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霍普森·萊特是光明教廷第三十二代最高祭司。

他在四十歲的時候，從第三十一代教皇手中接過了那柄象徵著光明教廷傳承的權杖，至今已經一百二十四年了。

他早年仗著自己具備極佳的光明天賦，在無比混亂的三不管地帶成了一個地下密醫兼職情報販子，天天在危險的刀尖上大鵬展翅。

終於，他在十六歲的時候遭遇了報復，所幸的是在死亡降臨之時，一位前來傳教的牧師路過，讓他撿回了一條命。

在那之後，他便加入了光明教廷，以萊特為姓，把光明寫進了自己的名字裡。

他在任的這一百二十四年之間，光明教廷的信眾、財政與名聲都得到了顯著而長足的提升，為光明教廷立下了汗馬功勞。

而這位足以被寫入典籍之中傳唱千年的教皇，在前一天任性的向光明教廷的高層宣佈了自己要退休的訊息之後，便乾脆的將代表權利和榮耀的權杖交給了他早早培養好的大主祭。

然後這位老人，在總教廷上上下下火急火燎的準備繼任儀式的時候，自己拎著年輕時陪伴他的法杖，一腳踏進傳送陣，腳底抹油，跑了。

穿著灰撲撲長袍的老者滿臉都是慈祥和藹的笑容，白色的長胡子垂到了肚子，手裡還拿著一根已經被盤出包漿的木杖子。

老者看著那幾個傻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神職人員，毫不客氣的拿木杖頂端敲了敲年輕騎士的胸甲，發出哐哐的響動，而後批評道：“學藝不精！丟人！”

“陛下！”

被哐哐敲了胸甲的年輕騎士嗚咽了一聲，緊張的看了一眼坐在旁邊還有些沒反應過來的喬安。

生怕自己真的給光明神丟人了。

喬安眨了眨眼，回頭看了一眼瞬間躲到他身後去的拉爾，又看向那位老者。

他覺得這個老人讓他感到十分親切。

——跟伊維爾給他帶來的那種油然而生的親暱和甜蜜的本能不大一樣。

他從這個老人身上所收穫的是那種平和溫柔的寧靜滋味。

非常舒服。

就像是沉浸在柔暖日光與微燙的溫水之中。

那位灰袍老者也將目光轉向了喬安。

光明的神明對他的信徒露出了一個清淺的笑容，但本該屬於光明神的氣息卻被掩蓋在了一層層濃重的黑泥之下，不露出一絲一毫。

還有光明神肩膀上蹲著的那一團衝他張牙舞爪的純粹的黑暗。

……令人不爽。

老者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接著彷彿無事發生一般，走到喬安面前，自我介紹道：“您好，閣下，我是霍普森·萊特，光明神的信徒，曾經是光明教廷的教皇。”

喬安一愣。

旁邊的神職人員也是一愣，他們欲言又止，最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喬安沒察覺到旁邊那幾位的異常，他點了點頭：“您好，萊特……先生？我是喬安。”

“叫我霍普森就好。”老者這樣說道，他的聲音溫和極了，“萊特這個姓氏是光明神給予他信徒的，您走在路上喊一聲萊特，十個人裡得有七八個回頭看您。”

喬安理解的點了點頭：“好的，霍普森先生，請問您是來……？”

“我退休了，來這裡養老。”霍普森這樣說道。

“？”

喬安頓了頓，誠懇地說道：“我覺得這裡並不適合養老。”

“風景秀麗，空氣清新——我覺得沒有什麼不合適。”霍普森隨意說道，“我看您似乎遇到了什麼問題，需要幫助嗎？”

“啊……的確是準備利用魔豬刺來製作一些農具。”喬安說道，而後摸了摸躲在他身後的拉爾的腦袋，“感謝您的好意，不過拉爾很能幹，並沒有什麼不能解決的難題。”

霍普森聞言，看了一眼躲在喬安背後只露出一小撮黑髮來的拉爾，若有所覺：“黑暗教廷的小鬼？”

“哎？”旁邊的牧師被霍普森說出來的話嚇到，“拉爾只是個普通的孤兒……”

他話說到這裡，頓了頓，想到剛剛拉爾拿一手製造魔法，又改口道：“呃，好像也不太普通，但身份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陛下，他經常來領救濟，我們認識他。”

“哦？”霍普森一挑眉。

“才不是小鬼！”拉爾漲紅著臉，從喬安背後探出個腦袋，“我是黑暗教廷的教皇！”

神職人員：“……”

喬安嘆了口氣。

霍普森看著這個營養不良還衣衫襤褸的小不點，直接笑出了聲。

他的聲音蒼老卻並不多沙啞，笑起來都帶著些慈和的味道。

拉爾看著這個宿敵的頭頭，忍不住直接跳出了喬安背後，帶著點委屈，大聲說道：“有什麼好笑的！”

“嗯，沒什麼好笑的。”霍普森一下子收斂了笑聲。

他注視著拉爾，像是透過他回憶著什麼，但那樣的神情一閃即逝，而後他便轉向了喬安。

說道：“我也會一些製作道具的魔法，或者我可以調來一些物資……”

“誒？”喬安一怔，而後搖了搖頭，“不用。”

霍普森說道：“這裡很貧窮，如果不救濟的話很難活下去。”

“但一直依賴救濟，想著有救濟的話，就會永遠貧窮下去。”

喬安說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認為，讓人們認識到他們依靠自己也可以活下來更好。”

霍普森呆怔了一瞬。

這位老者沉默片刻，問道：“那您認為，光明教會在大陸普及救濟是怎樣的行為呢？”

“是讓生命續存、令人心生希望的非常偉大的行為。”喬安說完又重複強調，“非常的偉大。”

“可光明教廷始終沒有改變現狀，每天依舊有數不清的人因為得不到食物和治療而餓死、病死……”

“他人的厄運並不能成為否定這份偉大的理由。”

喬安乾脆的打斷了霍普森的話。

“任何善舉不論大小，都是平等的，而這種善舉並不能阻止死亡的降臨，我想哪怕是老天……呃，哪怕是光明神，也無法阻止死亡。”

“我聽阿貝說過您的事蹟，關於普及救濟和醫療，還有一些別的舉措，毫無疑問，您是位非常偉大的領導者。”

只不過這種舉措多少有點養豬的意味。

喬安這麼想著，但他看著那位老人漲紅的眼眶，頓了頓，還是沒把後面的話說出來。

不需要付出什麼就能夠得到食物和醫療，很容易催生惰性，養出一群只知道伸手索要而不思付出的人。

俗稱巨嬰。

但在這邊的世界裡，並沒有什麼值得參考的歷史發展和文明歷程。

人類的歷史是螺旋上升的。

走彎路不可避免。

而能夠在毫無參考的情況下，憑藉一個教廷的力量做到這樣的程度，這位老者所做的，已經足以稱之為偉業。

“我想您應該也意識到，光明教廷是不可能養活整個大陸的人類的。”

不然在此之前，也不會每週才發放一次救濟了。

喬安委婉地說道：“所以我認為，在安全的前提下，讓人們以自己的勞動來養活自己，把光明教廷有限的資源分給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老弱病殘幼，會更好一些。”

“您說得對，喬安閣下。”

霍普森抬手擦掉了幾乎要滿溢而出的老淚，撩起了袖子，把躲在喬安背後的拉爾揪出來，說道：“臭小鬼，好好看著！”

拉爾瞪圓了眼，一個不服正要說話，眼前便亮起了璀璨的金色光亮。

那是幾個疊加在一起的魔法陣。

魔法陣的光亮逐漸大盛，甚至蓋過了白晝的日光，在肉眼即將承受不住的時候又倏然暗淡下來。

等到光亮消退，堆放在角落裡的木塊和魔豬刺，全都變成了喬安要的農具，被整整齊齊分門別類的擺放在了靠牆的角落裡。

還在後院裡畫通訊魔法陣的阿貝一愣，轉頭看向剛剛爆發出了他所熟悉的氣息的前院。

阿貝懷疑自己是不是感覺出了錯。

那個老頭子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裡。

教皇要坐鎮總教廷，輕易不得外出，這是常識。

總教廷裡那群後輩腦子進水了才會讓霍普森那個老賊出來。

阿貝看著在畫了個頭的魔法陣，猶豫了一下，還是轉頭往前院走去，準備看個究竟。

前院裡的拉爾看著那些農具，瞪圓了眼。

而喬安並不在意到底是誰製作的農具。

某位偉人說得好，不管黑貓白貓，逮著了老鼠就是好貓。

喬安看到農具問題解決之後，非常乾脆的站起身來，去檢查質量去了。

霍普森十分得意，他摸了摸自己的鬍子，偏頭看向拉爾：“小朋友，說誰沒用？嗯？”

拉爾一哽，身邊又沒有魔神大人可以依靠，氣焰瞬間低了不少。

但他覺得輸人不能輸陣。

於是拉爾兩隻小短手叉著腰，梗著脖子仰著腦袋，理不直氣也不壯，另闢蹊徑：“跟小孩子認真，老不修！”

霍普森卻並不接招，他問道：“想學嗎？”

他倒是一點都不介意這小孩兒的身份。

他們光明教廷感化的刺頭兒手拉手可繞整個大陸三圈。

——包括當初的他自己。

當代刺頭兒之最就是他霍普森本森，他還能管不住一個十來歲的小屁孩？

你就是個海膽都給你磨成海蛋，何況這小孩兒看著其實還挺乖。

拉爾完全沒想到霍普森會從這麼刁鑽的角度出招。

他懷疑的打量著這個死敵頭頭，卻沒能從對方臉上看到任何不懷好意。

當教皇當了一百多年，從來沒有在外人面前表露出過什麼不該出現在光明教皇身上的情緒，自然也不會讓十歲出頭的小鬼看出點什麼名堂來。

拉爾遲疑著問道：“你真的……讓我學？我可是黑暗教廷的……”

霍普森連勝的神情溫柔而真摯，海藍色的眼睛慈和的看著小拉爾，說道：“當然，孩子，任何人在光明神面前都是一樣平等的。”

拉爾抿了抿唇：“你不騙我？”

“我不會說謊，孩子。”霍普森偏頭看了一眼正帶著幾個神職人員確認農具情況和數量的喬安，說道，“更何況是在……面前。”

拉爾兩眼一亮。

魔法自學起來的進度是肯定比不上有人手把手教的。

而光明教皇霍普森·萊特的魔法造詣在整個大陸所有種族中間都是首屈一指。

這並不是秘密。

但凡是個魔法師，都會對霍普森·萊特充滿憧憬。

毫無疑問的，拉爾心動了。

“……我真的可以嗎？”小不點再一次強調道，“我是黑暗教廷的教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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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普森看著一下子快樂起來的拉爾，微怔，完全沒想到黑暗教廷的小鬼竟然如此單純。

他海藍色眼眸中的溫柔變得真實起來，溫聲道：“當然，你的天賦不錯，完全夠格當我的弟子。”

“真的嗎！”拉爾高興的蹦q了兩下，褐色的雙眼亮晶晶的，像頭一無所知的幼鹿，一頭扎進了獵人的陷阱裡。

霍普森點了點頭：“真的。”

“那……那我應該叫你老師嗎？”拉爾說完沉默了兩秒，撓了撓臉，有點不好意思，“我以後肯定會叛出師門的哦。”

霍普森眨了眨眼：“英雄不問來處，無關歸所。”

被比作英雄的拉爾臉上泛起了紅色，小小聲地喊道：“老、老師。”

踏入前院就聽到黑暗教皇喊光明教皇老師這種魔幻場景的阿貝神情一木。

他眼睜睜的看著霍普森那老賊把一無所知的拉爾抱起來，然後翻了個面，一巴掌打在了拉爾的屁股上。

可憐的拉爾滿臉懵逼。

而老頭子滿臉慈祥的笑容，溫和的說道：“第一課，要尊重長輩！仗著天賦好不尊重大人，屁股給你開啟花！”

“？？？”

拉爾緩緩回神。

拉爾滿臉震驚。

拉爾拼命掙扎。

拉爾開始罵人。

“老賊！！！！！”

阿貝：“……”

巧了。

我也這麼覺得。

阿貝面無表情的移開了視線，甚至感覺屁股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