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長命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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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有奇。

有那弱冠書生掩淚一人斬萬城,有那無雙名將卸甲為青梅,有那飛鳥入海化成魚,有那桃花貪酒驚煞少年郎,有那天子甘於陋巷苦作茶,有那千年女鬼忽而又為人,有那佛陀不敢入地獄,有那道祖騎牛證長生,有那尊神竟懼起六畜,有那滿天繁星轉眼碾作塵。

精奇驚有同,世事盡時命竟俱然頃刻隨風飛。

大夏北方有山,綿延十萬裡,山名守歲。

守歲山最北端有著一處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存在了的鋪子,名為長命,鋪子常收留將死之人,行其遺願,收其一炷香火,終其一世輪迴。

此時長命鋪外蹲著一個青衣少年,少年正出神地望著腳下很大一片紫黑色血汙,支離破碎的衣衫碎褸,些許銀灰狼毫和半截血淋淋的白嫩手指。

少年虎頭虎腦,精壯的很,眉心生著一點白痣,漆黑墨眉,乍一看衣服的話少年還算乾淨。

壞就壞在了有些黢黑的臉蛋。

少年名為李安生,是面前這間長命鋪的夥計。

這間鋪子比李安生爺爺的歲數還要大。

爺爺活了多少歲,李安生不知道,聽鋪裡的老苦頭說就算是李三也沒見過自己爺爺的樣子,少年卻覺得李三見是肯定見過的,只是和他一樣歲數小也記不清罷了。

李幽篁是李安生的父親,李安生沒見過他,也許見過吧。

少年有娘,據老苦頭說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少年的娘應該就在大夏,少年想去看看,老苦頭卻從來都未答應過。

據老苦頭說李安生的娘還活著,只是當年就是婦人親手把少年拋棄了,老人這才得以撿到他。

少年並不知道,其實他是被老苦頭搶來的。

打李安生記事起就住在這鋪子裡和老苦頭相依為伴。

依山而建的鋪子不大,橫十二步,豎六步,鋪子後面是一個小院子,一共五間房,一間堆放著雜物,一間用來燒飯存柴,老苦頭和李安生各自一間,還有一間留給宿人。

一日前從山外來了一位年輕女子,極美,看上去也就二十歲左右,女子來到鋪子時渾身早已經血跡斑斑,白皙的肌膚更是被劃出了無數道深極白骨的傷口。

女子懷裡還抱著一名幼嬰,不斷有血珠從女子脖頸滑落,幼嬰整張臉上早已滿是鮮血,當女子把孩子遞到老苦頭手中的時候人還剩半口氣。

就在李安生正準備伸手去接孩子時,老苦頭卻是對著滿眼希冀的女子搖了搖頭,將孩子輕輕推了回去。

彷彿怕李安生做錯事,老苦頭索性把李安生拽進了鋪子,順手給鋪子上上了鎖。

鋪子外,年輕女子眸中的光芒很快就黯淡了下去,甚至都沒來得及再看一眼襁褓中的孩子。

那天,長命鋪的桃木門被李安生捶打了半夜,直至老人一記手掌砍在了少年的後頸。

那夜,嬰兒的啼哭聲在孤零零的山腳下響了很久很久,直至門外傳來了刺耳的狼嘯聲,直至草葉尖尖墜滿了清晨的山露。

“收拾一下,進山。”

一襲白衣的老者不知何時站到了少年身後,扔給李安生一杆黑底朱紅旗,異樣的色彩在瞳中一閃而過。

“我還是想不通,你為什麼不救這個孩子,眼睜睜地讓嬰兒先看著他自己的娘死去,再眼睜睜地看著嬰兒和他母親的屍體一起被野狼吃掉。”

少年緩緩站了起來,認真注視著飽經風霜的老者,一字一句道。

“進山。”

老人神色平靜,如一面寬闊的湖水,月牙兒靜靜伏在水面,微風拂過,落葉輕輕入水,無聲無息。

腳穿黑布鞋的青衣少年有些惱火,他很想給與自己朝夕相處了十四年的老頭李苦狠狠來上一拳,可當少年瞥到一旁的朱紅旗後腦海中恍若一道驚雷轟然炸開,少年大駭失色,“血龍旗?!”

眼見著老苦頭點了點頭,李安生愕然,滿臉不可思議。

老苦頭有三杆黑底旗,分別為黃紫紅三色,其中黃色旗可收壓一境下大部分邪靈兇獸,紫色旗則可降服三境之下所有精怪,朱紅旗則是被稱為血龍旗,據老苦頭說可敕殺一切十境內的妖鬼瑞獸修士。

以往少年跟老苦頭進山都是攜黃色黑底旗的,紫色黑底旗少年幾年加起來算在一塊,所用次數也僅僅幾十次,血龍旗,更是只用過兩次。

一次是截殺從北荒雪原私自破天遁入守歲山脈的修士,修士什麼修為李安生不清楚,他也看不出來,不過少年卻是親眼目睹了那位修士只是一錘就將一整座小山頭砸成了上萬塊碎石。

雖然那座山頭不過十幾丈高,但卻在李安生心底激起了驚天駭浪,少年就如一隻巴掌大的魚兒,被浪頭不費吹灰之力打到了數十米的高空中,緊接著又被浪潮毫不留情地摔回大海。

世間修士修行道共有上中下十五境,從低到高分稱為泥胎,木體,鐵心,銅臂,金眸,去濁,入門,登堂,乘舟,借風,問天,芥子,莽夫,紫君,星塵,至於上五境外,各教各道則各有不同。

除去武修和其他一些特殊修士外,普通修士至少要八境,方有撕山之能,而任何一個八境修士放在山外的江湖廟堂上都是能夠開宗立派的存在,放在各國朝堂上更是護國柱石般的頂樑柱。

藥修不在其內,一位金眸境的藥修便足以成為一國的大供奉。

那位放在世俗中高貴無比的登堂境修士結局很慘,老苦頭揮了八下血龍旗,只八下,修士連人帶著上百斤的黑鐵錘毫無徵兆地就化為了一堆白色粉末,連根寒毛都沒剩。

“又有人從雪原那邊偷偷過來了?”

李安生知道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使勁晃了晃腦袋,讓自己不再去想,快速撿起硃紅色旗子系在背上後,不待老者回答又跑回鋪子將掛在牆上用黑布包裹著的東西取了下來,和血龍旗一併系在背上。

老者看到後眉頭微皺,道,“你那破東西這次就別帶了,用不著。”

青衣少年衝著老人搖了搖頭,眼神堅毅,一隻手下意識地向背後摸去,像極了吝嗇的土財主守著自己金銀珠寶時的模樣,只可惜秉奉“搶來的東西才是最好的”的強盜可不在乎財主有多愛自己的寶貝,向來是能搶多少就搶多少,真拿不了的兜也得兜走。

破天荒地,老苦頭這次沒有像以往一樣搶李安生用黑布包裹著的東西,而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少年,輕笑一聲,無奈道,“別在那站著了,鎖門,走了。”

李安生掛好木鎖後又用力拽了兩下,確認安全無誤後對著屋頂吹了聲口哨,片刻後一道黑影嗖然落至少年肩上,是只水碗大的黑貓,李安生順了兩下黑貓的毛髮,小家夥不耐煩地低吼一聲把腦袋別到了一旁。

少年笑了笑,伸手入懷抽出一張黃色紙符,老苦頭卻是擺了擺手,“這次路遠,去銀穗山,用金色的。”

“金符就剩兩張了。”

少年心底泛起了一層薄霧,銀穗山在守歲山脈最南端,距離鋪子整整十萬裡,且出了銀穗山再往南就是大夏邊境,老者從未讓少年踏足過的地方,不過少年心中雖然充滿疑惑,卻沒有多問,更是半點都沒拖拉,手上的黃紙符在開口的同時便換成了金色。

“無妨,用吧。”

老苦頭不漏痕跡地多瞄了一眼李安生,神情有些複雜。

老者是不是因為心疼自己耗費了數月才畫出來的幾張金品方寸符不清楚,不過若是讓李安生知道了這些金色方寸符在山外的價格,恐怕就算老苦頭打死李安生,少年也絕不捨得給自己用。

青衣少年點了點頭,不再搭話,口中緩緩低吟,“道可道,非常道,可何可,不可言,言若言,何為言?”

李安生最後一個字發出聲來的時候山間突然有大片濃密白霧憑空出現,白霧一出現就如同下山猛虎,氣勢洶洶,肆意瘋卷,將少年和老者一股腦都吞進了肚中,而後意猶未盡不願離開。

山風吹過,白霧散盡,鋪子前沒了少年和老者的身影,地上的那灘血跡卻還孤零零地躺在那,也許是怪風還不夠大,能輕而易舉地吹走厚厚的白霧,卻吹不走這片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東西。

一些狼毫倒是跟著風晃晃悠悠地飄了起來,似乎不滿這場無妄之災擾了它們的靜眠,還剩一些狼毫,一半沾在血汙中,一半隨風抖動著。

不過這些黏在血汙中的東西並沒能抖動多長時間,詭異的一幕就出現了,地上的穢血突然開始大片大片地消失,連一個呼吸的功夫都沒有,女子和嬰兒留下的血稠碎骨就全都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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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嶄淨如初。

泥土很快就被什麼東西拱起,開裂,一顆腦袋破土而出。

正是之前死去的嬰兒。

剛從泥土下爬出來的嬰兒面色慘白,一頭紅色茸發溼漉漉的,身著紅綠交雜的花衣,還剩下一隻左眼,死白沒有瞳孔。

嬰兒撓撓頭,鮮紅的液體順著指縫就嘩嘩流了下來,俯身摸索了一陣,從泥土中摳出一個圓滾滾的物件直接塞進了右眼,隨後歪過頭望向長命鋪,悽慘一笑,搖晃著身體走到剛被少年鎖上沒多久的鋪門前敲起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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