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萬物有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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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夜晚有些煩悶, 為了安全,整個御城都沒有高大的樹, 所以也就沒有惱人的蟬鳴,只有蛐蛐間或在草叢發出些許響聲。江戶臨海, 可是御城地勢高,又隔著層層城牆,等海邊的風吹來,也早已變得粘膩,只殘留了一點兒鹹腥的氣味。

大奧的一間房裡,有人點燃了燈,從御半下到身份尊貴的御部屋, 都在注視著這間房。影影綽綽的人影, 透過燈光映在了白紙糊的窗戶上。本應該隱蔽的房間,卻在這樣寂靜的夜晚,像皮影戲似的公佈在眾人眼前。屋裡的人輕輕抬手,止住要上前幫她脫衣的人, 她利索的脫了一件外褂, 隨手遞給了跪在地上的人。長長的大垂髮,即便透過窗紙,都讓人覺得濃密。這次,她沒有阻止別人的幫助,頭髮被人拆散,跪在她身後的人,小心的攏住她的發, 另一只手,拿著木梳從下往上,一截截的小心梳順。

有那早開過葷的御半下,口乾舌燥的咽了咽唾沫。在外面都是女人求著他們,他們大多是商人之子,生活都富裕,在力所能及的氛圍內,挑挑揀揀著。誰知道到了大奧,一切都是好的,可是,就是沒有女人。每一個寂寞難耐的夜晚,他們無比懷念城牆外的生活,那些自由的空氣,柔軟的女人。本來稀有的,在這裡變得平常,譬如男人,譬如昂貴的擺設;本來最不缺的,卻又變得珍貴,比如自由,比如女人。

他們看著紙窗上起伏的曲線,連眼睛都不捨得眨,終於,女人的發被梳順了,跪在她身後的人輕輕俯首,像是在詢問什麼。御半下吸了吸鼻子,彷彿隔著這麼遠,都能聞到那人身上剛剛沐浴過的清爽味道。女人微微側頭,小小示意,身後的人就把她的濃髮整個梳起來,扎了個高懸的馬尾,露出了修長的脖頸。偷看的男人們深深吸了口氣,明明隔著窗紙,隔著那麼遠,卻好像能看到那細膩的肌膚。

女人輕輕晃了晃馬尾,好像很是滿意,她起身,離開了窗前。寂靜中,不知道是誰,發出了一聲嘆息。

“把窗戶關上!這蛐蛐叫得人心煩。”於須磨鬆開捏著窗稜的手,淡淡吩咐道。剛剛也在偷看的御中葛沒料到他突然轉身,驚慌的低下了頭,好在於須磨心煩意亂沒有注意到。那人偷偷松了口氣,挪到窗前,有些遺憾的看著已經空無一人的窗戶。

久輕輕搖晃著好容易睡著的長福,夜晚煩悶,每天都要抱著晃上半天,她才肯睡。紅豔豔的小嘴兒微張,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竟然笑出了聲,口水也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哈哈”久低笑出聲“我們長福夢見什麼了?好吃的麼?”他抬手輕輕擦去口水,繼續抱著輕輕搖晃“長福,那是你的母親啊。”他笑著看了看襁褓中的娃娃,低聲道。

吉宗揮退了服侍她的人,雖然洗了個澡,燥熱多少消了些,可是因為時間緊,並沒有洗頭。說起來,這個時代的人並不頻繁洗頭,即使沐浴,也不過是擦洗一下/身上,而頭髮,就用那種細齒的篦子仔細的篦一遍。吉宗總覺得不管怎麼梳,都是粘膩,只是在大奧沐浴,她都是儘量快的結束,一群男人隔著簾子在外面,雖然看不見什麼,但是咫尺的距離,什麼聲音也逃不過去。她可不想成為這群幹了很久的男人的意/淫物件,殊不知,她剛剛在窗前梳髮的情景,已經足夠那些匱乏的男人想象半宿了。

“將軍大人,古牟之方大人到了。”服侍的人在門外通報。

“進來”吉宗拿起一本書,頭都沒抬的吩咐道。就如同她在奧泊的每個夜晚一般,門被從外面拉開,也是一身白色浴衣的古牟叩首行禮,膝行進了房間。

“失禮了,大人。”古牟的聲音許是在夜晚的緣故,聽來有些低沉,讓人覺得酥酥麻麻的,也不知道哪裡癢,就是想撓,也不知道撓哪裡。他進了屋,從裡面把門拉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吉宗並沒有看向他,如往常一般,歪靠在一邊看書。古牟的目光劃過她光潔的脖頸,微微停留,又不經意的瞥向了旁邊。

吉宗若有所感,抬頭看了他一眼,和往常一樣的妝容,只是挽起的頭髮雖然是乾燥的,卻明顯梳洗過,不只是梳了,還洗過,算著時間,細細擦乾了。吉宗忽然有些羨慕,要說古牟,他永遠知道怎麼讓他自己過得舒適,那種茲入骨髓的富貴,非一朝一夕養成的。比如說,明明都是浴衣,自己喜歡粗糙的布料摩擦在身上乾燥而略粗糙的感覺,這就是一種草根本性。

而古牟,就喜歡細細的棉布,不是那種廉價的粗織布,而是來自遙遠的國度的細棉布,小心的縫製後,又由人細細揉搓漿洗過無數遍,柔軟無比,比絲綢都要舒服。在奧泊的夜晚,兩個人在狹小的房間裡,總有偶爾接觸的時候,那種觸感,吉宗一直記得。有時候,她都忍不住想討些來,做些衣服,穿在身上一定舒服。只是,她一直剋制著。這些棉布本身也許金貴,對現在的她卻不算什麼,可是,她怕表現出對某種事物的偏愛,所帶來的可怕後果。從上一世起,這種剋制,就融入她的血液,自然到她自己都不會去思考為什麼。

古牟的雙眼一直注視著吉宗,自然沒錯過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的巡禮和停留。

“大人。”他跪拜行禮,不知道是不是吉宗的錯覺,一向進退有矩的古牟,今天跪拜的距離好像比往常近了一些。吉宗搖搖頭,自嘲的笑了笑,這天太熱了,讓人覺得煩悶,她有一種錯覺,好像古牟從鼻子裡呼出來的氣都是炙熱的。

“嗯,起來吧。”吉宗倒不介意他的放肆目光,他一直不迴避她的注視,這種平等自信的目光,必然來自內心深處的高貴。有時候,吉宗都覺得龍造寺家的家主很殘忍,竟然忍心將這樣的人物,剪了翅膀鎖入籠中。

“有什麼新鮮事,說來聽聽。”吉宗放下手裡的書,目光灼灼的看著古牟。古牟此人的眼光,心胸都不一般,在奧泊的夜晚,吉宗也並不枯坐,偶爾和他聊聊,也常有啟發。當吉宗不再穿搔取上朝,而只是穿著自己喜愛並感覺舒服的服飾時,她就已經知道了站在頂端的好處。那就是,她感覺舒服的,就是恰當的,並不需要去迎合誰。

古牟笑了笑,他的笑容總是有些攝人,吉宗和他初次見面的時候就認識到了。他不笑的時候,只是妖冶,可是當他笑了的時候,有種漫山遍野的山花都同時綻放的絢麗。如果形容成火,那吉宗就知道飛蛾為什麼愛撲火了。

古牟像是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多有魅力,毫不吝嗇的綻放著“最近最新鮮的事情,可不就是將軍大人的禁奢令麼?吃穿用度都有標準,不可僭越,也不許販賣奢侈品,聽說加賀藩主都有些吃不消呢,今年的加賀友禪可是銷量銳減。”

“呵呵”吉宗也笑了出來“聽你的意思,倒是不贊同嘍。”自禁奢令以來,大名紛紛表忠心,將軍大人的一切指令我們都遵從,再說,我們本來也沒錢啊,真的,比珍珠還真。連尾張藩都寫來了表忠心的信箋,一貫鋪張的德川宗春也消減了自己的用度,整天思索著開源節流之法。吉宗知道,這種事情都流於表面,感覺不爽的大有人在,可都不會掛在臉上。

你想啊,連出門座什麼車,騎什麼馬都規定了,擱自由慣了的大名身上,一兩日還好,日日如此,誰受得了,暗地裡不知道多少人咒罵此禁令呢。

“在下對此事,有不同的看法。”果然,古牟直言相告。吉宗挑起嘴角,露出了一個笑容。像古牟這樣敢直言相告的,少!而且,他這種做法,真的很引人注目,此人是個談判的天才。現在,她對他的見解,就很感興趣。

“說來聽聽。”吉宗坐起了身子,和古牟面對面道。

古牟垂了眼臉,吉宗是個很勇於納諫的人,許是幼時的經歷所致,她好像對上下界線不是很明確,說的好聽就是沒什麼架子,很平易近人,只是,這樣的性子當了將軍,好壞未知。不過,對他而言,是有利的。畢竟,大奧男人的價值,是透過將軍體現的。吉宗並不熱衷男女之事,她來大奧就是走走過場,如果她再瞧不上男人,也不重視男人的意見,這大奧的男人,可就真成了擺設了。

古牟一直都知道,自己要想有立足之地,就要有價值,只是這個價值如何體現,他一直在摸索中。之前的經驗告訴他,直言相告,就是不錯的一種模式,吉宗對事物的接受能力,超出他對許多女人的認知。要不是讓族裡詳細調查過此人經歷,他真的要懷疑她真是一個生長於寺廟,又困守天守閣多年的人麼,她的心裡,有一番廣闊的天地。如果她不曾遠走,又是從何而來呢。

“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規則,自然界如此,人更是如此。有人生而貴重,有人生而貧賤,這是天定的。貴人就要出入有車,食珍饈之物;貧賤之人就應該安於貧賤。這麼說也許無情,卻有其道理。就像春天花開,冬天下雪一樣自然。貧民已經習慣仰視貴族,但您的禁奢令,卻在拉近這兩者之間的距離。長此以往,必然混淆,讓貴人喪失尊嚴,貧賤之人起了貪心。可是,本來就存在的差距,如何消弭?”

吉宗閉了眼睛,這些觀念在這個時代正常,無法辯白,連古牟這樣在她眼裡算特立獨行的人,都如是說。古牟試探的看了眼吉宗,輕輕挪動了膝蓋,湊得近了些。

“呵”吉宗忽然笑出了聲,嚇了古牟一跳。吉宗天生一張冷臉,嬉笑怒罵等表情平時一概欠奉。吉宗倒是沒睜眼,笑著問

“月有圓缺,日有升落,潮水有漲有跌,四季交替,萬物枯榮,這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此長彼消。那既然人也要遵循此規則,又體現在何處?貴人的輪替?生老病死?”

古牟被她問得一愣,皇權天授,一直是深入民心的,也因為如此,皇室雖然勢弱,幕府輪替幾代雖然自擁,卻一直以將軍自稱不敢僭越。

吉宗忽然睜開了眼睛,直直盯住古牟,後者被她看得一愣。

“如果這一切是天定的,老天又是怎麼決定誰生而富貴,誰生而貧賤呢?擲篩子麼?!”

古牟已經從吉宗聲音裡聽出了怒氣,他怔愣的看著她,這種質問老天的輕狂勁兒,是從何而來。

“將軍大人。”古牟伸手拉住吉宗的衣袖,吉宗反射性的甩開,古牟眼神一黯,低了頭想要收回手,卻被吉宗猛然攥住了手腕。那是他慣用暗器的手,他下意識的就想反抗,用理智強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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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宗拉高了他的手,湊到跟前“怎麼?平時慣用的是這隻手?”

古牟雖不知道吉宗做什麼,卻笑了笑,恭敬道“正是。”

吉宗忽然捏緊了他的手腕兒,她本來就臂力超人,有心用力,要折斷成年男子的手腕也不是什麼問題。

劇痛傳遍古牟全身,他咬緊牙關才勉強沒哼出聲,瞬間疼出了一身冷汗,未被制住的另一只手已經翻出了暗器。忽然,手腕上的力道一消,吉宗甩開了他的手。古牟迅速收回暗器,扶住已經淤青一圈兒的手腕,跪伏在了地上。

“請將軍責罰。”

“你剛剛,是不是想還擊?”吉宗冷冷的問道。

古牟全身一緊,這種在死亡門口繞來繞去的感覺可不怎麼好,吉宗平日雖然待人冷淡,可也沒有這麼喜怒莫測。

“在下不敢,不過賤命一條,如螻蟻一般,將軍大人要拿去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他抬起身子,暗暗用力,輕輕轉動了一下手腕,雖然疼的他皺了眉,卻沒有傷到骨頭,不過,養個十天半月是免不了的。古牟垂了眼,用未受傷的手輕輕託著手腕,一副哀怨的模樣,道“只是,何必將軍親自動手,落個不好的名聲,吩咐旁人就是了。”

吉宗輕哼出聲,用手彈了彈袖口,彷彿彈掉什麼髒東西一般。

“螻蟻尚且貪生,明知一死,也要以命相搏,更何況是人。如果真像你說的,人生而不同,我要殺你,你怎敢反抗?!”

古牟這才知道吉宗還在繼續剛才的話題,只是,這裡面有沒有試探的成分,他不得而知,只是,他在大奧一日,就如履薄冰,生命攥在別人手裡,由不得他不小心。

“大人英明,如此說來,倒是分明。”古牟一副松了口氣的樣子“還以為被您厭棄了。”

吉宗看著古牟,半天沒說話,古牟的眼眸也有些沉了,好在他定力並不一般,只是笑對著。

“龍造寺忍,我今天給你一次機會,你想清楚了再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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