟心腸,喜歡拿撿來的破爛東西當寶貝。”她笑眯眯地託腮,意有所指,“那些東西,無根無憑,沒心沒肺,不知感恩,不識好歹,你小心到時候又被反咬一口。”

皇甫思凝平靜道:“斯使令,你口中的‘破爛東西’,是我的女兒。”

斯夭的笑臉一僵,咬了咬唇,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皇甫思凝微一翕目,道:“斯使令,讓我回家罷。”

斯夭頷首道:“是我送你回府,還是讓你的跟屁蟲來接你?”

皇甫思凝道:“那就不勞煩斯使令了。”

她的聲音很溫柔,也有一種再確鑿不過的拒絕。斯夭莫名煩躁,但無從發洩,也不敢再說鳳春山的壞話,只好含混道:“等我這邊安置好了,我會去拜訪的。”

皇甫思凝有些詫然,旋即嫣然一笑,道:“那我就恭候斯使令大駕了。”

***

待到斯夭放她離開,已是夜深時分。回府的馬車上,綠酒一直拽著皇甫思凝的衣袖,彷彿生怕她丟了一樣,不斷絮叨道:“……都怪我,都怪我,不對,都怪那些混蛋儊月人,欺男霸女,仗勢欺人……”

“娘子你瘦了好多,我摸了一摸,這裡的骨頭都突出來了,是不是吃不飽喝不足?儊月人的飯菜,你是不是不習慣,一定很難吃吧……”

“還有那個不要臉的大色魔,沒有對你作甚麼吧……”

皇甫思凝聽著這些發自肺腑的關心嘮叨,展顏道:“綠酒,你放心,我很好。”

這些時日以來的所有苦痛糾葛,都在這些熟悉的言語中煙消雲散。人生不過如此罷。失去的永不再來,擁有的總會離開。已去之事不可留,已逝之情不可戀,不留不戀,總有一天會新生。畢竟都過去了。

綠酒抹了抹眼睛,道:“那當然。娘子的一切都很好。”

天低紺滑風靜止,月澹星渟。夜色清寂,萬籟俱寂。隱約有簫聲隔牆飄來,月映波心,風來水上。斷腸只憑千里夢,更無情。

皇甫思凝舉首,牌匾上的皇甫二字碩大耀目。那是她的姓氏,她一身血肉之源。無法選擇,也無法逃避。

她終於回到了這裡,恍如隔世。

大門緩緩開啟。並非為了迎接她們,而是送客。

一個雪白的身影緩緩踱步而出。

自古以來,爭奇鬥妍者不過奼紫嫣紅,此時素極始知花更豔。熟稔而陌生的女子,不妝不束,未點鉛華,巫山洛水,宛不爭些。

那一身雪白,不是鎧甲,而是縞素。

鳳春山垂眸,看向臺階下的皇甫思凝,眼比黑夜更幽邃深黯,彷彿兩堆陰燃的煤,環繞只有餘燼。但只要稍一撥弄,重新呼吸,就會再度熊熊燃燒,永不止息。

月色如水色。她們都在河流裡。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人世多艱。她們俱在這世間無處可去,無可依戀。直到同時看見了岸上的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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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試探,抓緊,從此眼中只有對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命運就是這樣奇異,萬水千山擋不了,刀山火海攔不住。曉看天色暮看雲,從此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終究是幻象。

鳳春山步步走下。她的懷裡似乎抱著什麼東西,小小的,很安靜,不知是睡了還是死了。

她們擦肩而過,彼此無言。

風與竹葉沙沙作響,如垂死的鳳鳴,便是世間唯一的嘆息。原來過去的並不會過去。和她遇見的那個春夜,彷彿共工氏觸不周山的那一刻,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日月星辰移焉。她的生命自此被一剖兩半,並強硬地和後半生牢牢繫結。

人世未知,從此以後的每一步,都是那山傾的印記。

不知過了多久,綠酒才恢復自己發聲的能力。她牽了一牽皇甫思凝的衣袖,低低得近乎啜泣,道:“娘子,霜留她……”

皇甫思凝回首,娉婷秀質,神色俱清,沒有一絲淚意,道:“綠酒,我們走罷。”

冷凝的黑暗噴薄而出,瞬間便將她們吞噬。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卷:簫韶九成》完。

***

方棫某某日報頭條:《妻妻離婚大戰打響:無辜幼童撫養權歸屬何方?》

陷入地獄趕稿模式,這兩天會不定時掉落加更orz

謝謝支援我到現在的小天使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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