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盧南境,群山之中。
秋夜漸深,篝火一旁氣氛蕭殺,蟲不敢鳴。道家老者身旁那頭野雞除了生了一雙長眉,其餘與普通野雞並無二致。只是眸子金燦燦怎麼看都奇怪,滿是玩味。
少年漸漸從驚魂未定中緩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當下的舉動有多可笑,慢慢放鬆。剛要習慣使然擺出一幅誠惶誠恐的弱者樣子出來,想了想,什麼也沒做。
野雞繼續嘖嘖有聲:“不容易,居然差點讓你逃脫了一次,我固然沒怎麼用心力,但要是讓你一個剛剛心門大開的凡人從我布的景兒裡跑了,爺爺我的臉可就丟盡了。”
老人道:“跟誰稱爺爺呢?”
野雞勤點頭,“您是爺爺,您是爺爺。”
老人點頭附和道:“心猿意馬,也怕信馬由韁。”
少年回憶了下,是自己與綠珠洞房花燭夜時,突然感覺哪裡不妥,就往自己腰間片刻不離身的蛐蛐籠摸去,手還沒摸到,心裡就已經開始生疑。
就像人在夢中有時會突然意識到自己身處夢中一樣,也說不出哪裡不對,但就是在某一刻心中明白。那份疑心一旦有了,就再也消抹不掉。能不能摸到其實結果都一樣,若少年不疑有它,只要心念起,幻景中自然會有一個蛐蛐籠子掛在腰間。
並非憑空變幻,而是心中“有”,那便會“本就在那處”。
窮慣了的少年貪財,但貪財有貪財的好處。
人的心念有多快?僅僅在手向腰間摸去尚未伸到的那片刻,少年就已經意識到了不對,告訴自己要“醒來”。
只是當時的恍然“醒來”,不過是脫一夢入另一夢而已。
李明藹到現在仍心中打鼓,與平時做夢還是不同,方才所見所聞,歷歷在目。少年此刻很想用餘光瞥一眼後腰蛐蛐籠子,又怕被野雞和老者看出端倪,死守心防,強迫自己“想都不去想”。
長眉野雞嗤笑一聲,老人只是微笑,渾然不覺。
火上的水又徹底沸了,李明藹遲鈍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這是在現實裡,端起鍋子放到石頭上放涼,待一會把熟水裝入水囊中留作明用。
少年蹲著身子看著鍋裡的水回憶剛剛情景,越想越覺後怕。怪不得夢境裡有好多處與實際並不相同的東西,比如人來人往的臨淄城裡的園子怎麼會有野雞夜啼?比如一路與老人行來老人明明是騎鹿怎麼會乘鹿車,真正的仙家宗門怎麼會用凡間貧苦少年見都沒見過的金元寶?比如“整座小廟成精”源自幼時自己和阿慶夜宿古廟時的一個臆想,而老狐拜月的故事其實以前聽坊間的說書先生講過。
一切合理與不合理都來自於現實。
相由心生,象由心生。
然後少年越往前捋越吃不準了,心下惴惴,抬頭問:“老先生,最早您與我說名實道理的時候也是假的吧?”
老人答:“那倒不是。你進入幻景之始,是我託辭離開你身邊的那會,彼刻以後才都是虛妄。”
李明藹點點頭,恍然道:“那會遠遠聽到一聲極響的野雞的叫聲,想必是這位神仙大人施展了法術。”
而且應該與它吞吐出的煙霧有關
不知為什麼,少年感覺野雞聽完臉色突然有點尷尬。
不知多久,少年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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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放曉,野雞不打鳴。
沒有了白鹿代足,老人與少年一同步行,身前一隻野雞不情不願的引路。溫姓老人看似年邁卻步伐矯健,趕路速度絲毫不輸系著碩大包袱的李明藹。
有了地頭雞的帶路,朝食就很容易打發。稍稍找尋就能找到幾株少年不認識的野果,剝開外殼,吃起來就像熟稻米,卻滿口生香,肚子也一點不餓了。
此處或許毗鄰城鎮,翻過一道山樑,已經可以看到有人修建的簡易山道。一直不緊不慢行路的老人突然停下腳步,撥開道旁一個石壁上垂下的藤蔓,李明藹好奇探頭,石壁上面刻著許多句詩文,看日子已經有些年頭了。
野雞也蹦蹦跳跳回頭,昂首挺胸。
老人緩緩念道:“霹靂震谷裂空山,碎雹彈射千冰丸。不暇回首計行止,韉轡濡溼下執瀾。馬蹄斜竄頻傾側,幾幾下墮深崖間!那會蒲公尚年輕,看你把人家給嚇的。”
野雞個子矮,使勁仰頭觀壁,滿口不屑,“本以為會是個儒家讀書種子,沒想到詩文卻寫的如此爛。不嚇唬他嚇唬誰?”
老人輕踢一腳,“忘恩負義的小東西,沒有他的身後成名,能有你從淫嗣成今日一山正神的身份?”
野雞撲稜稜翅膀躲開,嘴上爭辯:“一碼歸一碼。他蒲留仙寫故事固然好,但詩文確實平平。要不是他一書助我職位封正,我連他這些詩文都不讓留!平白汙了眼睛。換你自己家總掛著你看不上眼的字畫,你不糟心?”
野雞踱步道旁,陷入回憶,“要說能入得了眼的句子,倒也不是沒有。蒲留仙一生多次過我奐山,獨獨早年一句‘暮雨寒山路欲窮,河梁渺渺見飛鴻。錦鞭霧溼秋原黑,銀漢星流野燒紅。’寫的還是不錯的。”
老人唾祂一口,“好個屁,這兩句不是當時你現身吐霧遮山,強行逼他寫的?”
野雞嘿嘿一笑。
詩句中“錦鞭”兩個字,其實指的是野雞身後的長尾。
少年也忍不住插話,問:“你們說的蒲留仙是誰?很有名嗎?咱們現在是在哪?”
野雞陡然變色,“孫賊!你不知道我大奐山?”
翅膀拍地,卻有拍桌聲。
老人挑眉,“跟誰叫孫子呢?”
野雞低頭:“我是,我是孫子行了吧!”
老人給少年解釋,當下所在的地方名叫奐山,方才提到的蒲留仙故鄉則是相隔不遠處的洪山縣。蒲留仙這個人一聲仕途不順,幾次赴大盧京城科考都不幸落榜。這人生前不得志,死後卻因為一部記載“天下所有奇聞異事”的《鬼狐書》而名傳天下,奇幻詭譎,又針砭時弊,備受市井喜歡。其間提到的一篇記載山中有幻景的《山墟》,提到的地方就是奐山。而所謂“山墟”幻景的始作俑者,就是眼前這位野雞大人。後者地位也因《鬼狐書》的暴享大名水漲船高,從一介淫嗣而被穆嶽山君封為此地山官。
區區數百字,可定一山神位,文人筆墨厲害之處,就在於此。
李明藹想到白鹿分別時提到的“與前面山官不睦”,心下瞭然。
老人道:“你可別看小看這小東西,真論下來,它也算是帶了些蛟龍血脈,只是非常淡薄罷了。它的真身應該叫做‘蜃龍’,乃是蛇與錦雞交-合而生,而後機緣巧合,卵得春雷相擊埋入土中,經歷數百年才能變出這麼個玩意兒。平時看著就是個野雞模樣,再給它修煉個幾百年,讓它在入冬三侯天入海化成大蜃,吐一氣能化萬里宮殿樓宇。那個時候就連我都不敢惹它了。”
少年終於明白為什麼這位野雞神仙的眼神為什麼這麼瘮人,原來仔細看去,野雞的眼中是蛇類一樣的豎瞳。
沉吟一下,躬身一禮:“多謝山官施術,助我淨心。”
“屁嘞!你我非親非故,你沒運沒財,我閒的蛋疼想來弄你?是這老頭把我綁來的!”野雞憤懣不平。
少年愕然。再回想當時那聲遠遠淒厲叫聲,就怎麼聽都不是那味了。
老人拿腳點點野雞腦袋,“怎麼著,託你辦點事,還不滿意?”
野雞猛的跳開,方圓幾里空氣瞬間凝滯。怒吼:“溫常公,你不要欺雞太甚!”
緊接著就見野雞的整個身軀像是被綁住,倒吊著直升入極高處,變成杳杳一個黑點,然後急墜而下,一頭扎進不遠處的山谷裡。轟然巨響。
天地恢復爽朗。老人與少年繼續行路。
過了好一會,一頭長眉野雞灰頭土臉,默默從谷中爬起來跟上。
方才那一刻,這位一山正神身體半點動彈不得,口與翅都動彈不得。落地之後,身上修為直接被剝落五十年!
翎羽凌亂的山官大人默默絮叨:“我可能不是人,但你是真的……老神仙。”
中間話語停頓,因為某神仙微笑看它一眼。
李明藹還是開口問道:“老先生,昨夜幻景裡面,到底是我夢見了您,還是您進了我的夢?”
兩者看似差不多,實際大不同。第二個“夢”裡,有些事少年太怕被人知。
老人笑道:“夢中其人所說言語是我說言語,但我人在夢外,你夢裡真正想到見到了什麼,我和山官都不清楚。”
李明藹直視老人眼睛,眼中冷色凝而不散。
經歷了昨晚的大起大落,少年已經明白,對待面前的老人,即便是稍有過火的惡意揣度,也好過小家子氣的遮遮掩掩。
良久突然想到了什麼,眼睛逐漸亮起。
溫常公笑著點頭:“沒錯,夢中我說的話都做數。你如果能脫了舊藩籬,我就能教你一步步踏上大道。如果你不肯剝衣,尤其是醒來後如果還是一副惺惺作態,你隨我這一趟南行,就是兩個天地。”
李
明藹按捺不住心理的喜悅,“當真?”
老人道:“說吧,先問什麼?”
少年人停住腳步,閉上眼睛,過好一會,李明藹問:“什麼是修行?”
老人腳步並不停下,只是步子慢了下來:“就如人吃飯喝水,食谷者智,食肉者猛,食氣者長生,沒什麼分別。”
少年快步跟上問:“那修行怎麼分境?”
溫常公搖搖頭,“三教與百家,自從方術普世以後各家有各家的修法,怎麼會有什麼統一的分境?雲頭相逢就互報境界,包括什麼越境殺人,不過是市井間的說書先生們為了聽者便於理解的附會、加上些山下凡人的想當然而已。你家門口的鐵匠會拿自己的打鐵技藝和學堂的教書先生比拼讀書功底?”
“如果說單論殺伐戰力,你何嘗聽過真正的江湖武夫見面先論修為?更別說這百花齊放、修法各異的山上世界了。”
李明藹默然。
但凡有人的地方世事都只會愈發變的複雜,修行者們也是人,怎麼會用那麼想當然的方式去比較高低。
原本我們好多的習以為常,都不過是行外人的理所當然,與行內人的懶得解釋。
老人看著少年的臉色,又道:“當下之所以能有三教百家的大放異彩,都要歸功於最早的方術普世。方術這個名字,原本是在武夫大行其道時候世人對的蔑稱,修行人自己的稱呼應該叫做煉氣。煉氣士在萬年前與武夫爭奪大道的那場‘山野之爭’中獲勝後,才與各家各教的心性學問結合,衍生出了這萬千大道。各條大道各不相同,有些學問甚至心性相抵,但無論三教正法還是旁門小道,走到極致都有機會登頂。所謂‘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
“所以,我可以說一個最古老的煉氣士分境方法,只不過與你們市井間流傳的那些說法不同,僅僅代表對天地的掌握程度,並不能代表殺伐能力,更不能見面互報一下境界就排高低。李明藹,接下來我只用自己的方式給你解釋,不見得完全準確,但是便於你理解。”
李明藹停住腳步,正色點頭。
老人道:“天下萬千修法,其實一言以概,都可以分為‘意’、‘象’、‘力’三類。最早的煉氣修行,就是先修力、後修象、最後修意,循序漸進。”
“人的身體就像一個布口袋,想裝進去東西首先要把口袋檢查的仔細、縫補的結實。因而所有煉氣術,在正經的服氣修行之外都輔佐有相應的健體法門,這也和當時武夫大行其道有關。所以至今道家依然留有有‘修性不修命,萬劫陰靈難入聖’的說法。但武夫與煉氣士的側重還是不同——李明藹,學堂的韓先生有沒有教你們健與康兩個字的區別?”
少年訥訥撓頭,“先生或許講過,但我缺堂實在太多。”
老人笑笑,“健是身體強壯,筋骨有力。康是氣脈寬廣,血氣充壯。武夫入道,兩者必須兼而有之,煉氣士就更看重後者。煉氣之前,需要先自察身體,這個階段被稱為舉燭照身,幡然內視,所以叫做燭照。”
“燭照之後,就需要引氣入體,拓氣脈開竅穴,這叫通幽。”
“竅穴足夠多時,需要做到將體內的氣息引出體外溝通天地,做到大的迴圈,並從體內找到適合自己的山根與氣海,這個階段叫做搬山水。”
“再之後,就要以體內山水相濟,自生水火結金丹。燭照、通幽、搬山水、金丹,這四個階段,可以簡單理解成修力,沒結成金丹之前大抵相同,無非吃食多寡而已。”
溫常公低下頭,見到野雞也仰著脖子直愣愣聽的入神。
老人踢它一腳。
奐山山官大人這才後知後覺,連忙吐出白氣,配合老人言語演化出一幕幕神奇景象。
老人繼續道:“金丹之前,都是欲外先修內,在人體內做文章,金丹以後,就需要往‘外’走。師法萬物,以氣擬象,從而生出萬千法門。早期的煉氣士都避居山中或海外,擬象無非日月星辰、飛禽走獸,後來方術入世,與三教百家結合,才真正變的大放異彩。比如原本極重視武夫煉體的兵家,就因此研究出了極其剋制普通煉氣士的軍陣。比如最早聖人造字、畫符,以及佛道兩家的真言,都是擬萬物之形與聲,從而於人力之外借天地偉力。”
山官大人這會非常忙活,體外白氣之中,朦朧顯化出萬千士卒打扮的野雞,挽刀執矛,在將領野雞的指揮下,紛紛聚攏變化陣型,沙場上空則氣聚成象,不斷有長蛇、虎豹逐漸成型,栩栩如生。又有打扮高古的野雞做思索狀,執樹枝畫地,寫出無數古體文字,繼而天雨粟,鬼夜哭……
少年大開眼界。
“但是仿外終歸修內,放在自身修行上,就是要打破體內原有格局,修人身如小天地,根據對萬物理解不同,從而結出自己不同心境,直至小天地落成。”
“見天地,見眾生,然後就該見自己。小天地成需要破心關,如果邁過去了,就能心念舉燭出藩籬,在身外結自由身,煉神返虛。這幾個推倒重建的大階段,分別被稱為乘舟、觀海、推山、赤子。”
少年眼睛死死盯著奐山山官演化出的幻象,有野雞盤腿而坐,閉目內視,體內心神結成山川江河,甚至日月星辰,儼然一個小世界。心神小野雞卻在一番思索後嘗試飛出這個自己打造的“天地”,從而山翻海覆,終於得脫,一隻渾身上下不著片羽的小野雞,與仍在原地盤腿而坐的大野雞相對而視。
少年目不轉睛,人並未被白氣包裹,心神卻依然沉浸其中,口裡只問:“然後呢,然後呢?”
老人道:“然後?你不是見過了嗎?”
少年如遭雷擊。
李明藹抬頭:“修象之後是修意。剝衣過市,赤子登樓?”
老人滿意點頭。
少年跌坐原地,陷入沉思。
昨夜幻景之中,李明藹在雲頭中被老人一指點落,再轉念時已經回到了臨淄城,赤身裸-體,行走在街頭。又在鬧市中看見一座高樓,登樓之後又登樓,終於在頂層遇到一個人。那人自稱也是自己,還稱登樓的自己是“屍”。
韓先生在學堂講“禮”時,曾說過古體字的指向性極強,比如“屍”與“屍”就是兩個字,前者其實代表祭祖禮儀時扮演先祖的活人,後者代表人死後遺留下的軀體,後來才簡化混用做一字。
修力見天地,修象見眾生,修意見自己。
幻景裡的自己對自己說“為什麼齊奶奶選的是你們兩個?由始自終,你倆的選擇,真的是自己的選擇?”
所以,這才是心底裡的自己想對自己說的話嗎?
溫常公看著眉頭逐漸皺起的少年,輕輕搖頭。
一旁辛苦吐氣的山官大人停止演練,碎步走到老人身旁,與老人並腿而立。
野雞問:“道君之所以改道途徑奐山把我捉過來,就是想借用我的天生神通,讓這孩子明心見性,教他去偽存真、待己以誠。但你明明可以在昨夜幻景中看得見一切,方才為什麼騙他?你教人不撒謊,自己也在撒謊。”
老人道:“這叫不拘泥。他自幼承受惡意太多,也習慣了常用惡意去揣度人,還是需要保留一部分念想給他,不要操之過急。”
野雞打量著少年愈發緊皺的眉頭,問:“不叫醒他?”
老人道:“再看看,再看看。”
少年此時狀態與在幻景時不同,已經不能再用所謂“翻書法”窺視其心湖,否則很容易被發現,反而打斷這種玄之又玄的狀態。
少年此時念頭還在“樓”中,憑欄而立,面前萬丈高空,心底有種聲音告訴自己應該向前邁出方出藩籬,耳中卻想起老人說的話“退回來”。
是向前還是向後?
修力四境又稱下四境,修象四境又稱中四境。老人並未告訴少年的上四境,分別叫做銜燭,玉樓,觀止,通天。
良久,李明藹深深吐一口氣,睜開眼睛。
溫常公挑挑眉:“如何?”
少年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褲腿:“沒想明白,不敢做決定,到時候再說。”
老人眉眼彎彎:“這就很善嘍。”
老人旁徵博引,繼續與少年解釋這山上現狀。
方才說的力、象、意只是老人自己的理解,山上通行的說法只是分成了上中下三品十二境。而且這只是煉氣術未“入世”之前的古老方式 ,如今的三教百家早就已經自成自法,根本不再這麼循規蹈矩。
古法修行太慢太難,入世以後,與世間的各種思想結合,開出了各種絢爛的花朵。除了最初的修力階段各家大同小異之外,意與象僅重其一就足夠走的夠遠。
大道本何其廣,闡之也可,截之亦可。
如今佔據歸棧洲大道的儒家,修行就是“由象入意”,儒家弟子修浩然氣,有聖人創出“格物”法,格天地萬物真意入本心,從而本心也能借力天地萬物,君子言出,天地法隨。
而儒家中的詩家,又別樹一幟,偏偏“由意入象”,詩家弟子需多感而動情,人人需鑽研不同的本命詩句,然後將一身情慾都“託付”詩文意向中,施展時往往悽風苦雨或楊柳
依依,最是好看。人物多情,法術俊逸,所以百家之中,屬詩家子弟最有異性緣。
即便同一句詩文,不同人研習的側重點又有不同,比如一句千古名句“無邊落木蕭蕭下”,有意在“無邊”者,有意在“蕭蕭下”者,不同“意”,修出來的“象”也就大相徑庭。
野雞對後半部分若有所思,李明藹對前半部分大為神往,打定主意以後好好學詩。
道家從快慢之爭中敗落後,由治世經學轉為補世緯學,但也因此保留了更多古法煉氣術,修法最全。單單服氣一事就衍生出五行食氣法、服日月精法、服六壬法等諸多流派,針對結丹一事,又分出內丹與外丹兩門,流派眾多也駁雜。重意與重象者兼有,相比而言且更加考究心性。
釋門則是獨獨修意,講求莫向外求,漸慧頓悟,肉身成佛。曾經有一位佛國太子,開創出以意寄物的法門,生時一切身邊如燈,故名燃燈太子。後來分成小乘與大乘兩派,自渡與渡人。
三教之外,更是修法各異。
有傳承自儒教前身禮學的史家,習“採風”術,巡遊各國,採集當地民歌童謠,彙編成冊,就擷取一部分氣運。還有“謗”術,記錄王朝統治者言行,以春秋筆法褒貶之,增損其王朝氣運。
還有小說家,不願讓史家獨佔天數,希望能靠一筆之力以虛易實,以妄定真,乃至導天下人心入白紙中,筆下所寫即為人心所想。雖然蒲留仙自矜是儒家門生一直沒有改換門庭,但野雞的奐山山官之所以能這麼快封正,也是小說家中人在背後推波助瀾的結果。
此外,還有不信天地只信手中劍的古老蜀地劍修。
不修自身而將心血賦予畫皮的像師。
鴻矇洲還有拜月修行的月教。
形形色色,大道從無旁門,向上皆可登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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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之始是問道。
少年問:“為什麼修行的人明明要修心,還是有這麼多壞人?”
老人答:“修行修的是心,不是修公、也不是修善。只要內心中‘道理自洽’,就是邪魔也能走到山巔。”
少年介面:“所以這個老天,本來就只管強弱,不管善惡的,是不是?”
溫常公沉默了會兒,說道:“這樣還好。”
李明藹難得直視老人的眼睛,說道:“這樣不好。”
李明藹又問了一個問題:“行走於鬧市的我,與高樓等待的我,軀殼和本心,哪個是我?”
因為行走在這個冰冷的人間,所以我穿上了層層衣衫,活成人們想要的樣子。
等修行到高處,為了見到自己,又需要脫掉衣服、跨越山海,攀上高樓。這麼多我,誰是我?
溫常公咋吧著嘴巴,說這個問題很有趣。然後問李明藹,知不知道魂與魄的區別?
少年當然搖頭。
在小院的時候,李明藹還對人死魂生或者轉世投胎抱有念想,所以問過那個年輕人這個問題。但是好看的人往往不喜歡囉嗦,所以年輕人拒絕和少年討論這個囉嗦的話題。
好在老人與野雞都不怕囉嗦。
老人先解釋:“人生有三魂七魄,其實並不是說書先生的故事裡,某某道人捉來某妖一魂一魄,卻又放跑了幾魂幾魄這麼做小兒加減法。”
李明藹點頭,對真實的世界瞭解越多,少年深感到故事書不能全信,有些坊間說書先生害人啊!
老人道:“所謂三魂,胎光、爽靈、幽精,其實就是你的念頭。而七魄,則是潛藏在你身體裡主掌肢體氣血執行的本能。比如你睡覺的時候念頭會停止控制自己身體,但身體卻不會因為你沒有控制它而忘記呼吸、消化。”
“呼吸是不需要控制的,停止呼吸反而需要。因為實際控制身體的是魄而非念頭本身。”
少年和野雞下意識都把呼吸慢了一慢。
“醫家有言人睡為小死、人死為大睡,是指人睡時只是三魂休憩,壽數盡時魄也就沒了。因此不存在‘捉來魂魄’這種說法。人失魂則會愚昧痴傻,人落魄則會失衡得病。三魂與七魄一起,才共同組成了你這個人。”
老人笑一笑,“道門裡有一分支叫做五神宮,據此創出了‘五臟藏神’法,就是在舉燭內照時,將五臟開五府,分別將心神魄意志,各凝聚一個自家小神,坐鎮身內小天地,也算是一個修行正途。”
“所以,魂與魄哪個是自己,不必要分的太清。時間萬物,就怕一個詳究細解,如果真要去細分,這天地都不再是你以為的這個天地了。”
李明藹似懂非懂。
老人見少年還是饒有興趣的樣子,就問:“我問你,你認為如今這個大天地,誰才是真正主人?”
少年下意識就想答當然是萬靈之長人族,但是話到嘴邊又改口道:“是……妖物?”
天下五洲,看似是人族佔據大道。但實際上在人族氣運覆及不到的山水城池之外,妖族才是某些土地真正的主人。
溫常公雙手做掬起狀,遞到少年眼前,眨眨眼睛問道:“你再想想?”
李明藹盯著看似空無一物的老者掌心,沉默不語。
老人追問道:“昨夜你為什麼要將水煮沸才飲?”
少年的眼睛亮起。
老人點點頭,雙手之間,漸漸有溪水生。言語之間,被老人從半個時辰前兩人曾跨過的一處溪中拘來。
老人道:“佛觀一碗水,四萬八千蟲。”
溫常公將雙手散開,一抔溪水原地飄浮散成無數肉眼看不到的細密水霧。手指在霧中寫了一個古體的“風”字,又揮袖打散。
少年只覺一陣清風拂面。
“風”中有一蟲字散的尤其慢。
老人又道:“風動蟲生,故蟲八日而化,天地而有八風。”
“佛家一直有一種說法,人族妖族從來不是這天地的主人,這天地間的蟲才是。”
溫常公拍拍手,把手上殘留的水漬拍盡。“我們道門也有類似說法,其中很重要的一個修行方法叫做‘斬三屍’。”
“三尸,也叫三姑蟲。每個人身體裡都有三尸駐守,上屍好華服,中屍好美食,下屍好淫-欲,才使人耗神減歲,因此道門有一種修行法庚申日不眠及服黃苓術。”
“近來鴻矇洲醫家有人說,每個人腹中,其實單單蟲群就有三四斤重。男女相互吸引,其實是身上的蟲群相互吸引。”
“咱們即將去往的姜楚王朝,墨家鉅子據說已經造出了能言語行走的人偃。如果以後人人披偃甲在外,那些個偃甲又自己能言語對話,那麼在那些偃甲的觀念裡,他們的行為舉止到底是他們自己的行為舉止,還是他們體內你我的行為舉止?”
“人有三魂,也有不受三魂控制的七魄。人有三尸,也有空耗人精氣壽數的七情六慾。儒家說人性本善,法家說人性本惡,人的情緒到底是是自己的情緒,還是體內蟲的情緒?”
“幾萬年前農家先輩馴化結籽野草而成今天遍及各大洲的稻穀,那到底是人馴化了野草,還是野草馴化了幫助它進化生長的人?”
“這世界是人的世界,妖的世界,還是蟲的世界?”
老人一連番發問。
秋風不敢應答,道旁野草萋萋,蟲聲如雷鳴。
山官與少年,一起呆若兩雞。
老人戲謔一笑:“你們看看,我就說不要細想嘛。”
笑歸笑,老人依然開心少年會問出這些問題。
所有成年人對生活的驚喜與熱愛,大都來自童年時對這世界的好奇心。
溫常公舉頭望天,自語道:“據說在某處凡人到不得的人心長河,長河的末端,也有一隻大蟲子呢。”
少年眼神炯炯:“老先生,你我算不算師徒?”
老人道:“順手啟蒙而已,不用師徒相稱。少年郎,佔點便宜就可以了,別蹬鼻子上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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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黑了。
一路上,少年零零散散的問,老人散散淡淡的答。
往往前後兩個問題並無聯絡,思維極為跳脫,但老人也不厭其煩,耐心作答,而且言盡於細,往往不需要李明藹再去深挖後面的問題。
連帶著身後的野雞也跟著聽的很認真。
說是一山之官,但其實也是血脈淡薄懵懂前行的可憐蟲而已,很少有機會能聽到這樣子深入淺出的解答。
提燈夜行。
兩人一雞翻山越嶺。
在一處山頭,少年起身回望,遠處山外,城池燈火如撒豆。
少年閉目自視,也有一小人在舉燭夜行。
李明藹輕聲說一句:“原來山上有此風光。”
山影傾聽。
一人呢喃,群山迴響。
(9000字,後面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