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散去，墨香猶存，畫室中一道人影彷彿剛從惡夢中驚醒，發出短促的嗚咽。他遲疑的抬頭，案前平整的宣紙上立即新添上點點猩紅，如紅梅乍綻。

又是一陣不舒服的猛咳，修長的手指緊扣案几才不至於倒下去，顧青舟的身體搖搖欲墜，卻面帶迷茫，彷彿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

對了，今晚有人闖進了他的畫室……

溫熱的液體從額頭湧出，丹紅肆意劃過臉頰，襯得膚色蒼白如紙。

今晚他獨自在畫室中閉關突破，“悟道茶”裡卻被人加了料……

在被人闖入畫室的那一刻，他下意識握緊手裡的五色石，想不到加料的悟道茶，配合本就有致幻效果的五色石，兩者迸發的威力竟然這麼兇猛！

眉心彷彿洞穿顱骨的傷痕痛徹心扉，卻及不上意識纏絞產生的混亂眩暈。顧青舟顧不上再多想，痛苦的捂住腦袋。

兩股意識在腦中對碰，幾乎將他逼瘋。一會是在小樓中，自己提筆臨習丹青畫卷，一會是高樓聳立，怪異的四輪鐵殼在面前呼嘯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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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筆、硯臺。

鍵盤、電腦……

他到底是青雲畫院的弟子顧青舟，還是不屬於這個時代的一縷意識？

悟道茶，能溝通天地間的靈感，助人頓悟突破境界。如果配合五色石使用，會產生奇異的效果。

五色石尤為珍貴，傳聞是五彩補天石的伴生礦。能讓神識不受軀殼拘限，遊走天外，甚至能窺覷九重天外的其他世界，從中汲取異域畫技和靈感。

前人不乏有藉此一步登天的，只要掌握方法得當，危險性不大。

但是加了料的悟道茶配合五色石會產生什麼效果，很不幸他已經嘗到了。思維混亂以至於被人一指點破眉心，連呼救都沒來得及就昏死過去。

渾身冰冷猶如身處冰窖，好似被人強行剝離了特別珍貴重要的物質。甦醒過來的顧青舟，癱軟在案几旁。

燭架上殘存的兩排星點燭火，因為他的驚擾熄滅半數，殘留縷縷青煙。

皎皎月光便從窗外透入，照亮一片。

正因為如此，顧青舟視線內始終灰濛濛的昏暗，讓他下意識抬手遮住雙眼。

他的眼睛似乎出問題了。

袖口沾染了深色，明顯的鐵鏽味，讓他恍然臉上溫熱的液體，不光是掙扎出的汗，還有他的血！

屋中的蠟燭沒有完全熄滅，他這雙眼睛卻看不真切，好似被人蒙上了一層紗。

想要成為畫師的人，如果眼睛出問題會怎樣？

虛軟無力感頓時襲來，格外強烈。

好在頭痛漸漸緩和，除了腦海裡被塞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虛像外，他顧青舟貌似……暫時死不了？

是誰要害他？

顧青舟艱難回憶著過去種種，雖說在畫院待了十年，同窗好友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卻也沒與人結仇，要說把誰得罪狠了，更是沒有的事。

他人緣不好，不是因為脾氣差難以相處。而是專心畫技，又很少有人主動往他面前湊。

作為曾經的天之驕子，現在的廢材，旁人避之不及，恨不能撇清關係，能夠真心相處，又長久做朋友的就少得可憐了。

如果不是他的問題，是誰要主動對付他？

悟道茶是他親手所沏，煮茶的泉水卻是王師弟送來的，對方還主動替他護法。

顧青舟心中一凜，他從昏迷到甦醒，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雖說閉關的畫室位置僻靜，但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居然沒有一個人過來檢視。連本該守在門外的王師弟也不見蹤影。

王師弟如果不是因故離開，就是出了意外！

顧青舟沒有貿然出去檢視，他怕兇徒沒有走遠。他視力受阻，房中有燭火尚且勉強視物，出了這個門，可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況且他現在……連站起來都費勁。

是誰？

顧青舟腦子很亂，那些不屬於這界的異域畫技和靈感，彷彿感應到他內心的急迫，好似窮人暴富，迫不及待往外蹦出來炫耀。

沾了血的指尖無意識在紙上胡亂畫著，根本沒經過悉心構思，靈感噴湧而出。

顧青舟以往思路晦澀，作畫時從落筆就已經過深思熟慮。這次卻根本沒有章法可講。什麼構圖筆法畫技，通通沒有。

毀圖了，顧青舟下意識心疼紙。在鬥圖大陸，畫師才是人上人。所有人都想要成為畫師，所以宣城紙貴。就算他家底豐厚，小時候也不免因為浪費紙而捱過打。

不過轉念一想，就算沒他隨手亂畫，這張紙也早被他的血所汙了。

顧青舟心中還對自己從異域汲取的靈感和畫技抱有那麼一絲絲的僥倖，他低頭凝神望去，這……畫的什麼玩意？

宣紙上成型的圖案讓顧青舟一陣牙酸，反射性的捂住屁股，彷彿又回到了三歲孩童因為胡亂塗鴉，被母親拿戒尺追在後面打的場景。

人物畫，本就是顧青舟的短處，想不到這次頓悟非但沒得到長進，退步之大讓他羞愧到想當場去世。

只見一個臉大如肉包，五官比例嚴重扭曲失調的“人”形半身像，躍然於紙上，

畫的連三歲孩童都不如。

更可怕的是他覺得這畫上指著某個方向賤笑的包子臉小人，竟有點……可愛？

完了完了，師父看到這畫一定會氣死！他腦子壞掉才會畫出這玩意。

只是心中有個聲音在催促他繼續，顧青舟稍微一思索，腦海裡閃過的全是雜亂無章的影象。

換做以前，畫出這種人物畫，他一定會燒個乾淨。這次卻控制不住手，在未完成的圖案下方，蘸墨添了一行小字。

【官差叔叔，就是這個人！】

字型工整，偏偏有了書寫狂草時，矯若遊龍的順暢感。

同時腦海裡多了一段絕不屬於畫院傳授的繪畫知識點——《筆墨等於零》

“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於零。”（引用）

他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這段字配上畫裡的小人，簡直是相得益彰，沒有更匹配的了。也不管發表這篇文章的老先生根本不是這個意思。

完美！

……

完……完蛋……

他一定是瘋了！

將新鮮出爐的畫作丟得老遠，顧青舟怒氣難平，腦海裡卻一聲巨響。

轟！

嚴重被他嫌棄的這幅“書畫作品”，騰空懸浮，光芒萬丈，照著他的腦袋就猛地拍了進去。

疼疼疼——

顧青舟被畫作拍的頭昏眼花，眉心血溢得更歡。腦子裡也多了一段明悟。

雖說是他自己的畫作，卻因為思維混亂下所繪，沒什麼代入感，這次卻人畫合一。

他瞬間能從畫裡包子臉小人身上，讀出一絲猥瑣和得意！

這……顧青舟瞪大眼睛，也不知是牽動傷口還是被驚得一哆嗦。

這異象分明是他被畫道認可，晉升畫師的徵兆。

他竟然覺醒了第一本命靈圖！

這玩意竟然是他覺醒的本命靈圖？

嘶——

他的腦子有點亂，需要緩緩。

顧青舟生活的地方，原本不叫鬥圖大陸，卻因為畫道誕生，世間一切力量都可入畫而更名，畫師也是抵禦來自異域勢力侵襲的中堅力量。

顧青舟曾經是被人羨慕過的“別人家的孩子”。出身書畫世家，身具純正的青根繪心，入學青雲畫院，更是拜了畫院中最驚才絕豔的墨先生為師。

五年前更是達到臨摹境三品，只要一朝悟道，就能突破屏障成為畫師。

可誰也沒料到，五年時光匆匆而過，時間並沒有見證他的輝煌崛起，而是讓他從天資聰慧的畫徒，變成了沒有悟性的廢材。

五年來，他無法畫出一幅被畫道認可的作品。一幅都沒有！

什麼樣的作品，才能被畫道認可？沒有標準答案。

有人酩酊爛醉，瀟灑揮毫被畫道認可；

有人毆鬥流血，拿絹布隨意一抹被畫道認可；

有人筆耕不倦，心有感悟落筆生花，被畫道認可；

有人打翻染料，追狗從染布上奔跑，他家狗被畫道認可。

咳……

所以除非畫師自己公佈，不會有人探聽他人以何作品被畫道認可。這些畫作唯一的共同點是一個“悟”字。

另外，臨摹前人作品無法被認可，也就是說同樣的成功，不能被複製，斷了很多人想要走捷徑的心思。

晉級成為畫師，第一幅被畫道認可的作品，又稱“第一本命靈圖”，會被賦予神奇的能力。所以即便對自身畫作滿意，拿得出手見人，畫師中也極少願意透露自己的本命靈圖是什麼。

幸運兒終究稀少，絕大部分畫師都是靠平日臨摹積累畫技，厚積薄發，一舉悟道。

顧青舟也是勤學苦練中的一員。

他設想過無數遍自己被畫道認可，畫出第一本命靈圖的場景。為此摹習過無數畫作，試圖找尋頓悟靈感，毛筆都不知道用禿了多少支。

可是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的第一本命靈圖是個包子臉醜圖！

【官差叔叔就是這個人.jpg】

顧青舟熱液盈眶。

手掌矇住眼睛，抹了一手血，這都是命啊！

沒有去讀取第一本命靈圖讓自己擁有了什麼能力，他壓根對此不抱希望。

顧青舟感覺身體中漸漸彙集的一些精力，提筆作畫自救，宣紙上漸漸成形了一隻小鳥。

沒有繁複的構圖，沒有細碎的羽毛，甚至從頭到尾只用了一筆，拋去被教導十年的技法，由繁化簡，只用一根線條勾勒。

躍然於紙上的小肥鳥，隱約契合天地萬物傳神寫照的法則。

不過以顧青舟當下境界，並不能領悟“一畫說”的知識點。

他放下筆，手指在畫卷上隨意一點，口中念道：

“點睛！”

吱吱吱——

畫中鳥脫紙而出，悅耳地叫了幾聲，繞紙飛了一圈，便蒲扇翅膀衝出窗欞，向他最信任的人帶去求救資訊。

顧青舟露出甦醒後的第一個笑容，剛提起的力氣消耗殆盡。他眼前發昏，苦苦撐住身體，待到一道珠光寶氣，就算他視力受阻，也能看出身價不凡的身影奪門而入。

他終於放鬆身心，委屈的叫了一聲“師父”。

陷入了無盡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