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二章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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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曳的燭光如溫柔的手,拂過她翕動的眉眼。她微微動了一下身子,忽然覺得哪兒都不舒服。頭疼,胸悶,就連身下的床,也不知怎地咯得人難受。天香難受地挪了挪身體,終於還是決定睜開眼。

最先入眼的,是一對高燒的紅蠟,因著周身實在是通透,連帶著本應金黃的燭光都帶著一絲紅彤彤的媚意。天香盯著那燭火微微蹙眉,這不像自己宮中的陳設,何況,平日裡哪有這麼高的一對蠟燭,簡直像是新婚一般。

難不成皇帝侄兒揹著自己自作主張又給自己招駙馬了?這個荒唐的念頭一起來,天香登時醒了一大半,猛地坐起了身。起得太猛,居然有些天旋地轉。

她揉了半天額頭,總算定住了神,再一看自己的衣袖——是紅色的。

紅色的嫁衣。

好你個小東西,剛剛親政就打算把姑姑嫁出去麼!

天香忍不住在心裡罵起了皇帝侄兒,簡直胡鬧,她貴為大長公主,聽政十年,這個當口,正應慢慢將手中權柄慢慢歸還皇帝,哪能當得了新嫁娘?再說,有誰敢娶她?

她一愣,對啊,以她的身份,誰能娶她,誰敢娶她?

她不由得扭頭看了一眼床上,暗暗松了口氣,還好,床上沒人,她還沒莫名其妙地就跟人做了夫妻,看看天色,也許那個被拉郎配的駙馬還在陪酒吧……

天香定了定神,決定做出一副冷臉來,殺到皇帝去那邊好好敲打敲打那小子。如今這情況,自己都被送入洞房了,再退婚是不能了,但若是由著皇帝這麼隨心所欲,今後還了得?!

她心靜了下來,忽然發現了一縷平和的吐息。不是她的。

天香大驚,忙向床幃外望去,只見外間的書案上,靜靜伏著一個一身紅衣的男子。從她的位置看不到那男子的臉,只瞧得見身材有些單薄,想是並不偉岸。

她的心卻猛地一縮,心底隱約燃起一個期盼來。

這期盼燃得她口乾舌燥,不禁想走近外間的桌子,去喝杯涼茶。

天香趿著鞋子,小心翼翼地靠近,掩著胸口,努力壓住狂亂的心跳。

那人似乎是趴著累了,忽然挪了下身子,微微挺起身來晃了晃脖子,換了個方向又趴了下來。

幽幽的燭光打在那人的臉上,依稀映出了天香二十年不曾見過的眉眼。

“馮……”才吐出一個字來,天香就捂住了嘴,淚水卻控制不住地填滿了眼眶。

馮素貞……

是耶?非耶?是夢,還是真?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觸碰一下那人,指尖卻在即將攀上肩頭的剎那,頓住了——她害怕這是個夢,鏡花水月一般的夢,只消觸碰,便會輕易破碎。

她縮回手,使勁在自己手腕上咬了一下。

好痛,她看著手腕上的齒痕,心底泛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不是夢,那眼前這個和馮素貞一模一樣的人,是誰?

天香尋了妝鏡臺坐下,藉著燭光端詳自己的模樣。

琉璃鏡中有一張漂亮精緻的臉,圓圓的杏眼泛著水潤的光,豐潤的兩頰和略尖的下巴。

方才好容易才忍住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

鏡中人是她,這是二十年前的她。

天香從來不信人能夠長生不老,她用了十年遍遊天下,用了十年經營朝堂,二十年的風霜,在她的臉上留下了歲月的痕跡,也增添了成熟的韻致。而現在,她回到了二十年前。

這是十七歲的天香公主。

她漸漸回想起了這之前的事情。她病得很重,在昏迷的時候,聽到太醫偷偷告知皇帝,說自己時日無多了。看著皇帝侄兒紅紅的眼眶,她提出,自己要去妙州祭拜一個故人。

皇帝派了尚未就藩的睿王送她到了妙州,她屏退了眾人,在馮素貞的墳墓前喝酒。那酒很烈,她感到心臟絞痛,呼吸困難,全身沒有了力氣。

然後,眼前一片昏暗,彷彿陷入了永久的沉睡。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心心念念想要再見馮素貞一面。

莫非這世上真有神明,聽到了她的祈願?

天香把手放在胸口,感受到了那裡有力的跳動,她翻過手腕,看到脈門處有一隻鮮紅欲滴的紅蜘蛛。

若真是神仙所為,這神仙還真是細緻得緊。前世此時,她正是中了欲仙國師的陰陽斷魂散,欲仙以此威脅一劍飄紅去刺殺她的太子哥哥。

天香緩緩地舒了一口氣,自己是真的回來了。她扭頭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人,心頭一暖,那人真的是馮素貞。

“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她喃喃低語,心底湧起一股苦澀,見到了,又怎麼樣呢。

她其實一直知道自己心裡缺的那一塊是什麼,她也知道自己十年不曾涉足妙州的原因,她心裡有個影子,一個一劍飄紅和張紹民都比不上的人,一個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的人。

這世上根本沒有馮紹民這個男人,那個人是馮素貞,是日後的李馮氏,李兆廷的妻子。

是個,女人。

便是她二人如今近在咫尺,她二人名義上是最親密的夫妻,但她們之間,實在太過遙遠,隔著一條名為天理人倫的鴻溝。

她和馮素貞都是女人,理應嫁做人婦,為夫家掌管中饋,誕嗣綿延。

可是,陰陽結合,繁衍後嗣就是天理麼?

那人和畜生何異?

前生馮素貞為了給李兆廷傳宗接代難產身亡,而李兆廷卻打著傳宗接代的旗號納妾、再婚。

前生哥哥有過那麼多女人,有過那麼多孩子,可他還是念念不忘,鬱鬱而終。

難道,人生就是要為了這自己強加自己的責任,而背棄昔日的海誓山盟,讓別人、讓自己傷心麼?

這些難題,早在前生她身為長公主監國之時,便困擾了她十年。

大臣催她成婚的奏摺雪片一般地飛向御案,更有不要命的御史彈劾她悖逆人倫,牝雞司晨。

只是昔時她每日忙著,並沒有時間去琢磨這煩心事。

而眼下,馮素貞活生生地在她面前。

想著馮素貞日後的結局,想到那座白玉打造的墓碑,天香心驚肉跳,不禁合上了眼。

何止是馮素貞,還有父皇,菊妃,小皇子,哥哥……上一世,她失去了那麼多親人,最後煢煢孑立,形單影隻,獨自一人承擔著帝國的重任和所有的刁難。

既然命運給了她一次重生的機會,不管怎麼說,這一世,總要有些變化才是。

必然要有些變化才是!

天香定了心神,不再胡思亂想,考慮起了眼下的事。畢竟在她的記憶裡,現在已經是二十年前,她對此時此刻所發生的事情,記得並不深刻。只記得此時間,馮素貞已是假死了半年之久,考上了狀元郎,在比武招親中掉下了蹺蹺板,成了自己的駙馬。

天香不禁又瞥了一眼伏案睡得正香的馮素貞,眼中露出一絲憫然,又覺得可笑,十七歲時的自己怎會如此愚蠢,居然認不出馮素貞?轉念一想,又釋然了,當時的自己,畢竟和馮素貞僅有一面之緣,又隔了半年才再度相遇,認不出來,也是情有可原。

如今,她該如何對待馮素貞?

咬牙切齒?

“馮素貞?你居然是馮素貞,你這個騙子!”天香扶額,這又驚又怒的情緒她實在是裝不出來,畢竟,這事兒她都消化了二十年了。

推心置腹?

“我知道你是馮素貞,咱倆以後就是好姐妹了!”天香一陣惡寒,情不自禁想起前世戲劇裡那個李兆廷左擁右抱的結局來,呸,才不要做什麼好姐妹。

威逼恐嚇?

“馮素貞,你可知你如今罪犯欺君?日後必須聽我的話,唯本公主馬首是瞻!”天香畢竟做過監國,真說出這話來,倒也有幾分威嚴。可是,當著馮素貞,她拿著架子,似乎,很是違心啊……

還是說……

天香正糾結著,卻瞧見馮素貞身子一震,卻是醒過來了。

見天香站在自己身旁,本來還有些迷糊的馮素貞徹底清醒了過來,立刻直起身子向天香行禮:“公主,你醒了?你喝了不少酒,我叫人服侍公主沐浴。”許是剛才一直趴著麻了筋骨,她的眉微微蹙著,身子已經做出了後退的動作,看來是打算溜。

天香腦子一片空白,她可還沒想好如何對待馮素貞!

“……”她下意識地身子一軟,徑直倒在了馮素貞懷裡,“……紹民……是你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明顯地覺察到了馮素貞身子的僵硬和掙扎,但又哪能讓她輕易甩開,天香立刻打起了十分的精神纏在了馮素貞身上。

馮素貞有些慌,見擺脫不掉天香,只得老實扶著她:“公主,我不是張紹民,我是馮紹民……男女授受不親,你還是……”

“我知道你是紹民,紹民,”天香故意大著舌頭,在馮素貞身上蹭了蹭,“你不是我的駙馬麼,怎麼授受不親……”

馮素貞生怕她蹭到不該蹭的地方,識破了自家身份,只得牢牢摟住她的脖子。如此一來,天香身子也微微僵了下。兩人身量一般,如此便如同交頸相擁一樣僵持住了。

“來人,備——”馮素貞正要叫人備水,忽然臉色一白。

洞房花燭到了半夜三更才叫人備水,難免壞了天香名節,日後……

馮素貞咬了咬唇,終於把心一橫,心想反正天香醉著,明日醒來應該什麼都記不得了,先把她拖回床上再說,想著她就一隻手箍著了天香的腰。

天香被她摟得身子發僵,倒真的如個醉酒之人一般,被馮素貞半抱半拖地弄上了床,期間還真的覺察到,馮素貞的胸懷,有些太柔軟……

馮素貞好容易讓天香倚著床欄坐好,額上已經泌出一層薄汗,忙用屋裡原有的水洗了臉,又擰了帕子想讓天香清醒些。

不想,剛到了天香床邊,便又被天香摟住了。

“……紹民,為什麼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馮素貞只道天香又將自己當做了張紹民,嘆了口氣,終於還是忍住了點天香睡穴的衝動。不過和自己一樣,都是有情人沒能成了眷屬的痴情女子罷了。她不禁想到了同樣在洞房花燭的李兆廷,心底泛起一陣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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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莫要難過,”她故意啞了嗓子,好讓自己的聲音更像男子些,“紹民當然會和你在一起,會和你一生一世,白頭偕老。”

她見天香伏在自己懷裡一動不動,還道她又睡著了,便要幫她躺好。但天香卻忽然發了力,將她一下帶倒在了床上。

馮素貞大駭,抬手便要點她的穴,忽聽到了天香帶著鼻音的軟嚅聲音:“紹民,你真的會和我一生一世,白頭偕老麼?”

馮素貞緩緩垂下手,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一邊說著,一邊給她輕輕順著背,便如同幼時,親生母親常常哄她睡覺那般。

“紹民,你會不會又離開我?”聽著聲音,似乎比剛才更困了。

馮素貞沒有注意那個“又”字,只想著趕緊哄了她睡著,便順口道:“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紹民,你會娶我麼?”

馮素貞心想,公主是真醉了。她唇邊浮起一抹苦笑,輕聲念道:“枝上花,花下人,可憐顏色懼青春……鶯歌燕舞韶光長,紅爐煮茗松花香。妝成罷吟恣遊後,獨把芳枝……歸洞房……”

“紹民。”天香吃吃念著她的名字,儘管知道這只是個假名。她喚一聲,馮素貞便很有耐心地答一聲。她一邊喚著,一邊學著馮素貞的動作,給馮素貞順著背,像個學步的孩子一般。馮素貞莞爾,也就由著她。念了許久,天香又喃喃念起了方才馮素貞念過的那些詩,斷斷續續,反反覆覆。到最後,只剩下了一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春寒料峭的夜裡很是安靜,兩個人擁著,比方才在桌上趴著要溫暖得多,溫柔的聲音近在咫尺,婉轉動聽。天香的輕撫很是舒服,馮素貞昏沉了起來,微微合上了眼,漸漸沒了聲音,呼吸也變得平和悠長起來。

天香從她懷裡抬起頭來。

燭火在馮素貞身後跳動,映在天香盈盈的眼中。

前世皇侄登基時才六歲,每夜噩夢不斷,哭鬧不止。她便每夜抱著皇侄,如母親一般哄著他入睡,還特意請教了年長的嬤嬤們,知道怎樣按摩人背上的穴位,更容易讓人自然地入睡。

“沒想到,這招對大人也是有用的……”天香坐起身來,又搖了搖頭,應是馮素貞太累了。

孤身一人,易性改裝,又陰錯陽差成了駙馬,少不得戰戰兢兢,提心吊膽。縱是看起來神采奕奕,想必心底已經疲倦得不行了。若是不把她哄睡著,想必她今夜又是一夜伏案。

天香躡手躡腳地下了床,給自己灌了一肚子涼茶。

她又氣又惱。

千般思量,萬般考慮,可到最後,居然裝醉矇混過關,這哪裡是她堂堂聞臭大俠,天香敬慈大長公主應有的氣度?裝醉也就罷了,還投懷送抱,做得一副嬌憨狀,連哄孩子的手段都用上了……

天香紅了臉頰,咬了咬指甲,覺得不順,抄起一根甘蔗咬了起來。

還是說,自己心底裡,本來就是不想與馮素貞相認的。

一旦認了她是馮素貞,恐怕不是姐妹,也是姐妹了。

至少,那個人現在,是馮紹民……

是她的駙馬。

她咬著甘蔗望著熟睡的馮素貞,她不想和馮素貞做姐妹,不想和她以君臣相論,甚至,不想和她成為朋友,哪怕是平淡之交。

心底有一股渴望,熱烈得怕人。

“想在你的生命裡,重要一些,更重要一些……”

搖曳的燭光如溫柔的手,拂過天香晦明不定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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