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棠梨葉落胭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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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過午,便抵達餘陵北郊的野林。

餘陵這片野林幽深,據說從南到北,從西到東,要馬不停蹄地整整跑十七日才能跑出這片林子。

而今,雪覆滿蓋於土地,正是獵物最飢餓的時候。

由於冬日生存條件變得惡劣,動物們的食物之爭向來激烈,因而每當冬獵之時,都會在這片野林子之中遇到意想不到的動物出窩覓食。

聽聞父親說,前些年冬獵的時候,百里肆還曾射殺過一隻狌狌,所得的皮毛贈予父親,冬日放於坐塌取暖。

我對著這些追逐的遊戲十分不感興趣,想著能趁著天氣晴好之時,在野林之中走一走,賞一賞樹掛的雪景,也是十分愉悅的。

在野林附近的平地上安營紮寨之後,我便躺在自己帳子裡柔軟又溫暖地床榻上昏昏欲睡。

反正圍獵是在明日,媯燎那廝又特地囑咐我莫要亂跑,我便好好地休息一番,待明日再去野林子裡逛也不遲。

我舒服地窩在床榻上,昏昏欲睡時,卻覺朦朦朧朧之中,似是有誰走進了我的帳子。

我一直以為是芊芊在忙進忙出地為我張羅著飯食,便沒起身細問,一直到一個冰涼的東西迎面而來,將我嚇的從床上坐了起來。

我摸著臉上冰涼的穗子,便在額頭上摸索著,拿下一隻雲錦竹節香囊。我放在鼻尖聞了聞,卻覺著這香囊的味道異常的熟悉,就是想不起在哪裡聞到過了。

“這香囊你帶在身上,明日開獵,我顧不上時時看著你,若你走丟了,我這兒的灰雀便能尋著這香囊找到你。”進我營帳卻不通報的人,唯有百里肆。

我白了他一眼,將香囊放在枕邊,翻個身,繼續尋個舒服的姿勢睡去。

“公主這一襲睡姿,倒也甚是豪放。”他並沒有走,依舊站在我床榻旁嘲諷著我的睡姿。

我猛地睜開眼睛坐起身,朝他翻著白眼。

“下次你若再想學什麼,不願意親自與我說,隨便派個宮娥來告知我一下即可,幸而是因芊芊的御馬嫻熟,才將你也教了透徹,若要公主所求的都是淺嘗輒止之人,但見你今日如何裝腔作勢。”他低著頭看著我,並且欣然接受了我所有的白眼。

我輕哼了一聲,轉身又趴回床榻上,抱著軟枕繼續假寐,不再理他。

少頃,終於聽到了百里肆離開的腳步聲。

等他走後,我卻翻來覆去地怎樣都睡不著了。拿起他丟下的香囊,坐起身子,一邊聞著著熟悉的香味,一邊努力回想著這香味是我在何時何地曾聞過的。

我起身下床,跪坐在小榻上,呆呆地看著這個香囊,忽地好像真的想起了什麼.當初我離開蝴蝶谷的時候,似是在小白的姑姑君婀身上,聞到過這樣的香味。

可是百里肆怎麼會有蝴蝶谷的香囊呢?

很多個想法在我的頭腦裡面碰撞不停,我甚至還猜想著百里肆會不會是君婀姑姑的私生子。

在我還沒想出更離譜的事情來,芊芊端著飯食走進了帳子,止住了我的思緒。

趕了小半天的路,可算是能吃一些熱乎的東西了。

我開心地將香囊丟在了一旁,拿起箸便朝著菜食中的肉啄去。

“公主,你的面瘡不疼了?”芊芊從陶甕之中盛出了奶色的魚湯問我道。

我抬起手,摸了摸額頭上紅腫著的幾粒面瘡,神情哭喪地放下了肉,轉而吃起了青菜。

冬獵之前,由於我吃了太多孃親的醃肉,導致臨行前已是虛火傷身,而後又路途跋涉,未曾休息好,這額頭上便長了幾粒紅紅的面瘡。

其實長面瘡並不是什麼稀罕的事,待回到聖安多休息幾日便能好了。

可怪就怪此次隨行的是太醫賀。

因著孃親體弱,此次冬獵年歲尚長的太醫勵並沒有跟著,而是一身正氣的太醫賀與幾個醫官隨行而來。

醫者人心的太醫賀可謂是懸壺濟世,更為樂於助人,但見我的額頭上生了面瘡,派人日日煎藥,送來我的帳內,未曾間斷。

我本就是個討厭湯藥苦澀的人,不喜這酸苦的藥湯,可我若不喝,太醫賀便親自跑來我帳內,苦口婆心並且義正言辭地告知我,若是面瘡繼續擴大,我這面上的嬌嫩的冰肌可就保不住了。

本是不起眼的小病,卻經太醫賀這樣一說,變成了生死攸關的大病。尤甚是在冬獵這等盛宴之中,還不能食肉。

我嚼著冬葵卻望著盤中的肉,深深地感受到了味同嚼蠟是怎樣的一種絕望。

芊芊看著我可憐的模樣,便從食盒裡面拿出一盞陶甕,開啟蓋子之後,我便聞到了如同梨花香甜的芳香味兒來。

我迅速將嘴裡的冬葵咽了下去,連忙起身望向那陶甕之中,到底是何物能如此香甜。

芊芊拿著木勺,將裡面的東西盛放在漆木盤中。

我瞧見是一小塊一小塊棕紅色的東西,上面還鋪撒著一些透明的焦色粘稠液體,雖然也綠葉做襯,卻仍沒有達到秀色可餐的地步。

只不過這芳香四溢的,確實讓人食指大動。

我望著芊芊,吧唧吧唧嘴問道:“這是何物,可以吃嗎?”

芊芊笑了笑道:“這是棠梨子,用楚地的梨花蜜與今年秋日陳宮西行閣邊上的棠梨樹上的果實做成的。”

“這棠梨子是清熱消食的好東西,亦能清肝明目,我見公主日日被那太醫賀逼迫著喝藥,到想著不如試一試這棠梨子,說不準能將公主額頭上的面瘡吃下去。”芊芊用箸夾起了一小塊,示意我嘗一嘗。

我將信將疑地張開了嘴,心中有些忐忑地試了一試。

入口有些酸,可嚼著嚼著卻越來越香甜,既不甜的膩人,亦不苦澀難嚥。許是她剛從冬雪之中拿出,還帶著絲絲沁涼,爽口多汁,清爽甘脆,入喉到十分舒服。

如若用此與那太醫賀的湯藥相比,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芊芊的棠梨子。

“這東西這樣好吃,可否有名字?”我拿起箸,自己又夾了一小塊放在嘴裡。

芊芊搖了搖頭道:“在我小時,家中阿孃嚐嚐做給我吃,後來阿孃辭世,我便自己做來吃,都叫這東西為棠梨蜜,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公主喜歡就好,何必在意名字。”

“這棠梨子本來就又酸又苦的,都是太醫令用作入藥的,沒想到還能有這樣好吃。”我接連夾了幾塊放在嘴中,將兩腮撐的鼓鼓的。

“好吃的東西就一定要有個好聽的名字,你瞧滿月齋,不過就是槐樹花汁的麵條罷了,都能起名為槐葉冷淘,這樣好吃的棠梨蜜一定得有一個比槐葉冷淘更好聽的名字。”我一邊吃著一邊對芊芊說道。

“不如公主幫我想個名字可好,就如同這芊芊一樣,百草生芊芊,百草思青青,良人如素素,君子如卑謙。”芊芊仰著頭,眼波盈盈,燦如繁星。

我吸吮著箸上的梨花蜜,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

“香棠胭脂雪如何?”我望著芊芊笑道。

芊芊低著頭,看著漆木盤中的棕紅色棠梨子,微微地點了點頭道:“香棠胭脂雪,真好聽。”

“等明兒個秋日,長信宮的棠梨樹再次結果子了,你可要叫著我一起去摘棠梨,我想親自看著你做這香棠胭脂雪。”我將漆木盤中的棠梨一掃而光,還拿起木勺挖著焦色的梨花蜜喝了起來。

芊芊點了點頭,笑意盈盈地答應了我。

第二日起床的時候,我抬手摸了摸額頭上的面瘡似是小了,連忙喊來了芊芊,將銅鏡拿了出來,對鏡一看,確實是比之前小了許多。

看來這棠梨子還真是挺管用的。

我瞧見芊芊膚若凝脂的面容,便仍不住在她臉上摸了一把:“瞧你這吹彈可破的小臉,莫不是都因自小就吃這棠梨子的原因?”

芊芊紅著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為我穿著輕甲,嬌嗔地道:“公主又在打趣我。”

我自己繫好胸前的斗篷帶子,低頭對她說道:“想必今日要呆在外面一整日,你又這樣怕冷,等會兒記得多添一件衣服,隨身帶著赤糖生薑水,否則凍病了,可沒人給我做香棠胭脂雪了。”

她紅著臉點了點頭道:“等下我便跟在公主身後,公主去哪裡,我便去哪裡。”

待我與芊芊穿戴妥當,冬獵的行進的時刻也快到了。

父親排了內侍監來傳我出營帳,我將青銅短劍掛在了腰上,便與芊芊一同走了出去。

營帳一旁的空地上,所有的馬匹都被內侍遷出了馬廄,我瞧見百里肆,媯燎,媯婁已經坐立於馬上。

我與芊芊疾步走去,翻身而上馬。

少時,父親身著黑甲,在禁軍的擁護下,走出了營帳。他登上了鼓臺,手持一把烏木鼓錘,開始重重地擊鼓。

隨後,便有七人從兩旁衝了出來,他們大都身穿七彩之衣,頭戴翠羽,面帶青銅的蚩尤假面,赤著腳,在雪地之中,隨著父親所敲的鼓聲開始跳舞。

四面鼓聲與號角逐漸響起,震耳欲聾。

我瞧見身穿銀甲的昶伯遷出一隻白羊,白羊的兩角之間纏著赤布。他將白羊拴死在一座木架之上,而後立於一旁。

站在鼓臺上的父親,手持弓箭,接下內侍監手上的三隻彩色羽箭,接連朝著白羊雙角中間的赤布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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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布被彩色的羽箭定在了木架上,而那只白羊卻還在十分淡定的嚼著草料。

我之前從未參與過這樣大陣勢的冬獵,因而被眼前的所有吸引了注意。待父親已經從鼓臺上走了下來,上馬而走時,百里肆拍了拍我的後背。

我回神立刻御馬跟上。

待走到營地主門的時候,我瞧見主門相隔的兩個哨兵高臺之間,放置著一座矮長的木欄。

待走近了木欄的時候,父親抬手,使跟在他身後的大隊人馬全部停下了腳。

“你的初一,跨的過那木欄嗎?”百里肆御馬走上前詢問著我。

我以為他又要來嘲諷我,因而繼續拿腔作勢地道:“這有什麼難的,我的初一可是戰無不勝的英雄。”

百里肆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一本正經的說:“那就好,前些年由於國君身側無子女,都是仲憂御馬而躍過木欄的,這次你回來了,到能親自跨越著木欄了。”

我一怔,深覺事情不對,才要開口問,卻被父親叫住了。

“綏綏,你且上前來。”

我不安地轉了轉眼珠,御馬走到了父親身邊。

“往年都是你仲憂阿弟代替你躍馬而欄,這次你可否親自開啟這冬獵的首步?”父親側過臉問我道。

我望著那不是很高的木欄,猶豫了片刻,而後堅定地點了點頭。

“你若躍馬過欄,便是承認了國位繼承人的身份,你可否後悔。”父親又道。

我抬頭望著父親,只見他雙眼堅定,猶如爐中之火,熊熊而燃。

“綏綏,不悔。”父親眼中的火,沸騰了我身體裡的熱血。

那個時候,我說著不悔的時候,已不再是終首山的綏綏,亦不是蝴蝶谷的綏綏,而是大陳的福祥公主。

我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可以讓我坦然地去面對,在說了不悔之後,所要肩負著的重量。

那些我之前所想著的,想要去周地安陽尋小白,做昭明夫人的想法,已經拋之腦後。

忽而之間,我覺著我原本所排斥的一切,卻漸漸,漸漸地放不下了。

如若我走了,父親要怎麼辦,誰來繼承國位?如若我走了,百里肆推舉了同宗的人繼承陳國的國位,這個人是否能溫良恭儉,榮昌陳國?如若我走了,芊芊怎麼辦,初一怎麼辦?

短短的片刻之間,我的腦袋裡面掠過了許多事情,從前的,現在的,將來的。

不知何時,我就這樣變了,也不知哪裡變了,反正現在的我,似乎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我了。

我御馬向後走去,一邊走一邊拍著初一的黑軟的鬃毛:“初一啊,初一,等一下就看你的能耐了,若你帶我過了那道木欄,以後你的食料裡,都會摻雜著好吃的大菽,你可要努力啊。”

初一搖晃著頭,且喘著粗氣,似是覺著我話多。

我笑了笑,抓緊韁繩,勒馬而回,隨著初一,一同平地賓士,越來越快。(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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