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窗邊, 兩個身影隔著一張小桌靜靜對坐。

一側是穿著典雅旗袍的嫻靜老人，周身是經由歲月積澱的內斂與優雅；一側則是身穿西裝, 每一處衣角都被熨得平整光滑, 面容白.皙如玉的男人，身周是清淡的墨香與那聞之舒心的書卷氣。

窗外的黃色陽光溫柔地打下，在兩人肩上打下大.片的陰影, 光影的切割將那一隅氳成不受歲月侵染的厚重畫卷。

寧靜而安然。

曲桑跟小煤球作勢站在窗臺上澆花，視線卻總不自覺地朝窗邊看去。

他總有種……不同的時空在自己眼前悄然交錯的感覺。

窗邊, 顧嫻臻看著對面青年熟悉的面容，早已被埋在記憶深處的畫面逐漸開始重現。

他認識這個人, 十方城, 祁九爺。

與清越極親近的人。

顧嫻臻的聲音很輕柔, 語調不急不緩, 早已刻在骨子裡的嫻靜與溫柔令人如沐春風。

她一邊說話, 一邊注意著對面那位祁九爺的面容, 發現在自己說五弟的時候，那人眼中確實沒有什麼別樣的情緒。他只是專注地凝視著她, 不催促，不煩躁, 而是安靜地做著一個合格的聽眾，紳士而尊重地聽著她娓娓道來。

娓娓道來……顧清越的故事。

直到她輕緩的聲音落下許久，對面的祁九爺才睫毛微顫，緩聲問道：“可否讓我看看你的記憶？”

顧嫻臻看向對面有些陌生的祁九爺，卻見他微微笑了笑, 眼中閃爍著溫柔的光芒：“我一直在找他。”

“如今應當是……找到了。”

十方城妖怪的圈子不大，青石街96號來了一位老太太的鬼魂，並被祁九爺請進屋子裡的事情很快便傳遍了整個妖圈。整個妖界論壇飄紅的帖子標題全是祁九爺。

半天後，一直關注此事的大妖小妖們從曲桑嘴裡知道了一件事。

祁九爺找到了進入那些輪迴記憶的辦法。

因為那位老太太，似乎是祁九爺所經歷過的某個輪迴中的存在。

祁九爺以一己之力更改歷史，十方城的歷史確然被他所改變了，但他的意識卻被困在了無盡的輪迴中，無法解脫。那些輪迴並非他們現有時間線以前的歷史。現有時間線以前的歷史，正是被祁九爺更改後成為既定事實的歷史——數十萬十方城百姓並不曾被三萬日軍屠殺，十方城外蔓延著連綿山巒，山巒以北，是冰封千里的北國風光。

而將祁九爺困住的輪迴與歷史，沒有人知道它們落在了哪個時空。

就好像一把在不斷震動的音叉，當一隻手將它捏住時，那音叉的軌跡只剩下了清晰的一種，它在震動時產生的諸多影子，卻沒有人能夠真實地觸控.到。

那些輪迴，便是那不斷震動的音叉影子。

同樣地，也沒有人知道，祁九爺在那些輪迴中到底經歷了什麼。

知道的唯有祁九爺本人，但他自沉睡中醒來後，便已經丟失了那些記憶。

而現在，祁九爺遇上了那位名為顧嫻臻的女士，他找到了回溯那些輪迴的媒介與鑰匙。

——顧嫻臻女士本身。

當天傍晚，曲桑看到祁先生穿上了一身長袍，與往常那身西裝截然不同的裝扮，似乎要出門。

那是曲桑不曾見到過的長袍，料子看上去很華貴，做工也很精良，曲桑想起來，與顧奶奶那一身旗袍有些相似。

曲桑的視線再次上移，驚訝地發現，祁先生向來清冷的眉眼此刻染上了些許細微暖意，將那張原本就無暇白.皙的臉映襯得越發如同白玉般剔透。

不知道祁先生這次去多久，曲桑想。

腦中正閃過這個念頭，他見到祁先生倏地在門口站住，轉過頭喚了他一聲。

“曲桑。”

曲桑愣愣地看過去：“先生？”

小煤球也在他手邊輕輕跳了跳。

門邊的祁先生目光溫和地落在他的臉上，對他微微笑了笑：“我先前說你與我有緣分，這緣分大抵在此。無論如何，我需謝謝你。”

曲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祁先生說的是什麼，幾秒後，他驀地明白過來，這所謂的緣分，大概是他一時善心發作邀請顧奶奶前來家裡做客這件事。

他想說不用謝，卻見祁先生已經轉身，伸出手開啟了大門。

“咔噠”一聲，青石街96號的大門被一隻白.皙修長的手開啟。

遠處雷聲轟鳴，黑壓壓翻滾的烏雲不斷往這邊靠近，瓢潑大雨如豆粒般砸下，砸在院內綠色的枝葉上，引起一陣陣枝葉的顫抖。

祁無淵收回看向遠處的目光，目光微轉，往身側垂下。入目所及，一個穿著西裝的少年正雙手插兜隨意坐在他的屋簷下。聽到開門的聲音，少年抬頭看過來，視線在他身上來回掃了一圈，冷笑一聲，抬手拿起身邊的紫砂壺遞到他面前問道：“你就是祁先生？這假貨便是你賣給我爹的？”

祁無淵看著這少年姝麗的面孔，一瞬間有種時空錯位的失神。

那明明是並不熟悉的面龐，他卻似乎已經牢記於心。

甦醒過來後，一直感到遺憾的某一處在見到這少年的瞬間也彷彿被填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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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多次行走在那混亂世道，想要找到什麼東西的心情終於得到了滿足。

即便記憶已經丟失，他卻知道，他找到了那個人。

而後，已經遺失的記憶逐漸在腦中現出了清晰的脈絡。

他用自身妖骨，更改了回溯的歷史，使之成為現實，卻被困於無盡輪迴中。那輪迴中，無論哪一世，十方城都逃不開覆滅的命運，每一世，他都身居局中，又被迫置身局外，親眼目睹這番覆滅的發生，卻無能為力。他一次次見證十方城數十萬生命的死亡，一次次嘗試著凝起僅剩的法力，想以此影響這輪迴，換回的卻只有自己的意識越來越弱的結局。

這似乎便是妖族不可隨意插手人類事務的懲罰。

他如同一個普通人在十方城中生活，卻無法影響十方城既定的結局半分。

他的身體也越發孱弱下去。

他清楚地知道，等到他的意識在這輪迴中徹底消磨乾淨，便是他真正死亡之時。

一切不可更改，他只有清醒地看著這座城市如何走向滅亡。

他開了一間茶肆，思歸茶肆。

寓意離人思歸。

算是對他這陷入無盡輪迴離人的自嘲。

而後，他眼睜睜看著十方城覆滅的宿命，從顧家一點點開始。

他看著顧家長女顧嫻臻因丈夫退婚鬱鬱而終，他看著顧家被印家設計，偌大家業一夕落敗，他看著顧二少擔起顧家家業，卻在出城談生意時被城外土匪殺死，他看著戰爭爆發，顧家三小姐與一個詩人私奔離開十方城，卻被那詩人獻於侵略軍，她蟄伏幾個月，終於手刃侵略軍，死前痛恨自己為愛離開十方城，離開父母兄弟的愚蠢行為，他看著顧四少一腔熱忱前往戰場，卻在一次戰役中死於流彈，他看著顧家五少爺被欺侮，心生恨意，最後將城外那支侵略軍引入十方城，搭上最後一個釦子。

十方城再一次在他面前覆滅。

記憶現出全貌，又被他壓下去。

他收斂心神，垂眸掩去眸中思緒，而後再次抬起，對上對面少年澄澈乾淨的眼眸，心下卻不自覺湧.出一股難言的情緒。

他知道，眼前這人並非那導致十方城覆滅的顧清越。

這是他一直在找的人。

他才是這破局之人。

他邀請少年前去茶肆，為他泡了一杯茶。

少年問他這是什麼茶。

他看著少年張牙舞爪、囂張跋扈的面龐，看著他鮮活而明亮，沒有半分陰翳的眉眼，心頭微微一動，感受著心底不自覺湧.出的情感，笑著回了一句話。

一句找尋多年，終於在此刻明晰的話。

他說，思離人歸。

他第二次開門的時候，見那少年站在門口，一臉倨傲地看著他，將手中白掌遞到他眼前，說本少爺來道歉。

他看著少年將道歉說得理直氣壯的神色，心下好笑。

他再次邀請少年前去茶肆，看他神態自若地喝下那杯茶，又堂而皇之開始打探他的來歷。

少年的心思直白而坦率，哪怕是打探，也直來直往，半點不拖泥帶水，將“我在打探你”直接寫在了臉上。

用後來他自己的話來說，那就是“小爺我看你不順眼”。

說出這話的時候，他正被那少年拉著躲在一個山洞裡，外面是搜尋他們蹤跡的日軍，恐嚇的槍聲和搜尋的腳步聲離得不遠，少年雙眼卻亮如星辰。

一如此刻，他直勾勾盯著自己的目光。

祁無淵啞然笑了笑。

他在那少年身上回溯了時間。

這一次他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結局。

十方城顧家五少爺，人人皆知的混世小魔王，橫行霸道，無惡不作，但凡有人敢招惹他，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他在十方城囂張跋扈了十幾年，惹出的傳聞不少，比如成天飛揚跋扈打架鬥毆，拳腳功夫不錯，曾因為脂粉街的一個姐兒把孫記當鋪的少東家給打得下不來床，還把一個當眾毆打媳婦的殺豬的給打進了醫館。又比如包了常春班的常鳳，年紀輕輕就愛玩，男女不忌，還多次把常鳳給玩出一身傷。再比如……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他十六歲那一年，顧家長女顧嫻臻被退婚，顧五少爺大怒，洋洋灑灑兩篇文章痛斥印家二少徒有其表，實無擔當，使得印家二少聲名遠揚，成為新思想傳播的反面案例，受盡嘲笑和指責。而後他不知從哪兒聽說了他的事，專門來到茶肆挑事。彼時他還處於輪迴中，知道十方城將毀於此人之手，可對上少年那張揚卻依舊澄澈的眉眼，不知怎麼地，就答應了與他往來。

那時候的他有一時的衝動，想要看著這與印象中不盡相同的少年是否會走出那一模一樣的道路。

不止如此，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他的意識已經消耗得差不多，或許這一次輪迴之後，他的意識便會徹底消散，不會再有下一次輪迴。他已在這些輪迴中待得夠久，真實與虛幻的界限早已區分不清，而多次輪迴下來，他似乎隱隱有種感覺，那些輪迴……或許能夠衍生出真實的歷史。

所以哪怕是徒勞的嘗試，他也想再爭取一次。

改變眼前的少年，或許能夠改變這段歷史。

更改成功，他或許能夠從輪迴中脫離，而更改失敗，便是徹底的失敗。

但他沒想到的是，並非他改變了眼前的少年，而是那少年改變了十方城覆滅的結局。

同樣改變了他的結局。

祁無淵第三次開門的時候，見到的是少年背對他欣賞滿院子綠葉紅花的場景。

那遺失的記憶已然全部迴歸，他回溯了一切，也想起了一切。

現在，他看著少年挺拔的背影，第一次覺得這無盡輪迴也並非總是痛苦。

他想起了他對曲桑說的話。

若是找到了，便是他之幸，若是找不到，便是他之命。

可現在，他已無法看得如此淡然。

他自輪迴中便生根發芽的感情經過這經年累月的發酵，在這一刻已然成長為參天大樹。

當那遮蓋記憶的薄紗被揭開，數次回溯時空追尋時無處著落的心情也終於尋到了落點，他自當避無可避，任那感情肆意侵佔他的全身心。

腦中浮現出了回溯時間時讓他駐足的一幅畫面。

少年雙手抱臂，眯著眼，抬起下巴哼哼一聲看他，眼角眉梢都是得意和倨傲：“說吧，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

作者有話要說：　　彼時的他頗感好笑，玩笑著回了一句：“第三次為你開門的時候。”

祁無淵笑了笑，竟發覺自己說得不差。

於顧清越而言只是三次開門，三日相識。

於他而言，那已是三世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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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無淵回到輪迴後

第一次開門時：獲得越越沒有進入時輪迴的記憶

第二次開門時：獲得越越進入輪迴後的記憶

第三次開門時：情感發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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