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菩薩蠻(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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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抓住的那個丫頭讓這氣勢洶洶的生人嚇得發抖:“那就是夫人啊。”

“夫人?”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道影子, 像失了魂一樣, 那說話時的表情,低頭笑時的模樣, 都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好半天, 他險些以為時光倒回至數年前, 一回家便能看得到她。

“大少爺……大少爺, 你怎麼在這兒, 可讓奴才好找。”西院的婆子一路尋來, 這些做粗使活計的丫頭們方駭然, 回首見這素未謀面的大少爺發上落了薄薄一層雪花,仍像尊雕塑般佇立地朝亭中望著。

“晚娘害喜嚴重, 吐得厲害!見不到您又哭鬧了。”

他方怔怔扭過頭,茫然看著那婆子,似乎忘記自己身處何地,只聽到了“害喜”一詞, 半推半就地,讓西院裡的人拉著走了。

臨走前,他回頭又望一眼。

亭頂積了白, 少女約莫十四五年紀, 如初見時一個年級,纖塵不染,溫柔明豔,笑靨正如花。他隔著屏風見過一回, 此後閉著眼睛也忘不了,知道她以後一定會屬於他。

那是蘇家大姐兒,單名一個傾字。

“你再說一遍……你是誰?”極度錯愕之下,臨平的聲音拔高了幾個度。

蘇傾掖著沈軼身上的錦被,被面上已經沾了室外的冷氣,他的臉也是冰涼的,睫毛上還沾著一點雪花融後的水珠,她不敢讓他在外面待太久,便準備回去了。

“我是蘇傾。”她看著臨平,微微笑道,“若要算實際年齡,我還虛長臨將軍幾歲,我三弟和你同屆參軍,常邀夥伴做客,你是不是還到我家裡頑過。”

“……”臨平死死瞪著她,臉上又紅又白,時驚時怒,半晌,顫著聲音警告:“小艾,這可不好開玩笑。”

“將軍要是沒有起疑,怎會追問?我並沒有打算瞞你。”

她把沈軼架在肩膀上的時候極艱難,好像下一秒要被壓塌了,臨平下意識地將人從她手裡搶下來,背在自己肩上,想到過往之日種種古怪,背後發涼:“是……是人是鬼?”

“是鬼。”蘇傾柔柔地一笑,撐開傘蓋在沈軼頭頂,專注地理了理他的鬢髮,“我欠了人情,專程來還的。”

臨平錯愕,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撲到在門前,直到看見她腳下一團影子,還有她沁在眼裡的笑意,方明白這丫頭片子是在拿他取樂。

對這攪得沈家不得安寧的禍水,他一向極有偏見,可親見她彎腰耐心地擺正沈軼的模樣,心裡又生出幾分奇異的慶幸來。

老天開眼,他想。

同沈軼共事時,他孤僻而寡言,佈陣多詭詐,衝殺卻毫不惜命,刀刀狠絕,他劈砍的動作,代替了他所有的言語。

有次營裡做爆漿豆腐,飄香萬里,人人搶著吃,他沒有上前,只看了一眼,這一眼讓臨平知悉了他的心願,問他:“沈二你吃點麼?”

沈軼卻搖頭,將目光落在一邊。

這是一個不善表達自己欲.望的人。

要讓他傾力所求,那一定是很想要、很想要的。

臨平今年二十五歲,已有兩子一女,日子過得蒸蒸日上,而塌上躺著的人,平生坎坷亦求不得,而今孑然一身。

縱然外人看來,這女人千般不好,萬般不值,可這一無所有的人,終於得償所願。

室內碳火嗶啵,他落了座,一字字看蘇傾在桌上擺著的讖言。

“敬德五年,混戰。國內死三萬萬人,唯瓊島倖免。”

眉頭擰起來:“這何處得來?”

“邪神處。”

“邪神?”怎沒聽說過還有這號神尊。

蘇傾馬上換了一種好理解的說法:“就是閻王爺。”

“喔……”臨平現在對她所說深信不疑,復皺眉一字字讀過去。

“可這三萬萬,不是三萬,不是三十萬,荷鄉總共才多少人口?”他感到一陣涼意爬上脊背,這得是多大的一場災難,除非加上了地震、洪水,幾乎將大半的人口趕盡殺絕。

新帝登基的一次清君側的大屠殺起,這裡動盪不斷,北面戰事膠著,朝堂之上黨爭不斷,儘管如此,他本來還心懷僥倖,認為事情沒到那一步……

“有這樣嚴重?該不會是那閻王爺誆你的吧。”

“我想帶他一起去瓊島。”蘇傾平靜地說,是真是假,她不願多做糾纏,只是餘生,她不想困在沈家的小院裡,聽著沈祈和鎖兒的爭吵度過,有那多處可去,她既有錢,哪裡去不得,什麼做不了?

“臨將軍若相信,可幫我們聯絡車馬;若是不信,我再拜託別人便是。”

臨平吃了一驚:“他都這樣了,你們怎麼能行那樣遠的路?”

蘇傾見沈軼額上冒了汗,拿手帕小心地拭去,笑了一笑:“你看見門口的板車了麼?”

“……”

若是從前,她老實得很,必定畏怯挪窩,看什麼都覺得困難,總是想著再等等看、再熬熬看,不知不覺便待在原地,蹉跎了大半生。

可是她揹著沈軼邁出門檻去的那一刻,便懂了。

萬事萬物的道理,都簡單得很。只管咬咬牙去做,便什麼都有了。

侏儒小丫頭只有半個門高,怯怯地敲敲門:“夫人。”

蘇傾朝她招手:“進來暖和暖和。”把炭盆挪過去,託腮問道,“外頭還下雪麼?”

“下得小了。”小丫頭頓了頓,“夫人,方才有個男人一直站著瞧您,我聽他們叫他大少爺,好像是西院的少爺。”

臨平的臉色猛地一變,回頭看向蘇傾,蘇傾面上波瀾不驚,仍在火上烤著十指,耳下滴珠墜子晃著,似在發呆,頗些漫不經心的意味:“我知道了。”

是日夜幕降臨,蘇傾抱著銅盆經過院中,微微偏了偏頭,頓住了腳步。

樹叢影影綽綽,一個長身玉立的男人雕塑似的立在院子裡,正遠遠地望著她。

那樣遠的距離,她都能感覺到他眸中的炙熱,好像是被什麼魘住了。

她端著銅盆,慢慢地走到了沈祈面前,仰頭將他望著。

“你叫小艾,是嗎。”他的眼睛在黑夜裡閃閃的,貪婪地探看她每一寸容顏,喉頭微微動了一下。

“你是誰?怎不經通報便進來。”

一開口,他的神情微微一滯,瞬間有些失望。雖然很像,但年齡是對不上的,眼前的人確實只十四五歲,身量還小,聲音裡還有幾分稚氣。

“我是沈軼的兄長,按輩分,你也要喚我一聲大哥。”他的語氣卻溫柔得發顫,好像唯恐嚇著了她。

“噢,大哥。”她眼皮都不掀。

“二弟還好嗎?”

“還可以。”少女愛答不理,“天色晚了,大哥怎還在外頭逛著?”

沈軼微微皺眉,蘇傾一向是溫柔如水的,眼前這個確是丫頭出身,這股刺刺的語調讓他覺得有些違和,可看她這張臉,又忍下來。

半晌,他將身上玉佩摘下來,這玉佩極貴重,鎖兒向他討要幾次,他都沒給,現下卻毫不猶豫地遞給了眼前人:“我送你一件見面禮,以後有什麼需要幫襯的,大可來找我。”

蘇傾便接過來,讓他的手指碰到,也混不在意,只急著拿在手裡看,似乎極是意動。美目在他臉上流轉一圈,好像把他幾斤幾兩摸了個通透,馬上綻出個天真無邪的笑容來:“多謝大哥。”

那雙眼睛睨著他的神色,半嬌半媚,好生熟稔熱絡:“可惜夫人不喜歡我叨擾,大哥能有空多來東院看看,小艾便知足了。”

沈祈瞧著她默了片刻,不知怎的有些低落:“噢,那我便回了,你早些歇下吧。”

沈祈折身,讓冷風一吹,只覺得化雪的冷深入骨髓。

他愈發想起蘇傾,她是一個心口合一的人,不願意便是不願意,從臉上和眼睛裡都可看得出來,那一身世家小姐的傲骨,強求不來。

那時他多恨那驕傲,恨不得其踩在地上踩成粉末,可是現在,現在……

胃裡慢慢地絞痛起來,他扶著牆彎下腰去,感到一陣尖銳的自嘲和悔意。

蘇傾鎖好門,將玉佩隨手擱在妝臺上,兩隻耳墜子摘下來。

她太熟悉沈祈的性子了。越躲著他,越激起他的佔有慾,越是迎合著他,他反而輕賤。

她嘆口氣,吹熄了燭火,輕手輕腳跨過沈軼地爬上床去。

其實,他兄弟二人於這矛盾的性子上是極相似的。可是她卻覺得沈軼的彆扭可愛,撒氣似的,在黑暗裡湊近他的臉,悄悄地輕輕地吻了一下,旋即拉過被子,翻到了一邊,蓋住了自己通紅的臉。

壓著的被子慢慢地鬆開,日間疲憊,她不一會兒便睡熟了。

蘇傾睡相很好,不將四肢亂跨,即使翻到朝著他的一面睡,也只是把額頭小心地抵著他的肩膀。

月光落在沈軼眼皮上,那睫毛凌亂顫抖著,眉頭蹙起,好似在與噩夢纏鬥,他額頭上生出一層汗珠,半晌,似覺得熱了,猛地胡亂掀了一角被子,露出一身單衣。

他不再動了,累極了似的休息了一會兒,不一會兒,眉又蹙起來,隨手去推右邊貼著他躺的人,手掌恰按在她胸前,一推便陷入一團尚玲瓏的綿軟。

十四五歲的少女正在發育,讓他壓到了裡頭的硬核,疼得嚶嚀一聲,眉頭也蹙起來,好半天沒有舒展。

沈軼好似讓這近在耳邊的聲音驚住了,費解地沉默了片刻,又一次伸手去推。

這次將她一把推平了,躺在一邊,被子在空中翹起一個角。

風帶過了他額頭上的冷汗,二人各自安靜下來。

晨曦從視窗滲入,絲絲縷縷的金黃,照在這被子角兒上。

蘇傾坐起來,黑髮傾瀉於背上,眼睫上曬著陽光,還有些迷糊。回頭看見沈軼身上沒有蓋被子,感覺到十分愧疚,探過身子,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

昨夜她也不知怎麼睡的,竟然將被子全卷走了。

“柳兒。”她披衣下床,看這陽光,她知道自己起晚了,院子裡大夥肯定已忙活起來。

“誒,來了!”柳兒打好了水,擼好了袖子,就侯在外面。

其實,他也不知道擦身的意義在哪裡。這三年來,二少爺不吃不喝,所有的代謝都停止了,這哪兒還算一個活人?在他眼裡,像是已死之人含著不腐仙丹。

但是夫人同他相處的樣子,好似他還生龍活虎一樣,搞得柳兒擦身時膽戰心驚,生怕下手重了,二少爺突然睜開眼睛。

蘇傾蹬上鞋子,外頭就吵嚷起來,她走出院子,被幾個鑲金條的大紅箱子晃花了眼,她挽著頭髮,抬眼見著沈祈立在院中,正指使人往她院子裡抬箱子。

……怎麼又來了?

“弟妹,我來同你送點東西。”他乾澀道,像是一夜間老了十歲,望著她的目光有些魔怔,叫人翻開一個個箱子看,裡面琳琅的珠寶生光。

他明知道這只是個貪財勢利的丫頭,可讓她高興了,又能如何?

“喜歡便留著吧。”

蘇傾稍一打量,便知那分量,只覺得沈祈怕是瘋了:“大哥……”

“少爺,少爺……”遠遠的,有人帶著哭腔兒踉蹌著喊,又是一堆人過來,數個丫鬟簇擁著上氣不接下氣的鎖兒,鎖兒哭得滿臉淚痕,頭髮沒梳好,可見也是剛起,“那是都是咱們家的東西,你要往哪兒拿去?”

這會院子裡聚齊了,倒是很熱鬧。

鎖兒見了滿地箱子,好似是崩潰了,撒潑一般坐在了地上哭:“養外室也便罷了呀,怎麼連個小丫頭片子都能入得了你的眼……”

沈祈低眼瞧她,切齒:“住口。”

他似頭痛得厲害,拎起她肩膀上的衣服,剋制道:“給我起來。”

“那可是你兄弟媳……”鎖兒哭了一半,抬起的手剎那間僵住了,四目相對,她整個人篩糠般戰慄起來,“你,你你是誰……”

蘇傾說:“我是小艾呀,夫人不才給我許的婚麼?”

鎖兒瞧著這張臉,噩夢重臨,彷彿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變成這樣一張臉,譏笑著她:“不是,你不是……賤人,陰魂不散的賤人……”

她臉一白,昏過去了。

夫人的丫頭們嚇得七手八腳抬起鎖兒來,徵詢地看著沈祈:“大少爺,夫人不好了。”

另一隊人似乎是另一個幫派的,也去拉沈祈的袖口:“大少爺,晚娘又吐了,這胎怕是不好,還是先去看看晚娘吧。”

沈祈木著臉任他們拉扯,頭痛欲裂,轉身時疲態盡顯,露了鬢邊叢叢灰白,其實他並不很老,也不過才過而立之年。

晌午的陽光照射在他紫紅的官袍上,蘇傾在他背後道:“大哥再見。”

沈祈步子頓了頓,沒能回頭,被那一群丫鬟們推搡著,行屍走肉般走出了東院。

這天下午,臨平來了。

“我給你們找了四輛馬車,丫鬟可以一起去,山長水遠,少帶些行李。”他眉頭緊皺,唇邊起了血泡,可見這兩日為了那個預言著急上火,“人和車馬都給你留著。你們到了那邊……記得來信。”

蘇傾問:“你不過去嗎?”

她已讓臨平將此事告知親眷,他似乎仍然有些猶豫:“我們隨後便到。”

蘇傾點點頭:“謝謝臨將軍。”

臨平進去看了一眼沈軼。出來時見蘇傾坐在院裡小石墩上刺繡,神情依然平和寧靜,好像一尊聖潔的石刻神女像。

“繡的是鴛鴦戲水。”她反著展示給他看上面的紅綠針線,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道,“我才學這個,針腳不大整齊。”

臨平瞧著她,焦灼的心,好像也突然間定下了。覺得沒有什麼好怕的,什麼樣的日子都會過下去。

當天晚上,柳兒給東院的丫鬟開了個小會,告知大家要出遠門,不要走漏風聲。板車抬到院落中,蘇傾在屋裡收拾行李,其實也沒什麼行李可帶,帶夠了銀錢,一切都可以再買。

打點好一切,已是深夜,她把屏風展開,泡了個澡,拖著疲倦的身子爬上床去,摸了摸沈軼的鬢髮,眼睛像小孩子一樣高興:“明天我們要搬走了。”

燈熄了。

怕再搶了他的被子,蘇傾把被子都讓給他蓋,自己身上只蓋了床薄毯子。她依在他胸口,小聲地同他講著瓊島,沒講兩句便睡著了。

三更天,萬物沉睡,墨蘭色的夜色混雜著,紗帳的影子落在沈軼的臉上,他的睫毛顫抖著,又出了一額頭冷汗,似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火盆裡發出一聲“噼啪”的炸響的同時,他似噩夢驚醒,眉心一跳,被纏在巨大的繭一樣的被子中掙脫不開,值得慢慢地、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茫然睜開眼睛的瞬間,所有的奇幻詭異的聲音退潮一般散去,只餘太陽穴一點淺淺的刺痛。他閉閉眼,習慣了一會兒眼前的世界,五感才慢慢迴歸。

空氣漂浮的一點甜香,吸入他肺腑,竟讓胃裡有了點飢餓的感覺。身上很熱,他急於起來,信手一抹,摸到了散在他胸口的,一頭柔軟順滑的髮絲。

有人靠在他懷裡,那淺淡的甜香正是從中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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