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石佛觀雪,雪中有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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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不知日夜,山外已是大雪。

“彤陽山,居然下雪了?”裘成從肩上摘下一片雪花,驚疑道。作為鎮北軍彤陽大營主將,他常年駐守在彤陽山下,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下雪。

彤陽山位於極天涯更北之地,北海的風已經無法將水汽吹進荒原深處,因而這片曾經被流火燒烈的大地,八百年來一直是乾燥、冰冷,死氣沉沉。

雪倒是有,不過都在彤陽山頂,山腳下從未落下一片。

可此時,這裡下雪了!

雪片大如海棠,晶瑩中帶著一抹藍意。

“咦?”裘成再次驚疑出聲,剛才被他摘下的雪花,本來就捏在指尖。可待他四顧之後再看,指尖的雪花卻消失不見了。按理說,荒原深處,呵氣成冰,落雪怎會轉瞬即化?

裘成微微皺眉,抬手從胸前一劃,便再捏住了一片雪花。這一次,他一眼不眨的看著指尖變化。

裘成的行為,在彤陽大營的將士們看來,很是有些反常。這些在北疆苦寒之地打磨日久的軍卒都知道,自家主將就像荒原上的黑石,平日裡沉鬱寡言,不見喜怒。

與性格對應,裘成的領兵風格極穩、極簡,在鎮北軍各營中,是出了名的善守之將。之前作為朔西大營副將時,裘成受命守衛瀚海通往朔西草原的要道,曾以三百老兵抵住了六千沙匪進攻。據說,鎮北侯虞潛陸聽聞此事後,拍案大讚,仰頭笑道,“我有一成,可囚一城。”。於是,裘成便得了“囚一城”的稱號。之後又經八年歷練,便以四十不到的年紀,調往彤陽大營,擔任一營主將。

名聲在外,便也招人記恨。這不,百姓堂中那些時常彈劾邊軍跋扈的言官,便將裘成,和鎮北大營的孫禪狸、烏幹大營的方骷骶,這三位鎮北軍中最善守的大將,說成是虞潛陸座下墊腳的三隻磐龜。

善守者,多數氣沉如石,穩若泰山。裘成更是出了名的穩,做小事不留痕跡,臨大事波瀾不驚,臉上的表情幾乎從來沒有變過。於是,相比於“囚一城”的稱號,彤陽大營上上下下的將軍,更習慣叫他“石佛”。

可是此時,“石佛”正滿臉驚奇的盯著自己手中的雪,難道準備拈花一笑?

離裘成最近的兩名親兵,不禁對視一樣,然後默契低下了頭。

裘成沒有察覺下面兵卒的反應,當然察覺了也不會在意,因為他手中的雪花正在不可思議的變化。

不過三個呼吸間,那片雪花就開始變的透明。看似像是消融,但是卻沒有化成水,而是直接變成一股淡藍色的煙氣, 轉瞬便消失在空氣中。

裘成抬頭四顧,發現荒原四野皆白。雪大無風,積雪很快便將黑色的地面掩蓋。關鍵問題是,落在地上的雪根本沒有消融!

“王天德!”裘成招呼身邊親衛。

剛才低頭忍笑的親兵之一,趕緊小跑幾步來到裘成跟前,“將軍,何事?”

“你給我接一片雪。”

“啥?”親兵王天德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禁確認道,“接……接一片雪?雪花?”

“你有意見?”裘成臉色凝重,目光卻冰冷。

王天德打了個寒顫,趕緊朝天空攤開手掌。幸好雪大如席,不一會便接了一捧。親兵又從裡面選出最大的一片,小心翼翼的捏在手裡,獻寶似的呈給裘成。心裡卻想到,自家主將定是喜歡雪花無疑了,看我給他挑個最大的。

手抬了一會,也沒發現自己將軍接過去,親兵便疑惑的抬起頭來,發現將軍正在一眼不眨的盯著自己的手指。

王天德心裡咯噔一下,難道自家將軍喜好男色?

聽說

那些家族門閥的公子,都喜歡豢養孌童。而自家主將據說出自涼州裘家,也是當世一等的門閥,他莫非也有此好?

還有,常聽人議論,自家將軍似乎不近女色,難道是真的喜歡糙漢子?雖說將軍威武霸氣,可他老王可是正經的老爺們啊!

想到這裡,王天德從心底升起一股惡寒,抬起的手開始不住的顫抖。

“手抖什麼!”裘成低喝一聲,“抖成這樣,還有什麼資格拿刀!”

王天德被將裘成一吼打斷了胡思亂想,委屈巴巴的看向自家將軍,才發現人家看的不是自己的手,而是捏在自己指尖的那朵雪花。

喜歡雪花好,喜歡雪花好,王天德長吁一口氣,喜歡雪花咋也比喜歡糙漢子強。

裘成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已經讓心中長草的親兵,誤以為他有斷袖之癖。要是知道了,也不知道這位沉穩至極的鎮北軍大將,會不會第一次暴走。

可是此時裘成的全部心神,都被親兵手中的雪花吸引了。

三個呼吸過去了,雪花沒有融化。

五個呼吸過去了,雪花還是沒有融化。

十個呼吸過去了,雪花還是沒有融化。

裘成最終沒有接過雪花,喝退了一臉疑惑的親兵,他抬頭看向天空。只見頭頂覆蓋著一片白霧翻卷的雲層,雲層深處似乎有一條藍色大河在流動。裘成順著河流向後看去,發現河的源頭就是自己身後的彤陽山,那處融化了八百年的“馬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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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陽山上的事,他也知道一二。在他主持彤陽大營軍務之初,侯爺就特別叮囑過,“山下的事,再大的事也是小事,山上的事,再小的事也是大事。”

那麼此時,雲中流大河,雪出彤陽山,這該是天大之事了吧!還有,這些只有接觸他的身體才會融化的雪,到底是不是真的雪?

這邊裘成還在沉思之中,那邊前鋒陣列卻傳出低沉的號角。

裘成驚醒,驅馬疾馳奔往前陣。落雪雖事大,可自有侯爺擔憂。而他彤陽大營的當務之急,乃是阻攔天下武道三甲陳驚天登山。

號角聲在彤陽山下傳蕩一週,裘成已到達前陣。 “可是陳驚天?”裘成問向此處設防的飛騎校尉,

校尉在陣前不下馬,只是拱手行了一禮,“稟將軍,半個時辰前,斥候以寒梟傳信,說在彤陽以南兩百三十裡處,看到有人用刀劈開巨石。”

“兩百三十裡,半個時辰。”聽到這組距離和時間,裘成心中微定。

彤陽大營用來傳令的寒梟,是白頭雕和黑翎哭鷂的混種,翎羽似鐵,飛掠如電。在北疆罡風四布的環境裡,一個時辰可行五百裡。縱使陳驚天腳力再好,也不可能抵得上寒梟。所以,陳驚天離彤陽大營至少還要百里,到達彤陽山最快也要今天落日之後。那麼在這段時間,裘成就可以在此地加強佈防。

畢竟彤陽山下一馬平川,無險可守。想在此地攔住陳驚天,這位不再顧忌修為和生死的天下武道三甲,即使裘成是善守的大將,也不禁心有壓力。入冬前,帝都白虎丘外的慘烈已經傳遍大煜軍方高層。雖然某些軍部大佬已然暴走,準備聯名呈書御前,希望效法武帝朝,再馬踏一遍江湖。但是不得不承認,頂級武夫的恐怖,已經讓各鎮將領心存忌憚。

面對陳驚天,裘成的底限是減損三千人,如果給他足夠時間構築防事,他有信心將減損人數控制到一千人以內。不過,離開大營前,鎮北侯虞潛陸卻給他的下了死令:一旦減損超過五百人,立刻放棄阻攔。

裘成沉默領命,虞潛陸的命令其實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就是,最好以五百人攔住陳驚天,第二層意思則

是,如果實在傷亡太大,也不要死磕。作為大煜將軍,裘成當然要按第一層意思去佈置。但是,如果確實不能按預期達到目的,裘成會果斷後撤。畢竟,作為當世名將,又以萬人敵一人,無論此戰結局如何,裘成都不認為是什麼光彩之事了。

“傳令!”裘成的目光似乎穿越了雪幕,“騎兵換涼州馬,披罩面重鎧。”

傳令官攜令而去,不一會後陣便開始升騰起一陣雪霧。荒原深處無風,這陣雪霧不是被風吹起來的,而是被巨大的力量從地面震到了半空。雪霧之內,一匹匹山嶽般大小的涼州馬探出頭來。

鎮北軍平時的坐騎,都是產自朔西的草原馬。草原馬個頭矮小,但耐力悠長,可做巡騎和行軍之用。而此時拉出來的涼州馬,頭高兩丈,蹄若碗口,可馱千斤,爆發力和抗擊力極都強,被用來組成衝鋒和防禦軍陣。

而罩面重鎧是人馬合為一的重型防禦鎧甲。鎧重約六百斤,將騎士和坐騎完全籠罩在精鋼之下。配備了涼州馬和罩面重鎧的鎮北軍騎兵,馬重三千斤,鎧重四百斤,再加上騎士和兵器,足有五千斤,已經真的抵得上一位小山了。由於負重太大,為了儲存戰馬體力,也只有在戰前換裝。

這樣的騎兵,彤陽大營有五百騎,而裘成為陳驚天就準備了三百。

雪霧散去,騎士立即就位,另有兩名步卒幫助馬匹披甲。只是當初設計罩面重鎧之時,為了既獲得強大防禦力,又能儘可能保持機動性。每套罩面重鎧,都分為七十四片,連結器件更是多達一百零四個。縱使軍士配合嫻熟,也需要大半個時辰才能完成整裝。

好在時間充裕,隨著馬身上的甲片增多,一座移動的鋼鐵城池,即將在荒原黑土之上森然現世。

可就在這時,一道灰影突然撕破了雪幕。

灰影直接掠向飛騎校尉,後者輕咦一聲,立刻抬起左臂。灰影落在他的左臂上,變成了一隻灰羽赤腳的大鳥。

“這是你部的寒梟?”裘成擰眉問道,本能感覺事情有變。

“是的,將軍!”飛騎校尉心中也滿是驚疑,要知道寒梟雖然飛行如電,但是每次全速飛行之後,都要休息半旬,否則必會受損。他所率斥候部,只配備了七隻寒梟,無大事絕不會以此傳令。可這短短半個時辰,就已經收到了兩隻。

按下驚疑,飛騎校尉摘下信件,此時主將在此,他便直接將傳訊呈給裘成。

裘成接過展開,只一眼便臉色驟寒,隨即沉聲急語“重騎兵後撤,步卒持盾前置。弓箭手換腿弩,即刻上弦。”

“大人,有何變故?”飛騎校尉看到裘成突然變陣,不禁急切問道。

裘成沒有回答,而是直接將傳訊扔給了飛騎校尉。後者低頭看去,傳信只有短短一行字,“觀氣鏡內,刀氣裂石,劍光如電,縱往奔襲。壹。”,隨後臉色驟變。

裘成向南望去,只見前方大雪漫天模糊視線,遠處雪龍翻滾,似有萬匹烈馬正踏雪而來。他至今不知,來人是否是陳驚天。但在鎮北軍封鎖北境,遊獵武夫的情況下,還有人奔彤陽山而來,必然不是等閒之人。

讓裘成改變佈陣的正是寒梟帶回來的那行字。因為裘成共放出去七隊斥候,每隊五人,各自相隔三十裡,半小時前收到的寒梟來自第七隊斥候,署名是柒,而現在得到的傳信署名是壹,那傳信的寒梟就出自第一隊。

第七隊斥候在最外延,第一隊斥候在最裡層,如果兩隊斥候,看到的是同一人,那就等於是說,那人只用了大半個時辰就奔襲了兩百裡。

而第一隊斥候的位置,離自己只有三十裡。

轉瞬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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