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一死一生交道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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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站滿了宮娥,皆在認真量畫著她昨日穿的衣裳,大氅,裾,裙,中衣,每量好一處,便有宮娥執筆記錄。

媯翼見妘纓醒了,便與候在她身旁的三人道:“好了,宋公醒了,且去測量她身形。”

宮娥低頭承命,隨即環繞著妘纓忙碌了起來。

妘纓迷茫地配合著,直至宮娥們量畢,將大氅披在她單薄身上。

“綏綏,你這是要給我做新衣裳嗎?”妘纓接過宮婢手中溫熱的溼帕子,擦了擦臉,才徹底清醒了過來。

媯翼點點頭,她昨夜睡不著時,便讓守夜的宮婢換來了司衣局的宮娥們:“我想你應當是從西梁趕路而來,朝拜的服制也不可能隨身帶著,即使有八卦門的人替你送去安陽,若趕得上也是耗時耗力,若趕不上飲宴或是明堂禮,你總不能只有這一身衣服應承,縫製新衣五日是趕了些,但司衣掌事承諾可在出發前完成。”

妘纓喜上眉梢,抱拳稱謝道:“那就多謝陳侯了。”

媯翼昂著下顎,傲然道“不必謝,用料以及工錢,按照市價核算,我是要跟你收回來的,不過憑你我的關係,我可以給你抹個零頭。”

妘纓一怔,且笑了一聲道:“好。”

此時,乳孃已然將月恆整理乾淨抱前來,媯翼見狀示意乳孃將月恆抱給妘纓。

乳孃點了點頭,跪下身,與她道:“宋公可還要抱公主?”

妘纓點了點頭,從乳孃手中接過月恆。她低下頭時,這才發覺到月恆的異瞳。

“她的眼睛?”妘纓不禁問道。

“應是陸庭薇的邪氣留在了她的體內,我已然叫夜玦瞧過,她身體康健,並無異常,聽聞這次朝拜大周,楚公與靈玉夫人也會前往,我想著尋個機會問一問她。”媯翼道。

“待到安陽,我會派人前去楚公所住的驛館傳信,你尚且莫要輕舉妄動,畢竟一旦你入周地,必會受昭明太子監視。”妘纓道。

媯翼也不做推脫,回了一聲,好。

須臾,宮婢魚貫而入,為二人更衣。

天色大亮時,外頭的落雪已然停了,天藍日暖,清亮淨明。

乳孃抱走了月恆餵養,二人則對坐於前廳用飯。依然是昨夜剩下的魚湯,撒了些面片與山葵。

“其實,昨夜我並非怨你多管閒事,也並非厭你越俎代庖,你夜裡說的那些,統統都不是我心裡所牴觸的。”懷揣心事用飯,果真吃不下多少,媯翼才飲下一匙湯,便有些飽了。

“我就知道你那時候沒有睡著。”妘纓昨夜睡得甚好,因而今早胃口大開,魚湯已經見了底。

媯翼見狀,將自己的那一碗也推給她。妘纓頗為自然地接受,繼續大口吃了起來。

“骨碌,我也很擔心你,可你卻什麼都不與我說,以前也是,現在也是。”她雙手交疊於几案上,因心中忐忑,不停擺弄著指尖。

“我會索求你的幫助,你也能輕易知曉我的所有事,可你呢?”

“你從不將你的難處說與我聽,甚至不曾露出你的軟弱,骨碌,我不是外人,我是你的知己。”

“我被你堅硬的外殼擋住了,我進入不去你的心裡。”

“以前也是,現在也是。”

妘纓默默地聽著她的控訴,且將麵皮吃完後,擦了擦嘴角。

“若你知我心中,並非你所想的那般光明磊落,且行事與昭明太子相差無幾,你便不會這樣想了。”妘纓雙眸逐漸暗淡,她轉過身背對著媯翼,似乎在逃避。

“怎麼,你認為我還是小孩子的心性嗎,善便是善,惡便是惡?”媯翼道。

“妘纓,我手上染的鮮血絕不比你少,這天下慣用弱肉強食,我們註定要一路搶奪,若薄志弱行,必定會被人玩弄於股掌,踩在腳下。”

“世間雖險惡,可我們還有彼此。”

媯翼的一席話,使妘纓眼眶泛紅,她霍地站起身,向殿外的冰天雪地中走去。

她抬起頭仰望高過灰牆棠梨樹,樹梢積滿雪,在陽光下晶瑩剔透。

須臾,她轟然倒在棠梨樹下的雪地之中。

媯翼聞聲即刻起身前去,心驚肉跳地檢視她是否摔傷。

妘纓仰面陷入雪中,她緊緊閉著眼,隨風而下的雪花飛落,為她孤挺又精巧的鼻尖撒上薄薄一層微光。

媯翼見她眼皮微動,身上也無傷痕,便將她身下的大氅裹緊,不使流雪入她衣裳。

“是我故意傳出訊息,慫恿鬼羌九部的首領繞過天幕雪山,殺入梁國。”妘纓緊閉著的眼睛忽然睜了開,她握緊媯翼的手,眼中有淚劃出。

涼風起,吹得粉雪胡亂飛散,媯翼心一軟,即刻俯下身去,緊緊擁住了她。

“為能名正言順地得到梁國,我害死了許多無辜的人,甚至囚禁了雅赫木,令她失去了丈夫,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失去了父親。”

雅赫木彌秣賀是阿泰勒彌秣賀的妹妹,他們的父親是鬼羌彌秣賀部的首領。

彌秣賀作為鬼羌九部最強大的部落,也是抵禦強敵西羯的一支中堅力量。

早年阿勒泰的叔叔趁著阿泰勒尚小,阿泰勒的父親重病,發動政變,成為彌秣賀部落的新首領,他囚禁了阿泰勒的母親,還要對年幼的阿泰勒和雅赫木趕盡殺絕。

阿泰勒在族人的幫助下,帶著妹妹雅赫木往館陶城逃亡。

當時的館陶是妘纓弟弟妘蓮的封地,他救下阿泰勒和雅赫木,將二人藏於自己的別宮。

後妘纓被蘇、林叛臣的兩支大軍圍困天幕雪山,僥倖逃脫,狼狽且孤立無援地逃回館陶城時,妘蓮建議她,不如劍走偏鋒,幫助彌秣賀兄妹二人重得部落後,再藉助鬼羌之力所用。

彌秣賀雖為蠻夷,但向來恩怨分明,恩仇必報。

妘纓幫助兄妹二人重得彌秣賀部,其一可用其牽制林、蘇兩支軍隊,為攻入臨酉奪政錦上添花。其二,待妘纓收回宋國,可於彌秣賀部落互通有無,穩定邊塞,共享安定。

於是,妘纓聯合齊國與魯國略施小計,使西羯偷襲彌秣賀,新任首領率軍盲目追擊西羯,闖入西羯人所布陷阱中,近乎一半的彌秣賀部軍被俘,阿泰勒的叔父負傷倉皇逃離。

阿泰勒與雅赫木趁機回到彌秣賀,解救被囚禁的母親,以及重病臥床的父親,且將其叔父的狼子野心昭示於眾。

其叔父身受重傷,無法再回彌秣賀部,隨即前往與其有姻親關係的鬼羌瑰霜匿部求救。

瑰霜匿首領那賀魯收留其於部落中養傷,對待前來要人的阿泰勒態度也是曖昧不明,只道其傷勢過重,不適宜走動,待其傷勢穩定後,再親自送往彌秣賀部。

沒過多久,阿泰勒的父親亡故,阿泰勒成為彌秣賀首領,有部分族人受那賀魯的挑撥,質疑阿泰勒無能勝任部落首領。

為服眾,阿泰勒受妘纓諫言,二人偷襲西羯,救出被俘的彌秣賀兵將。

隨後更是派人往西羯散步謠言,救出彌秣賀俘兵的人,是那賀魯瑰霜匿和成為其上賓的阿泰勒的叔父。

沒過多久,瑰霜匿部落遭受西羯人的報復,其部落族人被西羯軍隊屠殺過半,阿泰勒的叔父,以及那賀魯的妻子和兒子也在這場屠殺中喪命。

阿泰勒趁機派妘纓遊說鬼羌各部,組成聯軍驅逐西羯。

經過妘纓不懈努力,鬼羌九部終於聯合起來,對抗西羯,將西羯各部打得七零八落,驅趕至更偏遠之地。

沒了西羯的騷擾,齊魯二國的邊境也從此安穩下來。

此時受妘纓所託的齊國公與魯國公,分別派出使者前去鬼羌九部結好,並推崇阿泰勒為鬼羌九部的聯合首領,授命為羌汗。

至此,阿泰勒統一鬼羌,並協助妘纓奪回宋國。

在前不久,阿泰勒為救妘纓,被商溫殺死後,鬼羌九部再度陷入動亂,九部首領皆爭奪羌汗之位,尤甚阿泰勒的妹妹,雅赫木所嫁的薩末鞬部的首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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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妘纓便利用這樣的契機,在鬼羌九部內散播,為阿泰勒報仇雪恨的人,才有資格做大漠的羌汗。

這也便有了鬼羌各部集結,攻入西梁,大肆屠殺梁國貴族以及士族之事。

鬼羌九部於梁國作惡時,妘纓以月夕節夜宴為誘,將九部首領們的妻兒請入碎葉城中,隨後將其一幹人等控制,並劫持至臨酉都城。

自以為掌控全域性的妘纓,低估鬼羌人骨子裡的野蠻,他們對著自己的神靈阿胡達發誓,絕不傷害無辜之人。

也幸而妘纓怕波及無辜,令駐守西梁的八卦門一眾,想盡辦法撤離西梁城中的民眾,於是也就有了媯翼回陳國路上時的所見所聞。

可那些還未來得及逃出的西梁人,無端遭受橫禍,無論老弱婦孺,皆無倖免。

妘纓坐鎮廣靈,日日聽得八卦門從西梁城傳來的訊息,如坐針氈。

可若她因一腔熱血,而衝動行事,先前的部署,和死去的人,皆白白犧牲了。

在八卦門攔截了梁國於衛國,晉國以及大周的求救信使後,妘纓終於等到梁國士族,上卿姜秉德的求助。

她親率領夜家軍殺入西梁,與鬼羌九部交戰,除卻瑰霜匿與柘析二部往梁國更西的荒漠中奔逃,其餘七部首領及部下皆被俘獲。

為平復梁國士族與民眾怨怒,鬼羌七部首領於西梁城門前斬首示眾,妘纓懼怕他們暴露征戰緣由,因而在俘獲他們時,便割去他們的舌頭,令他們口不能言。

隨後,妘纓將不懂九州官話的俘虜留在西梁做羌奴,其他俘虜則在回宋國的路途中悄然死去。

回到臨酉,妘纓扶持傀儡,掌控鬼羌九部。

至於梁國,由於商氏貴族於這場鬼羌的屠戮中無一倖免,妘纓便隨意尋了個懷抱嬰兒,作為商氏血脈的延續,涉政梁國。

自此,她完全掌控宋國南北二境,只等契機到了,名正言順地歸入宋國郡城。

妘纓與阿泰勒和雅赫木的那些過往,被寥寥幾句帶過,可媯翼聽得出來,妘纓愧疚,多半來自於她對雅赫木的所作所為。

妘纓說,當她帶著噩耗回到臨酉時,雅赫木受打擊早產,孩子生下來之後,渾身青紫,沒了呼吸。

臨酉宮中的醫官竭盡全力,才將那孩子的命救回,怕是將來的生存,時常要與湯藥為伍。

臨行周地之前,除卻與士卿議事,媯翼都陪在妘纓身邊,她願意將心中糾纏不止的事說出來,媯翼便倚著她靜靜地聽,她若疲了,她便陪著她守著爐火與月恆平穩入睡。

妘纓的新衣在她們出行前一日趕工完成,除卻一套朝見周女王的禮服,還有兩套便裝。

妘纓慨嘆陳國司衣局的宮娥們手工精巧,終於能一掃前幾日的抑鬱,再度與媯翼逗笑說,定要多多賞賜金玉予製衣的宮娥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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