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個宗門的覆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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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晚夏的鳴蜩不斷重複著喊“知了——知了——”

褚掌櫃的腦子有點空。

銀庫空了,自然不是說市井用的黃白物庫空了。而是深藏南部群山之中那座剛剛調入了五千萬璀錯錢的青錢大庫。褚掌櫃怔怔盯了一會徐老司匱的眼睛,扭頭朝外喊:“備車!”

阿慶應聲。

然後車輪聲轆轆。

從臨淄城的南門出來十餘里,車廂裡褚掌櫃語氣低沉:“紀老,事急,麻煩快些。”

廂外一向戴著笠帽,甚少與人說話的車伕突然抬頭,朝坐在身側的阿慶咧嘴一笑,道:“慶小子,抓穩了。”

車伕從車駕上站起,嘴裡呼哨一聲,低低唸叨了幾句什麼,然後車身下突然雲騰霧漫,整輛馬車在阿慶的驚呼聲中,搖搖晃晃升到半空中去。原本側身坐著,一條腿懸在車外的阿慶連忙把身形收起固定好身體,又耐不住好奇,探頭往下張望,近處視線被雲霧擋著,影影綽綽看不清楚。

前方拉車的馬兒不知道何時被戴上了一個眼罩,毫不知覺此時已在高空。蹄下每當落下就生出一朵雲霧,在馬車後方留下一枚枚元寶狀的痕跡,逐漸消散。

身下山川似緩實快劃過。

紀姓車伕又從車廂一側一陣鼓搗,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杆大旗來,迎風獵獵,上有長長的兩根野雉尾羽和夫如宗的徽記。

尾羽被風吹的搖擺不定,閃閃發光,綿延半里,猶如拖著兩截七彩煙霞。

雉羽加急,臨時借道。避免凌空跨越沿途各山君的山頭被人怪罪。

進入深山又有幾十裡,馬車才緩緩降低高度,車伕揮動大旗,仿若挑開了一道山水大簾,車馬一躍而入。阿慶眼前的景象突然一變,從一片平平無奇的貧瘠矮山,變成了一座碩大的山嶽。

褚掌櫃都等不得車駕落地,撂下一句“從這裡等著”,便和徐老司匱先後下車,御風落往山中。

阿慶好奇四顧,山身各處,修建一座座弩塔哨樓,披甲武夫成隊來往巡視。只覺得許多看不見的地方,殺機四伏。

好半晌,突然感覺整個山體轟然搖晃,遠處有樓宇倒塌聲。褚掌櫃的聲音恨恨:“墨家豎子,安敢欺我!”

兩人御風升空,重重登車。褚掌櫃長出一口氣,向車伕囑咐道:“進山。”

臨入車時,褚掌櫃突然盯住阿慶,看了片刻。

阿慶垂手而坐,毛骨悚然。

徐司匱咳嗽一聲。

褚掌櫃移開視線,默然掀簾登車。

此時已在山中,又何談進山?沒人多說,也沒有人多問。明顯也不是凡人的紀姓車伕早已意識到不對,手腳極其麻利,揚鞭大喝:“駕!”

馬車騰空,一下邁出山崖,車頭向南,雉旗再起。

更往深山中。

夫如宗。山門位處大盧國境內,臨淄城以南百餘里的對松山,在穆山遼闊的疆域中,已經算是個中等偏下宗門。

此刻的夫如宗議事堂,二十餘人,噤若寒蟬。

正中兩人,跪伏於地。

宗主是個老人,探身問:“宋供奉,當初親眼驗過,五千萬璀錯錢,足數,足重,沒被動手腳?”

人群末尾,只是外門供奉,在議事堂並沒有座位的的宋仁斢宋供奉戰戰兢兢走出,答道:“五千萬璀錯錢,對整個宗門來說也不是小錢了,從幾批飛舟落地驗看,到清點轉運登車,我和外門十幾位同僚是一枚枚親自過了手的。宋某自入了眼行已經小百載,給宗門做事也已經六十餘年,自信不會出錯,五千萬璀錯,東西絕沒問題。”

宗主姓翁名密,又轉頭問:“幹祿山青錢庫,山水大陣絲毫無損,庫外鎮守毫不知情,內外兩庫,連同此前存放的百萬青錢,一乾二淨,不知所蹤?”

跪在地上的兩人抬頭,褚掌櫃沉聲答:“是。庫中一乾二淨,外圍鎮守和護衛一切如常。”

翁宗主突然重重將手中遙遙檢視幹祿山庫中境況的銅鏡砸在地上。老者勃然大怒,“一切如常?廢物嗎,幾千萬青錢眼皮子底下沒了,連怎麼被人家動的手腳的都不知道!”

銅鏡失去術法加持,翻滾不止,嘡啷聲滿堂。

一旁的座位上,一名中年男子緩緩站起,走到堂中直接跪倒。

中年男子名叫趙雀,夫如宗主管生意事的外門長老。幾十日前是由他最終出面,放開了幾個宋供奉等人定不下來的條款,才終止了兩方長時間的斡旋。並代表夫如宗出面,簽訂了山盟。

宗主翁密三四句話,句句未提他趙雀或者過問山盟條款。

就是句句在打他趙雀的臉。

此刻跪伏在地上的所有人才都明白,按照銀樓慣例、凡大宗銀錢取用,銀樓需在十五日內調動完畢的例行條例,為何要被墨家的管事白四印硬生生壓到五日。也明白了為何要將賠償數額由一倍改三倍之多。

當初屋內密議,墨家一方依仗此次數額巨大,一連提出十幾個“不合常理”的條例,被宋供奉一一談攏,只剩下這最後幾條,就是因為太過出格,一旦簽下宗門所冒風險太大才陷入僵持。宋供奉位卑權輕,這麼冒風險的線沒膽子跨過,只等長老趙雀到來後才打破僵局。

那日雙方分別,飛舟將起,也是趙雀與白四印兩人笑聲爽朗,皆大歡喜。

聽完趙雀顫聲講完褚掌櫃宋供奉都不敢說的山盟條款詳情,剛剛還一片肅穆的議事堂一下炸開了鍋。幾個一向眼紅趙雀職司的長老供奉更是破口大罵,汙言穢語不絕,更有甚者直接大罵“賣宗賊”,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嫗聲嘶力竭:“你趙雀已然收了墨家多少好處,才公然簽下這麼敗壞宗門基業的盟誓!”

殺人誅心。

無怪乎堂中這種反應,三倍的賠付,就是一億五千萬璀錯錢、一千多萬最高等級的垂露錢!這等價值,別說賠付,恐怕已經都能連整個夫如宗都買下來。

趙雀跪坐在地,滿頭大汗,低頭不語。

修行之人,講究身心無漏,除非心防大開,極少有動汗溺者。

在幾十日前,同樣是在這座議事堂,堂中諸人完全不是這般言語。幾名座位靠前的供奉都是和顏悅色,耳中所聽,句句是恭喜奉承。

數那位白髮老嫗,誇讚得最兇。

但凡宗門的外部產業,山下的凡俗生意無非只是彌補些日常開支錦上添花而已,一個穩定宗門真正想長遠計,非有流動的神仙錢生意不可。富水樓這樣兼顧山上與山下的“銀樓”,自然不是只安穩保管客人青錢、掙個微薄保管費,而是會將鉅額存金陸續動用,有專人投入到其他更掙錢的行當中去。

這種看似不合規矩的行為,其實已經是商家主顧都各自明白、心照不宣的預設規矩。

不只是銀樓行當,有一些比較大的宗門,資本足夠,能將如飛劍售賣、飛舟租賃等普通生意也鋪遍一洲,甚至可以此洲租賃、彼洲還回。就能依仗自己的規模和口碑想客人收取一部分抵押青錢,然後再將“積少成多”的鉅額質押錢拿去做其他更賺錢的生意事。

資本,人口,口碑,有時三種事是一回事。

傳聞上古妖庭治世時,有神明高坐雲頭,低眼看人間,伸手輕撥,就有妖禍、香火、神恩雨露流轉,生生不息,此為商家“悟道”之初始。

諸子百家中的商家曾有一祖師說過:“生意嘛,自然是動起來才能錢生錢,趴在銀子窩裡的銀子從來不叫銀子。”

因此,原本身份較為低下的商家門生們雖然在儒家佔一洲大統的歸棧洲口碑不高,被書院譏諷為“商蠹蟲”,認為商家子弟勾引物慾、敗壞人心。但往往都是宗門中比較核心、手握實權的人物之一。

趙雀身形逐漸垮塌,汗涕齊出,俯首高呼:“我趙雀願以死抵罪!”

聲音淹沒在咒罵聲裡。

翁密老人一拍扶手,緩緩站起。

群嘲漸息。

老人緩緩開口:“以死抵罪?你姓趙的性命值幾個錢,能抵得過這天大的青錢窟窿!”翁密環視眾人,“趙雀的事,事後再論。我馬上會傳訊穆山試著請上宗出青錢救濟,只是這麼大的數額,即便是上宗,也未必一下拿的出來。五千萬璀錯,五千萬璀錯!五日時間,即便上宗願意給,運都不見得運的過來!”老人恨恨難平。

長安王朝解體後的歸棧洲,宗門勢力往往錯綜複雜,夫如宗的上宗,便是以一洲大嶽為名的宗派,穆山宗。

別的地方,宗門、朝堂與山水正神三者,往往是山水神靈的地位往往最為低下,實力低於宗門、地位受制與朝堂。但穆山這個在上古時期就有著特殊地位的大嶽

另當別論,連區域內下轄的隨便一個附屬山脈都大有故事,穆山神君甚至有資格“稱朝開府”,屬下陰兵妖眾兵強馬壯,且自古就領受山下凡眾香火,才絲毫不畏懼朝堂與宗門。

穆山宗能以“山名”為宗名,實力與手段,可想而知。

夫如宗主繼續道:“借青錢救急,只是權宜之計。此外,我還是會請書院出面。再讓西京王朝來人,哪怕是動用光陰回溯的大手段,查!我要知道,他們是用什麼屑小手段,能搬空我夫如宗的銀庫!”

翁密緩緩站起,身如淵渟嶽峙。

“實在事不可為,也就罷。我到要看看,一幫只會鋸木打鐵掙錢的木匠賤役泥腿子出身,會翻騰出什麼動靜,當我山門大陣是吃幹飯的不成!”

老人伸手翻覆,堂內突然光線全無,如晝入夜。

古有詩家雲,穆宗夫如何,陰陽割昏曉。

翁密緩緩坐下,“好在,對方還未發難,我們還有時間。”

山門外。

一個便攜符舟緩緩從高空降落,在夫如宗外圍執事弟子的引導下規規矩矩停靠。

符舟上走下兩人。

為首一人笑眯眯行禮,極有禮貌:“煩請通報,墨家管事白四印,請夫如宗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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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掌櫃和徐司匱兩人登山議事的時候,紀姓車伕和阿慶又被安排在外等著。負責招待的夫如宗知事知曉幾人是來自山下的外門產業,雖然有點瞧不起阿慶兩人的意思,但並不怎麼看管,只是大致講了些規矩就叮囑他們不要走遠。

車伕已經是熟門熟路,不以為意,只是找了個山亭閉目養神。

少年卻是大開眼界。

有老者帶一群年輕弟子,腳踩飛劍穿行山坳間如魚遊。那些年輕人中不乏有漂亮的少女,見到圍欄上趴著一個呆愣愣少年,都發出一陣竊笑。男子們則微微挺起腰身,更顯驕傲。

一座極高的山峰上面垂掛下瀑布如白練,極高處伸到雲裡,已經看不清了,瀑布從中間離開山體,在半空中拐了好幾個彎,就像少女的頭環。而且依然正常流淌,沒有傾灑,折射出的陽光在山崖和廊橋上散出各種光芒,流光溢彩。

山崖上面,刻寫“溪澗焉能留”五個大字。

阿慶看完空中飛舞的白練,再看這五個雋秀非凡的字只覺得極有味道,但不知道要怎麼誇。

大字筆畫間藤蔓叢生,有許多只白毫烏面的猿猴攀爬其中,有幾隻老猿攀爬累了,張開雙臂,肋下生翅,滑翔來去。山腳下的大溪之中,突然探出一隻似蛇非蛇的巨獸腦袋,噴水擊猿,飛猿受驚四散。巨獸嘎嘎噱笑。

少年忍不住多看幾眼,卻一點都不害怕。

風吹動一旁竹林,阿慶側耳去聽,林中譁啦啦一陣叮咚玉響,極為悅耳。

徐老司匱從山上慢慢走來,給少年解釋:“這就不是什麼神仙門道了,只是竹上系了碎玉片子,一旦有風,就會有竹搖玉響,叫做‘佔風鐸’,算是從山下傳到山上來的雅趣。”

宗門與世家,是僅知青錢與長生的俗物嗎?

少年從未如此想。

阿慶點頭介面,“系玉知風,惜花綴鈴。長安舊朝兩個皇子的典故,阿慶知道的。”

老人眼中漏出一絲異色,“看來韓先生,平日裡真的是教了你們好些真東西。”

阿慶笑笑,“韓先生是個厲害的先生。”

徐司匱點點頭,他自然知道韓府那位古怪儒生的底細,卻並不打算與少年多說。只是提醒道:“多走走看看,若一切平順,以後很長時間你都要待在這裡修行了。”

老人沒有說不平順當如何。

與褚掌櫃不同,徐司匱是修行暮年才加入夫如宗做了個下等供奉。修行者的暮年,就是很多年了,通常是破境無望,所以才找個宗門落腳。相比而言,老人看重與褚掌櫃的私交情誼遠比宗門更多些。

阿慶遠眺這一片仙家風光,道:“不了吧,要是能來,以後有的是機會能多看。”

瑤池堂皇,唯恐大夢一場。

阿慶抬頭問:“徐爺爺,是出事了嗎?”

徐姓老人沒有隱瞞,點一點頭。畢竟從下山來見少年,自己眼中的憂愁就沒打算隱瞞,本就有提醒下這後輩的意思。

徐司匱遲疑一下,“別瞎想。莫說是景明,就算是我,今日也有點心神大亂。艱難事也就在這幾日,此後不論我和褚掌櫃兩人如何,你切不可因為這些事耽擱了自己的大道前程。”

墨家事畢後,不論是否順利,幹祿山青錢庫被盜都是大過錯,自己和褚掌櫃兩人都會領受責罰。

阿慶沉默不語。

一連幾天,阿慶都在山頭無所事事,沒有人發話,他也不得離開,期間褚掌櫃曾來過數次,每次面色都愈發充滿陰霾。阿慶這個“外人”並不清楚事情進展如何,只感覺整個宗門的氛圍大變,同樣有飛瀑鳴猿,但人心惶惶,與此前一片祥和的景象大不相同。

這天,風和日麗。

連同主峰對松山在內的十餘座山頭,鐘聲大振!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徹天際:“翁密老兒,還錢還錢!”

遠比護送青錢的飛舟隊伍多的多的墨家飛舟,密密麻麻出現在南方天際,烏壓壓一片,如蝗蟲過境。

帶起的紊流碰撞激盪,攪動天地風雲變色。

飛舟壓空,群山入夜。

宋姓供奉站在一處山頭,仰望那一片片蝗雲,想起送墨家船隊回程那天自己心中的感慨言語。萬沒想到,這麼快就落在自己頭上。

宗主翁密出現在主峰高處雲頭,與千百飛舟遙遙對峙。

問道:“墨家真要如此咄咄逼人?”

與幾天前來時恭順有禮模樣大不相同的白四印,站立舟群最前大船船頭,趾高氣昂:“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山盟上字字句句寫的清清楚楚。大宗錢款,自我提出支錢要求之日起五日內,你夫如宗須一個青錢不少的如數給我。現在我白家急用錢,五千萬璀錯錢,你夫如宗給得了嗎?行啊,今日若不能,那就是一億五千萬青錢!”

翁密冷冷道:“滾!你沒資格和我說話。”

帶數千飛舟取錢?

翁密不是蠢人,今日之事,講理無用。

白四印身後輪聲軲軲,一位老人坐著一個機巧可自行行走的椅子,緩緩移上前來,白四印收斂氣焰,恭敬後退。

老人只是尋常說話,但聲音卻在夫如宗每個人耳邊響起:“老朽夠資格否?”

老人姓白,墨家四主姓之一,也是最初墨家登門存銀時提到的五千萬璀錯錢主人。

翁密道:“幹祿山一事我們認栽,再有一天,五千萬璀錯錢即可湊齊。”

白家老鉅子嘿嘿笑搖頭,“翁宗主好修為,可惜不會做生意。”

生意事,白紙黑字,說幾天就是幾天。

何況苦心積慮設下這局,拉出來如此大的陣仗,是圖錢?

舟上風大,老人咳嗽幾聲,繼續道:“這是老朽畢生積蓄,要拿來彭城養老的,若翁宗主堅持不給,我只好舍老臉不要,自取。”

白四印解下自己外袍,雙手舉起給老人攏在身旁擋風。

翁密沉默無言,哪怕心中怒極,也只能忍氣吞聲。他伸出手掌,對松山百里之內,突然天幕顛倒。

飛舟與群山都陷入一片昏沉,如九天有大嶽投影於人間,白晝如極夜。

夫如宗山門大陣開啟,切割昏曉。夜幕之下,山門之外,一切外法天然受天地壓勝!

無數看不見的刀兵,從四處侵襲而來,割帆斷槳。

白姓老人微微一笑,輕輕擺手,天空飛舟由前向後紛紛點燈。遠遠望去,如雲頭之上有人間城池入暮點燃煙火。恍然間有百家收工嬉鬧聲,燈火憧憧,護住舟群。

醉後不知天似水,滿船燈影壓星河。

城池在天耶?星河在城池耶?

群舟結城。今人只知墨家機巧可攻城,不知墨家本擅守,墨守,則成規。

天幕邊際,一道青雷滾滾,須臾穿到近前,場中多了一名身穿西京王朝三品大員紫袍官服的俊逸男子,面如冠玉,須髯飄飄,一臉怒容,不顧自己長途奔襲的勞累,咬牙切齒道:“姜楚王朝真要擅動干戈?”

白姓老人道:“今日我只是墨家一姓一人,做生意來取自家錢而已。龐侍郎,是在用儒家學宮身份與我說話,還是西京王朝禮部侍郎身份與我說話?”

禮部侍郎龐君平,更是儒家正統尼山學宮君子。

龐侍郎並不接茬,從袖中掏出一枚鎮尺,上嵌刻丹色古篆“天命

”二字,在半空中虛虛按下,口中頌聖人言:“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乃致中和。”

抬起頭仰望夜幕:“學宮弟子,請天地歸其位,萬物得其育!”

以鎮尺為界,侍郎口中所念言語化成一個個的金色文字流淌開來,像是在墨紙上洇溼了一道水漬,原本被夫如宗山門大陣影響的漆黑夜幕就這樣被“撕扯”開來,陽光驀然撒下,如雨如簾。同樣也將墨家飛舟與夫如宗山門“撕扯”到了兩塊不同的疆域。

坐在椅子上的白姓老者眼睛眯眯,“不愧是儒家弟子,滿口紙面道德。嘴上說持中,手裡拉的全是偏架。”

老人滿是嗤笑,“法自道來,墨從儒出,就是厭煩你們儒生心口不一。”

老人伸出手虛按,雖然身前無物,卻如操工具。細弱聲音聲聲入耳:

“我有天志,譬若輪人之有規,匠人之有矩。輪匠執其規矩,以度天下之方圜。儒子之書不可勝載,其於去仁義甚遠,吾輩當以天下之明法以度之。”

恍若天地之間有大尺,量合兩塊“天幕”間距,然後以看不見的墨線“彈補”,肉眼可見的速度將被鎮紙撕開的縫隙彌合。

金色文字與陽光消失不見。

儒家君子引用的是中庸天命篇,老者則以墨家天志篇相對。

龐侍郎目露慍色,“真要壞了學宮規矩,趕盡殺絕?”

老人是真的被逗笑了,身後的白四印也跟著咯咯笑。老人道:“規矩?連‘規、矩’兩字都是從我墨家出,我墨家什麼時候尊崇過別人的規矩。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施人者報,欠人者償,我之事,我自理。”

昔有墨者鉅子腹朜,不顧大秦王朝君主赦令,奉子而伏墨法。

龐侍郎收回黯淡鎮尺,望空而喊:“你姜楚國不管管?”

相隔連綿穆山大嶽,南方天際有聲音滾滾:“你們能管的了柴望山君不執行山盟,我便試試管轄下墨家不打山門。”

儒家侍郎不再說話。

群山深處,又有一聲音傳來:“白老先生,今日你若攻山,就算是和我穆山宗撕破臉了。”

白姓老人搖搖頭,“虞山主,你若是能在五天內將五千萬璀錯錢運到夫如宗山門也就罷了。既然沒有,這件事,還請莫要插手。”

那個聲音長嘆一口氣,算是表明了態度。

這個懸身天外、一人獨對千舟的夫如宗老人,心徹底沉到谷底。

白家老人發動身下機關椅子向前走走,遙遙拱手向北:“請山君。”

北方柴望山方向,一個年輕神祇聲音傳來,聲音滿是歉意:“翁宗主,得罪。”

一聲鐘鳴。

一道颶風席天卷地而至,聲勢浩大,卻偏偏沒有影響沿途草木土石分毫!

但夫如宗山門內,人人只覺天搖地動,心神之內山水崩裂,恍惚間有山窮水絕幻象。

夫如宗後山的祖師祠內,一座清光粲然的蓮池之中,三朵象徵宗門氣運的金色蓮花陡然枯萎、隕滅!

翁密老人鬚髮飛舞,雙眼間有血液緩緩淌下,高呼:“白疏荇,我與你不共戴天!”

被一口叫出本名的老人向上一指夫如宗山水大陣“外陣”所凝出的陰沉天幕,問道:“這個天嗎?那就不戴。”

手上動作不停,天地間無形墨線繼續彈動,為這方天地制定“準繩”,天幕被振動切割,砰砰聲如悶雷,搖搖欲墜又不斷自我修復。

老人所乘旗舟身後,密密麻麻的墨家飛舟在白四印的指揮下,環繞散開,將十數座歸屬於夫如宗的山脈包圍合攏。

白疏荇停下手上動作,對一旁無從插手的儒家門生道:“聽聞西京王朝剛從我墨家翟姓那邊訂了一批最新劍舟?估計龐侍郎身在禮部難得一見,今日請侍郎品鑑。”

舟群之中,緩緩行出數百巨型大船,四周有小型飛舟環繞護衛,進退靈活,為大船阻截下方攢射而來的飛劍與破壞力巨大的符文弩箭。

大船緩緩行至各山山門大陣本體上方,船底有艙門逐漸開啟,隨著一聲令下,就有無數巨大飛劍連綿成串,對準山門大陣傾瀉而下!

每艘“劍舟”腹下都生出一條由飛劍組成的銀色“劍柱”,勾天連地,隨著劍舟緩慢移動,拖曳、撞擊在陣幕之上。

如雨、如瀑已經不足以形容舟下飛劍密集程度,除了主峰對松山,幾乎沒有山門能在這樣的傾瀉下堅持片刻,紛紛破碎,犁出肉眼可見的溝壑。

巨舟之下,死傷慘重。

不僅是夫如宗主,包括一旁的西京王朝龐姓侍郎、遠遠觀瞧看熱鬧的周邊宗門、山君,以及許多早早聽到訊息刺探戰況的各國情報碟子,都是瞠目結舌。在想如果此時劍舟下的是自己的城池、山頭,會當如何?

好在劍舟雖然威力巨大,但不可持久,片刻之後就傾瀉殆盡,緩緩移入舟陣。

半炷香的時間,所有看客如同經歷了一個小輪迴。夫如宗只主峰大陣還倖存,其餘全被摧毀。

翁密期間奮力動手,摧毀了十餘艘小舟,此刻目眥盡裂,大呼:“夫如宗,死戰!”

被“劍舟”肆虐過的附屬山頭早成廢墟本已一片死寂,突然就有飛劍升起,一劍起而劍劍起,一起高呼:“夫如,死戰!”

主峰對松山裡護山大陣未破,長老趙雀拔槍而起,主動現身到陣外,一人衝向數舟。

有修為高者御器升空,高唱一首自古時齊魯故國流傳下來的詩詞:“穆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各山之中,倖存的眾人齊唱。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白姓老人道:“死戰?我墨家兒郎珍貴,誰與你死戰?”

老人擺手,舟陣再變,原本圍繞山脈的許多中型飛舟紛紛降低高度,開啟艙門。無數摺疊著的械奴被扔石頭般拋下,在半空中就舒展身形開啟,靈巧落地。

密密麻麻如落蝨,圍住每一個護山陣法被攻破的山頭,蟻附攻上。

“械舟”撤回,換由普通“小舟”配合械奴低空巡遊攢射。

龐姓侍郎不忍再看,化作一道青雷離去。

白四印嘿嘿一笑,雀躍道:“主子,械奴太慢,容我下去玩玩?”

得到老人點頭後,白四印痛快高呼一聲,從大船船頭高高躍下,在空中按動身上機括,從身上揹負的一隻葫蘆中流淌出數百細小精密的部件,在白四印身上四處“符囊”的引領下,包裹全身,結成一套巨大的兵家甲冑!

符囊銀光流淌,不懼普通飛劍和符弩,白四印身著這套巨大鎧甲,如同道家仙師幻化出的巨大神將法相,直接落在對松山殘存大陣上,一拳一拳,轟擊陣身!

高空之上,白疏荇笑著罵道:“就愛出風頭。”

然後環視天邊各國、宗門做岸上觀的諸人,意味深長道:“以後的打仗,哪還是高境修士一人定輸贏的時代嘍。”

千拳過後,主峰大陣,轟然而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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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之後,山水大陣顯化出的“大嶽投影”陰沉天幕早已破碎,但天空也真的入暮。

各山修補後的大小陣法也都被徹底攻破,夫如宗修士陷入了與萬千登山械奴的紛亂“巷戰”。

老人白疏荇已經登下船頭,坐在戰場外的一處小山之巔,遠遠望著那片廝殺不停的修羅場。

老人下了命令,若中途有夫如宗底層修士突圍,只要能逃出械奴的包圍圈,就放他們離去。反正此次墨家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殺人無益。

早就收起巨大神將鎧甲的白四印,挎著那個巨大的硃紅色葫蘆,撐一隻可以“遮蔽天機”的大傘,引領著一人,緩緩登山。

人影走到老人面前,被遠處煙火照亮面容。

老人道:“數年未見,小友,別來無恙乎?”

(結尾處修改內容遲了兩天。抱歉。

8453字,原本寫了9000多字,刪減成這樣。

下章劇情和結尾是連貫的,我應該會很快續上,字數少一些,不拘泥周更。劇情細綱已經寫到三章後了。

大家猜猜結尾登山的這人是誰?怎麼和白疏荇認識?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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