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 S

星辰歷3611年2月28日上午，第三次野外生存課進行中。

……

不同於原先的學習理論知識，今天是實踐課。在導師宣佈這個訊息後，所有人就被隨機丟到了學院的偏僻角落中，完全分散開來。

於是——

呈現在眼前的，是不知蔓延到何處的森林，片片相疊的綠葉隔絕了目光的延伸。

反方向的斷崖下，是植被覆蓋的平原，蜿蜒舒展的河網劃出無數不規則的碎片。越往遠處地勢越高，盡頭是群山環繞相圍，只能看見高低起伏的山脊線與蔚藍的天空相連接。

於是……

走向幽靜的林間，並肩而行的是一副可靠表情的帕裡斯。

原本所有人都會分散開來才對，可在傳送的前一刻他剛好拽住了我的衣袖，結果就留在我旁邊了。不知道算不算作弊，因為當時情況太突然了根本沒有任何說明——不違規的話，下次還可以用這招。

然後……

經過之前的事，和幾位室友的相處模式又回到了最初，既不親近也不疏遠。

法術課上開始教授些簡單的元素魔法，除我之外人人皆可使用。不過誰也沒對此產生太大疑問，而這校服上花紋的異常似乎也並未被注意到，因為這世上的人們大多不關注他人隱私——當然，某些無聊過頭的傢伙除外。

於是一切順利，只有時間靜靜地流逝。

目前的狀況，簡單來說就是帕裡斯想試著去找其他人我則是無所謂於是朝著唯一能走的森林方向前進。

若只有我自己在的話，絕對是原地看風景直到結束，因為非安全區無論待在哪裡都可能出現危險，不如省點力氣……但，面對那種目光時果然還是難以拒絕啊。

那是如無暇的玉器般，流轉著柔和光澤的碧綠之瞳，就好像……嗯……君子如玉？

突然就想到了這句話。

雖然只是個十三歲的少年，身高不過一米三，有時候還會表現出稚氣的一面，可這句真的很適合他。

反觀我自己，外表看起來與之同齡，而內在——

內在……

以學生的身份待在學院裡，被周圍的人們當做小孩子，日子久了，已經忘了自己的真實年齡嗎？

這雙手，還很稚嫩。

這身軀，正當年少。

可是這顆心，這刻意保持寧靜的蒼老之心，早已忘了熱血的脈動與溫度吧。無法像個真正的孩童般輕言歡笑，卻也無法徹底地欺騙自己。

於是一切沉寂，只有時間靜靜地流逝。

安靜的，平靜的，冷靜的，寂靜的……萬物無聲，如同靜止的世界。

這樣就好。

沒錯，這樣就好。只要我依舊這樣認為著，只要這顆寧靜的心不受動搖，就不會有任何問題吧。

所以，所以——

這樣的寧靜時光，平淡卻幸福的時光，會繼續下去的……吧？

「艾微利安。」溫和的少年聲在耳邊響起，下意識地轉身便視線對上了那雙碧玉般的眼眸，「一定會沒事的，所以……不用擔心。」

我看起來很擔心的樣子嗎？面癱技術有待加強啊。

『你不明白。』一無所知，所以才能輕易說出這樣的話語——等等，這種時候應該沉默的，一時大意了嗎？

「我不明白，是因為你什麼也不說。」

帕裡斯注視著我，又是那種難以抵禦的真誠目光，於是我移開了視線。

『你不需要知道。』

「因為沒有用嗎？因為艾維利安……你，為何而困擾，我根本就幫不上忙……是嗎？」

『是。』

「……」

不用看也猜得到對方的表情，於是負罪感開始滋生。

但我註定是個殘酷的傢伙，只能做著殘酷的事、說著殘酷的話語，所以即便是面對再單純再善良的人，有些時候也不得不這樣做。

所以，別再問了，別讓我說出更傷人的話。

「或許，你所困擾的事很難解決。或許，真的誰也無能為力。」不變的聲音陳述著關懷與鼓舞，「但我相信，只要不放棄總會有辦法的，無論是怎樣的絕境中也一定隱藏著希望之路，所以——」

『不。』

心情難以抑制地煩躁起來。我忘記沉默，又一次說出了多餘的話。

『希望的盡頭，是更深的絕望。』

沒有希望就不會絕望，所以無欲無求、無愛無恨的心態才能維持著寧靜，所以不能動搖——這一點，我絕不會忘記。

「那麼，絕望的盡頭一定是更美好的希望。」

我停下了腳步。

因為聽見這意料之外的話語而忘了其它，因為過於煩躁的心開始有失控的趨勢。

美好的希望……嗎？

不。

絕望的盡頭，空無一物。

倘若一定要說有什麼存在，那就是無以復加的絕望。所以為了避免這種狀況，從一開始就不該有任何奢望，只要靜靜地、靜靜地、靜靜地……

「艾維利安？」同樣停下腳步的帕裡斯，語氣中多了幾分疑惑。

『別說了。』

轉身，低頭，以手撫額來阻擋彼此的視線，沒有去看他的表情，只有無波瀾的聲音響起。

『讓我安靜一會。』

是的，安靜。

現在要做的是靜下心來，好好想想究竟是怎麼了。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像是平常的我，煩躁不安，異常的源頭究竟是什麼？

平靜。

平靜。

平靜……

我能夠知道的。

憑藉這無與倫比的感知能力，至今為止察覺了無數不為人知的資訊，這次也不會有問題的。

閉上雙眼，視野陷入了黑暗。

集中精神，耳邊失去了聲音。

無光也無聲的世界中漸漸浮現出種種輪廓，瀰漫著連綿不絕的波動。花草樹木、蟲魚鳥獸，萬物以肉眼無法得見的方式彰顯著自己的存在，在這土地上、森林中、天空下……？

有誰正從遠處盯著這邊，有什麼正在接近——

睜開眼，恢復如常的視野中看不到任何異常，只有迫在眉睫的不安越發強烈起來。於是轉身邁步，留下一句話：

『別跟來。』

自顧自地說完，也不去管身後之人有何反應，只是大步朝著某個方向走去。

幽靜的林間原本只有些微弱蟲鳴，然而紛亂的振翅聲由遠及近，幾乎在轉眼間便蔓延到周圍及後方，從林木與枝葉的縫隙間可見種種鳥獸正迅速往兩側逃散。幾乎是下一刻，某個詭異的黑影徑直飛來，停留在了不遠處的半空中，這才得以看清對方的樣子。

漆黑的羽毛反射不出一絲光亮，深紅的雙瞳瀰漫著令人不快的血色，與曾在學院圖書館中見過的某一頁完全符合。

暗鴉，廣泛分佈於全大陸的黑暗系魔獸，能力強弱不等。常出沒於夜晚的野外，喜歡成群結隊，是遠行者需要重點防範的物件之一。

所以光天化日之下，一隻暗鴉獨自出現在這裡根本已是異常事件，更何況這種有如魔王降臨的氣勢——好吧，我是看不出來等級什麼的，但可肯定絕不簡單。

敵人……嗎？

不知為何，與之對視時能感到強烈的攻擊傾向，仔細分辨卻意外的沒什麼惡意……

「小心！」

急切的警告從身後響起，意識到說話者的身份時已看見那無比霸氣的烏鴉正開始衝過來，目標直指我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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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發生的很快，愣在原地還沒來得及想些什麼，二者的初次交手就已經結束了。

暗鴉發動了普通攻擊，殺傷力未知。

帕裡斯使用了防禦法術，具體狀況不明。

暗鴉攻擊失敗，造成0點傷害。

……

突然很想笑。

明明置身於危境中，卻像在玩遊戲一般分析著資訊，毫無真實感。

可是笑不出來。

作為無能為力的弱者，只能默默看著一切，看著帕裡斯努力地阻擋對方，然後拉住我就頭也不回地跑了。

下意識地跟著跑動起來，誰也沒有說話。不知道他現在的表情，也無法回頭看看現狀如何，只是不停地奔跑，奔跑……

腦子裡一片混亂。

心情更加的混亂。

或許是由於這強大的感知能力，總會很容易就受到環境或他人的影響，正如此時。

身後迫近的，是彷彿能夠吞噬一切光輝的不詳之影。

身旁圍繞的，是彷彿能夠照亮前方道路的螢火之光。

陰暗與明媚，不安與安心，煩躁與寧靜，截然不同的心情交錯重合，無法像平常那樣思考，無法讓這顆因運動而劇烈跳動的心臟安分下來。

……

身前之人停下了腳步。

已經無路可走，林木的邊緣是一如先前所見的斷崖。

帕裡斯轉頭看看來時的方向，臉上沒有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未曾見過的表情。堅定，慎重，冷靜，完全沒有顯露出害怕或是慌亂，而那碧綠的眼眸中流露出某種決然之色，直視著面前的一切。

下意識地同樣轉身。層層疊疊的枝葉遮蔽了視線，但那種難以形容的壓抑感正不斷接近、蔓延。

心跳很急促，呼吸還有些困難，發脹的腦子裡不知該想些什麼。

某種奇異感從身旁傳來。

帕裡斯正閉目垂首，左手輕輕握著胸前的鏈墜——之前沒見過，應該是放在衣服的裡層——不過重要的是，它正在發光。柔和的綠色光輝持續從指縫間溢位，微微散發著沉靜而悠久的氣息，整個視野的氛圍都隨之而變。

凝視著那光輝，混亂的心情總算寧靜了幾分。

法寶？神器？雖然不明白怎麼回事，但就是覺得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翠綠之光，六元素屬性中的木之力。

無論是怎樣惡劣的環境，種子也不會放棄發芽，然後慢慢生長為參天巨木。這是永不放棄的堅強，這是隱藏在柔和外表下不屈的信念與靈魂。

帕裡斯，帕裡塞米爾。

不像萊依和佛洛斯那樣有著醒目的外貌、獨特的性格與令人驚嘆的能力，他總是溫和而沉靜地待在大家身邊，彷彿是生來就為了襯托繁花而存在的綠葉。

這是我所知道的帕裡斯。

這是我從未嘗試去瞭解，不曾真正接觸的世界……

少年睜開了雙眼。

無論何時都不失溫和的碧玉之瞳中流露著不可動搖的巍然之勢，彷彿整個人已變作了滄桑古樹，與森林同化。

平靜的聲音淺唱低吟，陣陣音波擴散在空氣中，周圍有什麼開始蓄勢待發。

時間緩緩地流逝著。像是一切都放慢了速度，可以感覺到每個瞬間的每一處變化，甚至是遠方那黑氣繚繞的身影在視野中不斷放大的樣子也都清晰可見。

就在對方即將接近時，一張綠色的突然網出現。那是由無數葉片、枝條與藤蔓緊緊交織並不斷延伸、增長而成，堅決地阻擋著對方的前進。於是暗鴉被迫滯留在半空中，但所有的藤與葉一旦靠近就會迅速暗淡直至凋零，像是被灼燒一般喪失生機，只因周圍的地上、樹上瘋狂地長出了新的綠色才得以持續著束縛。

花、草、樹、木，都在拼盡全力守護著我們。

這是森林的意志。

這是帕裡斯的意志。

柔和而堅韌，沉靜卻強烈，毫不動搖的守護者的意志……

紛亂的聲音越來越大，似乎陷入暴走狀態的暗鴉在生生不息的網中用力拍打著羽翼，死寂般的眼睛裡透出黯淡的血色光輝，然後鳴叫。伴隨著沙啞且刺耳的聲音，一道尖銳的黑芒瞬間形成，指向著——

尚未看清現狀就因身旁突然傳來的力道而摔倒，片刻後才意識到是帕裡斯推了我一下。

緩緩抬高視線，眼前是整片茂盛的草地。在思考該先從地上爬起來還是先觀察情況時，突然看見有某種鮮紅的液體滴落在嫩綠的葉片上，然後無聲墜地，融入泥土。

鮮紅。

非常，非常，不愉快的顏色。因為這代表著有人受到了傷害，代表著隨之而來的往往是痛苦與悲哀……

微微轉頭，便看見正站在一旁的帕裡斯。原本白淨的校服染上了大片深紅，那樣色彩鮮明的液體持續從他的右手上滴落著。

再次陷入混亂的腦子裡不知該想些什麼，只是默默看著一切。

那只手上沾染的血液被猛然甩向已掙脫束縛的暗鴉，同時響起了意義不明的音節，瞬間有許多纖細的青藤從血珠中迸發，並將對方緊緊纏住。黑色的身影掙扎著，終於落下，但緩緩溢位的輕煙預示了依舊不容樂觀的結局。

帕裡斯稍稍松了口氣，然後迅速轉身拉起我，跳下了懸崖。

像提線木偶般無意識地順從其行動，直至墜落也沒能多想什麼。看不到他現在的表情，更不知道自己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下方的樹木形成了枝葉的網格，於是我們被牢牢接住，平安落地。

支起身來，看清了眼前的狀況。帕裡斯就倒在幾步外，雙目閉合的臉上顯出幾分痛苦之色，不知是否清醒，而先前受傷的胳膊仍在流血，並且顏色更顯加深，彷彿染上了無盡的黑暗……

黑暗。

只有絕望圍繞的，深深的黑暗。

啊啊……

已經是極限了，現在。

某種遺忘已久的感覺從心臟中爆發出來，再也無法抑制。

沒錯。

有人受到了傷害，因為我的緣故。

又一次。

又一次的……

倘若沒有我的存在，倘若不曾和我扯上關係，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吧。

這種事，這種事——

消失掉就好了。

沒錯。

這些東西，這樣的東西，全部消失掉就好了！

……

伴隨這充斥於腦海的念頭，大片陰霾轉眼間遮蔽了所有的事物，整個視野陷入黑暗。

某個聲音悄悄自心中響起。

寂靜的、沉澱的聲音，彷彿從深淵之下傳來的絕望之語。

某個身影漸漸自心底顯現。

黯淡的、濃重的黑影，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死之使者。

有什麼東西正開始形成，誕生於內心深處，浮現在腦海之中。某種無法抗拒的感覺迅速瀰漫開來，牽引著一切。

那是一個名字。

只要呼喚那個名字——

PS:【帕裡塞米爾】意為古木之葉傳遞的訊息，簡稱帕裡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