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鐵骨錚錚開窗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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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下,也是山下。

馬車裡面,孫先生怡然酣睡,睡姿放浪。阿慶伴著車伕坐在簾子外面,指路去往珍珠泉客棧。

剛才上車的時候已經特意問過孫先生下榻地址,是珍珠泉客棧後面園子裡的乙八號院。

當時褚掌櫃和徐老司匱互視一眼,心中對這位其貌不揚語氣頗大的墨家外門行走身份真實性更加篤定。即便如此,褚掌櫃還是囑咐阿慶“客人飲勝,要親自送到房裡”。而常年混跡臨淄的阿慶,大致也知道客棧後面那好大一片園子代表什麼意義。

從湖畔到東城距離並不遠,阿慶引著馬車徑直駛到珍珠泉園的其中一個偏門,喚醒孫先生勘驗了身份後,與園子裡的迎門小廝一起扶到乙八號院屋子裡。阿慶看著婢女伺候孫先生躺下,又等著端來解酒茶,等孫先生飲下後才告辭離去。

出了乙八院門,阿慶沒有直接出園子,而是找其他小廝問路找客棧裡一個熟識的夥計,叫李明藹。

阿慶沒等多久,就看見一個少年腳步輕快,從前樓方向沿著竹林小路小跑過來。遠遠伸手,“慶之!”

阿慶也招呼:“明子!”

阿慶和李明藹從小一起長大,七八歲時一起來的臨淄城,一個進了銀樓、一個在客棧當夥計。兩人相互之間的稱呼也有趣,阿慶大名叫陳慶之,銀樓的長輩一般都叫小名阿慶,李明藹平時卻叫阿慶的大名慶之;客棧這邊的人一般就稱呼李明藹為明靄,阿慶卻喜歡喚他明子。

李明藹跳上一塊大石頭。兩人並肩坐在一起,夕陽西斜,把兩個少年的側臉照得發亮,地上投下兩個長長的影子。

兩個少年的小腿晃來晃去,兩人平日裡在銀樓客棧裡待人接物,唯有見到對方時候,有種發自內心的開心。

阿慶先問:“今天怎麼樣?”

李明藹答:“不怎麼好,今天早晨被大琛哥罵了一頓。”

阿慶笑笑,“怎麼回事,做事又粗心了?”

李明藹搖搖頭,“沒有。是酒樓最近來了一個特別好看的人,年紀不大,就只是好看。脾氣也臭,剛來的時候大琛沒顧上,是我去給他迎的門,手裡的箱子碰都不讓我碰。今早他下樓,我走神多看了兩眼。我看他……”

李明藹眼神發亮,“他是住在前樓的,但我覺得,他有點像那些住在院子裡的高來高去的仙人。”

阿慶摸摸李明藹的頭,“你小子,是想仙人想瘋了吧?雖然未來咱還有大事要做,但是也不能操之過急。徐爺爺說過,大部分那些仙人,其實和咱們市井街頭的混混沒兩樣,脾氣並不好。刻意去追求仙緣,可能反倒是壞事。”

夕陽把少年的耳朵照的紅通通,低著頭沉默一會,說:“知道了。”

阿慶聊正事:“今天銀樓那邊來了個客人,據說是姜楚國墨家的人,我剛剛把他送回來,住在乙八號院子裡。徐爺爺和褚掌櫃都有點對他不放心,你幫我留意下,看看有什麼反常的地方。”

李明藹閉上眼睛,在腦海裡搜尋了一會,一點點吐字:“叫孫棹琦,六天前來的,入住後幾天每天都會出門,晚上才會回來。前天和昨天夜裡,前樓都有另一個客人,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進過乙八號院子。”

阿慶點點頭,琢磨一會兒,“那個前樓的人,你也幫我盯著點。如果這兩人認識,很奇怪會一個住前樓,一個住園子。”轉身拍拍少年肩膀,“這訊息很有用,謝了寧子。”

李明藹咪咪笑

,“小事情。陳慶之和李明藹,將來可是要做大事的人。”

阿慶認真點頭,“為了齊奶奶。”

李明藹也肅然點頭,“為了小飛蛾。”

李明藹舒一口氣,“我明天輪假,不用當班。可以去趟韓府學拳。”

“幫我給韓師傅問好。銀樓還等著回話,我不能離開太久,走了。”阿慶跳下石頭,換成他沿石板小路一路慢跑向園門,風風火火。

倏然來去少年郎。

李明藹留在石頭上,目送他離開。

兩個少年在幼年時都經歷了太多不該那個年紀遭受的事,還好有彼此能相互照應和扶持,才能在這個紛紛攘攘的臨淄城穩穩站下腳來。

李明藹回到前樓做事,換值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亥時。少年回到自己房裡,客棧為保證客人隨時都有夥計伺候,在園子裡一個偏角給樓裡的夥計、雜役都安排了單獨的院子。

躺下床上並不馬上睡著,按照小時候齊奶奶教自己的一套呼吸方法,雙手四指抱拇指握拳,舌抵住上顎,然後徐徐吞吐呼吸,所謂“納一吐六,納氣一謂吸,吐氣六謂吹、呼、嘻、呵、噓、呬。”

前者名“握固”、後者叫“搭鵲橋”,都不是什麼深奧的修行法門,只是一些延年益壽的養生術。阿慶和李明藹打小都曾學過,現在依然勤加練習,與其說養身,不如說是懷念故人更多些。

兩朝之前仙法普世,一些基本的修行功法也部分散逸民間。握固與吐納法其實算是道家正統修仙法門的最寬泛入門基礎,但離真正的修行門徑還差的太遠。

比如握固法,需要配合一門“胎息”法門,才能仿照人初生嬰兒貌、返尋身體裡的一點先天元氣。而吐納法裡服氣是為了煉氣,需要服氣入體後在身體內運轉周天後貯存丹田。而這個“運轉周天”路線,各家秘而不宣。

基礎之後,各家的功法又各有不同,最初上古的時候的方士們只有一種方法純粹煉氣:“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反虛”。近代的諸多仙家又要在吐納服氣之外發展出“服津”,以舌叩齒生津而咽之。這“金精玉液”嚥下後如何在體內“添銀加汞”煉化成內丹,才是當年修行尚在“山中”的仙人們,各家各派的不傳之秘。

少年每日堅持習練,效果不能說沒有,耳聰目明而已。記憶比他人好,還總是能“看到”許多肉眼之外的東西。

比如此時,他就從夢中豁然驚醒,扭頭看向極遠處的前樓。

閉眼入眠時,心中屬於客棧前樓的那一塊位置突然變得懵懵懂懂不太清楚,隱隱有鼓聲隨自己心跳作響。當下意識皺眉集中注意力去看時,卻好像突然穿過了什麼迷障,接下來“看”到的一幕,讓他精神一震!然後心嚮往之。

李明藹急忙起身,披衣提燈,朝自己日日勞作的前樓跑去。

是真正的神仙們打架。可惜,偏偏這時候自己歇了休,不當值!

提燈籠穿梭在泉畔竹影裡,氣喘吁吁。正在疾步快走時,前面的石橋上面出現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背影籠在竹下的陰影裡,背著手遙遙看向前樓。

少年停住腳步,舉燈籠探探臉,喚道“掌櫃的?”

橋上的身影沒有轉身,說:“回去。”

李明藹立刻點頭“哎”一聲轉身,心裡其實很捨不得,但身子還是跑回自己房間,利落地關上了門,熄滅燈籠,翻身上床。

少年知道,

瘦瘦的掌櫃的其實也是修行人,而且背後有著一個山上宗門。自己有多喜歡追尋神仙事掌櫃自然知道,但既然至今他從來沒有找過自己一次,那就說明從客棧背後宗門這條“仙緣道路”上,起碼短時間內,走不通。所以,即使前樓那邊給自己的誘惑再大,自己也不能從客棧這頭留下一個壞印象。

少年重新躺下,翻來覆去。再過一會,窗外夜梟聲大作,鼓聲陣陣,直到後半夜才漸漸停息。

李明藹迷迷糊糊睡著。

這一夜,恍惚間,夢見天空從來皎皎如盤的月亮似乎碎了,自己站在一處大堤下,堤上人來來往往,忙著拼湊修補月亮,他似乎看到勉強修補後的月亮墜入自己懷中。又夢見自己可以一縱在九天外,身躬如虎撲,手掌拍擊江面,便可躍過高山、城池、大川……

天亮時,少年先跑到前樓打聽昨夜那番動靜的詳情,聽著後半夜當值的另外幾個夥計丫鬟,繪神繪色描述夜裡是怎麼個兇險萬分。那個青衫青衿的年輕人是如何神出鬼沒,在顯然也是山上幾十名神仙的圍剿下、執一柄長劍大殺四方。最後飄然遠去,可惜了存在櫃上的好多天房錢。

少年便當做第一次聽聞,跟著夥計們的講述驚呼短嘆。

至於樓中那些受驚擾了的客人,昨晚就已經被看過交子鈔數額後心情大好的客棧掌櫃處理妥帖。個別沒辦法達成共識的——比如住在年輕人樓下不幸殞命的一位富商和他的隨身女婢,另有靖安郎的主持調停。除了客棧多處破損房間被封禁起來,一應如常。

少年來到客棧一層的前廳,從“親歷昨夜事”的房客們口中又到另外幾種版本——其中可信度最高的是人群中的一位武夫,舉酒端杯。

說昨晚是山上群賊來找青衫俠客尋仇,青衫人並沒有如夥計們所說大殺四方,其實是落入了下風。多虧自己忍不下心中不平氣,鐵骨錚錚,開窗大聲呵斥群賊,又有了全樓眾人的聲勢支援,兇狠惡煞的捲簾人刺客們才不敢太過明目張膽。為那位俠客拖延到了靖安郎的到來、覷機成功逃離。

身邊有幾個其他房間的住客,出聲證明,昨晚武夫確實曾開窗仗義執言。

其他人紛紛點頭稱讚,武夫自擺手飲酒。

少年回房收拾自己的幾個隨身物件,出了珍珠泉園子,回到西城的一個偏僻小院。客棧這邊的房子是不正式分配普通夥計雜役名下的,誰當值誰去睡。所以李明藹在城西的平房區,還保留著自己的一個極小的院子。

他李明藹的院子。

最初他和阿慶兩人初到臨淄城,第一個落腳的住所。

少年用過早飯,先去了幾條巷子外的鄰居家。是一個姓公孫的老婆婆,有一個姓白的小孫女,家中就祖孫兩個。老人平日裡深居簡出,並不怎麼出門。靠著納些布鞋底和自家滷製的鴨掌為生。李明藹空了的時候,總是先來公孫婆婆家,幫著打打水、劈劈柴之類的粗重活。

小孫女名字叫果果,話非常少,而且走路輕手輕腳,神出鬼沒。

以前阿慶也住在院子裡的時候,特別喜歡粘著阿慶。老婆婆心腸就特別好,李明藹和阿慶以前腳上的鞋子都是出自她的手。老人家住在一個空地旁,屋外長著一棵大銀杏樹,據老輩人說,已經活了兩千多年,早就成了精。每年九十月份門外老銀杏樹結果的時候,也總是能第一時間截留下來些熟的最好的,送給阿慶和李明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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