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孤正在專心謄抄其他人編纂好的國史,就聽見幾位修史官爭論起來。
留著一小撮山羊鬍的老學究謝博遠,拿著才編修好的國史紙稿問道:“我記得前朝皇帝從民間搶奪過一位有婚婦人入宮,你怎麼沒有將她的事詳細錄入史冊?”
劉安白不以為然地說:“這等荒誕不倫之事一筆帶過即可。”
老學究謝博遠說:“若不將前朝荒誕之事悉數交代,又怎能體現前朝因荒淫才加速滅亡腳步。你作為修史官,怎能因個人立場好惡來決斷去取!”
“前朝荒淫無度人盡皆知,但走向滅亡卻不止於這一件事。比如:重文輕武、腐敗成風、佞臣當道、陷害忠良,都是加速前朝滅亡的原因。我們奉旨修史若只知譏評往事、刻意指摘、見肆譏彈,未免會讓後人決得本朝太過刻意了些。修史必要秉公持平,不能任情譭譽。”
“非也非也!要是不重點攥寫前朝因荒淫引起百姓怨怒、失去民心,又怎能體現陛下舉兵起義是師出有名。”
“修史之人豈能以個人私見為主,若持論不公,歪偏歷史,豈不是誤導後人。我們修史因效仿南史氏、董狐的直筆精神,才能突出國史的價值。”
劉安白與謝博遠爭的口幹舌冒,卻怎麼也說不通。
這時有人說:“難道謝老還要將那位前朝公主的結局也一五一十編錄進去嗎?”
“當然不可!這等有辱陛下聖明之事怎能宣揚!”
劉安白嘲笑道:“身為修史之人卻只為勝者言,謝老不過爾爾!”
“你!”
雙方各執一詞越爭越烈,逐漸吸引其他人加入。史館眾人搖唇鼓舌,對劉安白等更加不滿,便派人去請王宴與崔南風來主持公道。
雲孤滿頭黑線地在一旁吃瓜,心裡默默鄙夷道:“這群老學究!”
不過他們說的前朝公主是不是雲霄?雲霄到底怎麼呢?為什麼他們都避諱不談?話說自己好像真的許久沒有見到她了,她決定找個機會偷偷套套話。
王宴與崔南風聞訊而來。
眾大史、小史等皆群譖劉安白藐視前輩、恃才獨斷,希望他們能說句公道話。
謝、劉二人皆出身名門望族,其家族更與自家是姻親關係。謝老更是在朝中手掌實權開罪不得。兩人聽完雙方的爭議後同時露出為難神色,好像遇到了什麼難題一時都拿不定注意。但云孤從他們目光裡瞧出了他倆正在互相算計如何讓對方背鍋。
一陣尷尬地沉默後,那位寧折不屈的著作令史文湛終於忍不住站出來,他說:“大人,下官愚見。國史為公天下之書,因謹守誠信、秉公持平、追求實錄。因此在編修史料時一定要拋棄私見,慎之又慎才不誤導後人。所以下官認為一定要根據事實來編寫,不可只述個人私見。”
王宴見說話的人正是崔氏的遠房姻親文湛,他一張狐狸臉露出奸詐地笑,“文令史所言非虛!史官錄史本應不設立場,不持個人私見,否則後人觀史時猶如墜入雲霧之中,那我們編修國史的意義又是什麼呢。崔大人,您說是嗎?”
崔南風皺著眉眼,恭敬地向王宴拱手行禮道:“大人是陛下欽定的修史官,下官都聽大人的。”
王宴虛扶崔南風一把,說:“崔大人多禮了,崔大人也是陛下親定的協理之人。文大人言之有理,王某心生敬佩。那大家就如實編修,力要給後人看到一個清明的歷史。”
眾位齊說道:“是。”
崔南風等王宴離開後憤而拂袖而去。
修史的進展很快,雲孤發現王宴和崔南風事務雜多,交上去的完稿只粗粗的翻閱並不細心地審閱。而且整個修史的官員裡明顯分為兩派,雙方對立情緒嚴重,互相並不溝通。
她暗自修改新增了一小部分無關緊要的段落,藉此試探是否會被發現,若是不幸被發現了,便借說是自己抄錯了。
接連動了幾次手腳都沒被發現,她便暗下決心要將朝廷對朝搖的罪行一一披露,還朝搖一個清白。
她抄寫時私自新增了一段關於朝廷是如何誣陷朝搖,以及朝搖弟子是如何自證清白卻投告無門的事情經過。
這日,她照例將抄錄好的稿件遞給崔南風過目。崔南風正在與一個宮女小聲的說著什麼。見她來了,便對傳話的宮女說:“還請轉告家妹,一切有我讓她安心。”
“是。奴婢一定轉告。”宮女福了福身就離開了。
雲孤依舊將抄好的稿件放在崔南風的案几上。
他拿起隨意地翻了幾下,問道:“幾位著史大人核對過了嗎?”
“核對過了。”
“嗯。”他將稿件隨意放回桌面上。
他目光細細地打量她,見她低眉順眼,微垂著頭,模樣極其謙卑。“聽說你是太子舉薦進宮的。”
“是。”
“聽聞你出身寒門,那與太子又是如何相識的?”
雲孤說:“小官家裡原先是開書局的,因經營不善家道中落,便想來京裡謀個生路,不想便遇見貴人。”
崔南風淺笑道:“你不必緊張,我只是隨口問問。”
雲孤拿回桌上的書稿,拱手說:“大人若是沒有別的事,下官便先告退了。”
崔南風說:“等等。”
雲孤以為他看出什麼了,心裡緊張的不行。
他有些疑惑地問:“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你這雙眼睛好像在哪裡見過。”
她心裡偷偷松了口氣,“下官自小聽很多人說過這話,大概是下官長相大眾的緣故。”
“不,你這雙眼睛特別像一位女子。”
“大人說笑了。下官雖身量孱弱,卻也是貨真價實的男子。”
“哈哈,隨口一說,雲大人不要往心裡去。”
雲孤恭恭敬敬地回道:“下官不敢。”
崔南風擺擺手,說:“送去裝訂吧。”
“是。下官告退。”
雲孤走後,崔南風問文華閣的內侍,“太子殿下可曾派人來過文華閣?”
“回大人,沒有。”
崔南風又問:“這位雲大人可曾出過文華閣?”
“也沒有。”
崔南風皺著眉,拿出文湛給他裝訂好的國史一時找不到頭緒,這本編修好的新國史上用紅筆圈出許多地方,那些圈定的地方便是有人私自加上去的。
這幾日事情都處理的差不多了,她想起那日大家議論雲霄時諱疾莫深的樣子,便找了個由頭將劉安白約出來喝酒。
這個劉安白是個十足十的妙人!他出自西陵劉氏,是典型的世家貴公子。而他卻沒有世家公子不思進取、縱情聲色的毛病,也從不驕縱傲慢,反而上得朝堂下得市井,不管在哪個詩、樂、茶、妓的場所都能碰見他。據小道消息說劉安白向來熱衷小道野史,對搜刮民間各種孤野傳聞樂此不疲。
不過雲孤卻覺得他沒那麼簡單,據她這些日子的觀察,這位劉安白大人才是世家裡真正清醒之人。
劉安白如美貌婦,自比張良,極愛飲酒,且擅長書法。有次醉酒後潑墨一揮,洋洋灑灑地寫下一行大字。那字有骨有肉,似遊龍飛鳳,驚絕天下。因此軒轅徹常讓他幫忙謄抄攥寫文書類的事情。
雲孤暗地裡託錢懷瑾送進宮一罈上好的酒。
她對劉安白說:“這是我珍藏許久的佳釀,只有這一壇。這文華閣內只有劉兄一人對我和顏悅色,不曾因我是庶民便瞧不上我,今日特意取出與劉兄共飲。”
劉安白一聽果然來了興致,他連忙問道:“這是什麼酒?”
雲孤故作神秘地說:“醉仙釀。”
“醉仙釀?”
雲孤一開啟酒罈蓋,滿罈子醇濃的酒香‘嘣’的一下四溢開來,她給劉安白倒上滿滿一杯,“聽聞劉兄最喜飲酒,還請點評一二。”
劉安白端起酒杯一仰而盡,只覺它順著唇齒而入,又緩緩滑入咽喉,澄澈甘香之氣瞬間在嘴裡炸開,味蕾盡數啟用,他連連咂舌稱讚:“好酒,好酒!”
雲孤端起酒罈想給他滿上,誰知劉安白伸手一攔,面若桃花的俊臉狡黠地一笑,烏溜溜地眼珠上下打量著說:“有事求我。”
雲孤暗自吃驚一愣,隨後滿臉堆笑地說:“劉兄料事如神,在下佩服。”
“說吧,何事。”
“在下愚鈍,那日聽劉兄與謝老討論前朝公主,便心生疑惑。那是前朝唯一的一位公主,在前朝地位不可或缺,為什麼不能將她的事一一記錄入史?”
“你不知道,這位前朝公主命不好,幼年時國破家亡。陛下坐上龍椅後,為體現自己的仁德,便將這位年幼不知事的公主榮養在大慈悲寺。後來陛下聽聞朝搖仙山有讓人長生昇仙的秘籍天機之術,便一直惦記著。國師知道陛下心意後,向陛下進言讓這位前朝公主去朝搖當探子,試探朝搖心意。這位公主雖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將東西帶回來,但人卻半死不活的被丟在山下。這位公主回來後一直瘋癲無狀,滿口胡言亂語,不久便被朝廷拋棄...後來便死了。”
雲孤手緊緊的攥著,神情莫名緊張起來,她不敢相信的問:“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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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安白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嗯,有人在須彌寺見到屍體,上報朝廷後便隨意找了個地方安葬。”他看雲孤面色蒼白,全身像被人抽走了精氣神一般,便問:“雲兄神色為何如此悲涼?”
雲孤笑說:“劉兄說笑了,我只是一時感慨而已。女子在世本就艱難,更何況是亡國公主。自古成王敗寇,沒有父兄庇佑的皇室女子更是結局悽慘。只是這蒼茫大地卻沒有一個弱女子的容身之地,可見這世間也不像眼見的那般寬廣。”
“雲兄慎言!咱們還在宮裡呢。”
“是、是,劉兄教訓的是,是我多言了。”
“今日只是酒後閒談,無關其他。來來來,喝酒喝酒。”
“對,我敬劉兄一杯。”
“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