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十章 危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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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段時間,太后一直在流光苑頤養散心。明日便是中秋,自然是要大家在宮中團團圓圓,正巧皇帝上午空閒,於是打算過去接人。這在皇帝來說,原是孝敬母親份內的事,自然不用特意著人知會,換了一身家常衣衫便吩咐起駕。

到了流光苑,徑直朝太后住的渚芳洲步行而去,一路上靜悄悄的,只有幾響零星的鳥兒嬌啼聲。桓帝只覺今日格外安靜,剛到山子門洞時,只見一個小太監正坐在石頭上打盹兒,抬頭看見皇帝不上前請安,反倒猛地閃身就要溜走。

候全趕緊跑上去,喝道:“站住,跑什麼?!”

“給皇上請安。”小太監慌張過來跪下,“奴、奴才剛才睡迷糊了。”

御前失禮的過錯不算小,輕則一頓喝斥,重著扣月銀或是一頓板子,趕上主子心情不好的時候,處罰還會更重。桓帝卻沒心思責罰這個小太監,見他神色閃爍,心中不由更加懷疑,吩咐候全道:“你去前面叫住人,不準出聲。”

往前走去,假山屏障前立著兩名青衣小宮女,因被候全喝住,只給皇帝無聲的請了個安。桓帝越發覺得奇怪,正在思量之間,忽然聽見一個醇厚的男子聲音,“只一眨眼的功夫,都已經過去三十多年。”

桓帝的心“砰”的一跳,臉色微變,----此處並非朝堂,且母親也早已不管政事,孀居多年,怎麼會跟男子單獨見面?不論怎麼想,都實在說不過去。再細細聽那聲音,有些耳熟,彷彿是朝堂中哪位臣子,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候全伺候皇帝年久,極為知機,聞聲立時頓步不前,同時朝身後的宮人擺擺手,抬頭看了看皇帝的臉色,悄悄退下。假山後面是一汪偌大的人工鏡湖,湖中心有個小小的黃竹涼亭,太后的聲音便從那邊傳來,伴著清風水氣,瀝瀝如珠,“是啊,我們也有三十年沒見過面了。”

那男子又問:“娘娘今日特意召見,不知有何要事?”

太后曼聲一笑,“沒甚要緊的,只是上了年紀想見見故人罷了。”

接下來便是一陣靜默,桓帝正在努力思索那人到底是誰,又聽那男子道:“臣見娘娘的氣色有些虛浮,要多注意調養。”說著笑了笑,“因為拙荊一直身體不好,臣也是久病成醫,娘娘不要見笑。”

“嗯。”太后輕輕應了一聲,然後道:“素心的身體不好,說到底都是因為笙歌引起的,哎……,真是可惜了那孩子。”

笙歌?傅笙歌?!

桓帝猛地驚覺,----原來是他!傅笙歌的養父鳳翼,早年曾與舅舅雲琅一同戍邊,打了不少勝仗,也算得上是本朝的一員大將。鳳翼不光會帶兵打仗、領軍制敵,本人更是儀表出塵,不知為何娶了一名極平凡的夫人,就連孩子亦是領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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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小的時候,鳳翼還曾經指導過一些箭術功夫,猶記得他脾氣溫和、耐心好,總是面含微笑,不厭其煩的一遍又一遍的教導。說不出是什麼原因,一直都覺得鳳翼對母親有些特別,每每領命時,並非像一般臣子的那樣唯唯諾諾,眼神篤定真摯,倒像是心甘情願為之分憂。

可是,母親卻從來都不單獨召見他。

正如二人剛才所說,已經有三十多年不曾見面,所有的默契,竟然只是憑藉三十年前的信任。隔了三十年,母親怎麼會想起找故人說說話?

桓帝心緒紛亂想了一陣,才發現不該走神,側耳聆聽之際,卻聽母親說到了自己身上,“……幾個孩子裡頭,就數佑綦最讓人放心,打小就比別人懂事,我也省了不少力氣。”

這樣的誇獎,倒是讓桓帝十分意外。

鳳翼笑道:“皇上少年時便就老成,如今更加穩重了。”

“因為他是皇帝,反而比別的孩子少得幾分疼愛。”太后似有感慨,又道:“早些年祉兒夭折,只把我的一顆心都揉碎了。後來佑綦十歲便登基大寶,為天下之主,我只怕再寵壞了他,每每見面少有假以辭色,總以規勸為主,不似對小瀾、棠兒那般寬柔,只怕他也在埋怨我偏心。”

鳳翼靜了靜,方道:“皇上純孝,必不會如此作想。”

“眼下雖說是太平歲月,不過各地的煩事亦不算少,這些年辛苦你和雲琅,往後也得多勞你們費心輔佐。”太后的語氣微微有些奇異,卻又說不出是哪裡不對。

“娘娘放心。”鳳翼回道:“即便娘娘不說這些話,臣也一定會盡心盡力。”一陣腳步聲響起,像是二人起身緩緩步出了涼亭,聲音漸行漸遠,慢慢微不可聞。

桓帝心內卻是波濤洶湧,既羞愧又感激,----母親不過是一心為自己著想,自己卻盡亂想些子虛烏有的事。回想自己稚齡登基之初,孤兒寡母,全仰仗幾位舅舅,以及鳳翼等人的匡扶,才有了今日太平歲月,委實不該把人想歪了。

桓帝靜靜的移步出去,抬眼見候全正在訓斥方才小太監,揮了揮手,心緒翻湧的上了御輦,直到回到宮中靜坐許久,仍然不能平靜。

而流光苑中,太后也已經著人送走了鳳翼。雙痕捧了一盞花露蜜水過來,另封上一枚小小丸藥,遞到太后跟前,“三十年過去,鳳將軍還是風采依舊呢。”

太后聞言笑道:“你這個馬屁,怎麼不當著人拍?”

“奴婢可沒那麼厚臉皮。”雙痕亦笑,又道:“咱們這次出來的日子不巧,偏偏趕上中秋,今兒下午還得回宮去,一來一回,又得勞動娘娘了。”

“動動也好。”太后微笑,“雖說宜於靜養,也不能靜得太過。”

雙痕頷首道:“好在後面沒什麼大節,過完中秋回來,總得到年下去了。”

太后吞了藥丸,又端起花茶壓了壓味兒,徐徐道:“這裡靜靜的,又能常見著先帝種得那兩顆紅豆杉,心情一好,回頭連藥都不用吃了。”

雙痕回道:“正是如此。”

原本預計黃昏前回宮,因為時間充裕,太后便打算先午睡片刻,起身道:“也不知道月兒怎麼樣了?好些天沒見著,倒想讓她陪著說說話。”

“明兒中秋,小郡主一定會進宮的。”雙痕正在勸慰,忽地聽見外面一陣慌慌張張的腳步聲,忙扶著太后坐下,“娘娘稍等,奴婢出去瞧瞧。”

誰知不待她出去,便見一個小太監不顧禮數闖了進來,哭喪著臉,叩頭道:“太后娘娘……,趕緊起駕回宮吧!”

雙痕喝斥道:“沒規矩,好好說話。”

太后倒是一貫的溫和,問道:“怎麼了?”

小太監急得臉上一陣發白,抹了抹汗,“宮裡出、出大事了……,晌午皇后娘娘請小郡主說話,不知怎地……,小郡主突然就暈倒了。”

“別急,慢慢說。”太后眉頭微顰,安撫道:“怎麼暈倒了,眼下都快中秋,難不成還會中了暑熱?太醫呢,怎麼說的?”

“太、太醫說……”小太監連連叩頭,“說……,說小郡主是中毒……”

“什麼?!”太后豁然站了起來,起得太急,頓時一陣頭暈目眩,雙痕趕忙上前將其扶住,“才出來幾天,怎麼就……”靜了靜,“不用收拾東西了,即刻起駕回宮。”

雲枝近來心思恍惚,晌午進宮原說給太后請安的,到了懿慈宮才想起,太后前幾日就移駕去了流光苑。自己不免覺得好笑,正要回去,卻在榮康門撞見雲皇后。許是要化解前次的芥蒂,雲皇后這次顯得格外謙和,竭力邀請雲枝去宮中坐坐,散散心。

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雲枝與皇后並無舊日宿怨,再想著那日在氣頭上打了玉湄兒,讓皇后當面下不來臺,心中略有歉意,因此雖不是很情願,也勉為其難答應小坐片刻。

雲枝與皇后能說的不多,況且彼此都有心事,氣氛並不算好,只是不斷喝茶。兩人坐了不到片刻,便把一壺玉霜楓露茶喝完了。雲皇后喚人進來添水,誰知進來的卻是玉湄兒,皇后知道她二人不對付,蹙眉道:“不是讓你歇著嗎?”

一名小宮女慌張跟了進來,小聲埋怨,“玉姑娘,都說娘娘不讓叫你的。”

雲皇后不願多事,擺手道:“算了,倒完茶就出去罷。”

玉湄兒忙諾諾道:“是,奴婢這就出去。”

待玉湄兒出去,雲皇后又陪了不少好話,只說玉湄兒不懂規矩,讓雲枝別放在心上云云,又怕氣氛僵住,趕緊揀了別的話題來說。

雲枝一向頗為厭惡玉湄兒,陪皇后小坐已屬勉強,被這麼一打岔,更沒心情,只是抿茶不語,尋思著說兩句便要告辭。不料頃刻之間,腹中便就疼如刀絞,胃裡更是不住的翻湧,“哇”的一聲,捂著胸口吐了一大口。

眼見雲枝臉色變得慘白,雲皇后都嚇得呆了,怔怔看著雲枝暈倒在地,半晌才朝外驚呼喊人,鳳鸞宮內頓時亂做一團。還好有名老太監反應的快,火速傳了太醫過來,稍作診斷,旋即確定了是中毒。

剛巧桓帝也從流光苑回來,得了訊息,腳不沾地趕了過來。進殿先見被人看起來的玉湄兒,正跪在外殿柱子旁,來不及多問,先衝進去詢問雲枝的病情。卻是沒什麼多可說的,太醫簡簡單單回道:“是□□。”----語氣篤定,想來稍有醫術的人都能確診。

雲皇后跪在一旁脫簪待罪,瑟瑟發抖。

然而桓帝此刻完全顧不上責問她,目不轉睛的看著雲枝,顫聲道:“怎麼……,怎麼會這樣……”急急回頭,問道:“小郡主的毒解了沒有?”

“已解大半。”秋風蕭瑟的天氣,太醫一面抹汗,一面回道:“幸虧小郡主先時喝過綠豆粥,原有些清毒功效,加之吐了一口,餘毒應該不會太多。”

桓帝額上青筋亂跳,斥道:“不要攏拗幌餚範ㄋ忻揮惺攏

“臣、臣盡力……”太醫結結巴巴,哆嗦道:“應該、應該能……”

“沒有應該!”桓帝一記怒喝,擲地有聲。

事情很快有了結果,兇手正是玉湄兒,當時趁著添茶的功夫,將早已藏在指甲裡的藥膏點入,倘使不是雲枝早起喝過綠豆湯,或許此刻已經斃命。桓帝自登基以來,從來沒有如此震怒過,雲皇后自知後位不保,當即上折自請廢位。

然不過皇帝的怒氣卻不能平息,更後悔自己不該顧及皇后的顏面,沒有下旨將玉湄兒攆出宮去,此刻悔恨莫及,對皇后最後的一絲憐憫也消失殆盡。沒多久,很快傳出聖旨來,“小郡主若是有事,相干人等全都不用活了!”

----言下之意,就連皇後也不例外。

“……”雲皇后聞訊癱坐在地,到此此步田地,反而平靜了,然而眼裡卻是從未有過的絕望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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