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擊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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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燈火輝煌,李建成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置今日殿上之爭於腦後,笑著朝李世民道:“世民,現在算一算,也已過兩年了,當年你和突厥可汗的十年之約,還有八年。”

李世民顯然已決定在戰後便前往洛陽,白天談過後,已逐漸解去心結,笑著說:“這次要是打不過他們,來日說不得,也只有出塞去了。”

李建成喝了口酒,笑吟吟看著李世民,說:“世民,哥哥祝你得勝歸來。”

李世民也會心一笑,說:“就算死在沙場,也會把幷州奪回來。”

李建成色變道:“快別這麼說。”

李世民有點黯然,溫和一笑,凝視杯中酒水,說:“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小時候,大哥你帶我出去打獵的那次。”

“打獵?”李建成道:“我倒是忘了,在哪兒?”

“國師到——”

李建成與李世民忙同時起身,李建成臉色微變,又瞬間收住,笑著迎出去,問:“國師怎麼來了?”

呂仲明道:“剛從陛下那兒出來,陛下說,晚上太子擺酒,祝秦王馬到功成,讓我來帶個話,陪秦王也喝一杯。”

李建成呼吸一窒,馬上就聽出了呂仲明話中的暗示——你爹都知道了,今天晚上要是李世民不能出東宮,全部責任都在你頭上。

呂仲明又道:“不必拘束,太子請坐。”

“父皇說什麼?”李世民笑著問道。

呂仲明道:“沒說什麼,還是那句話,問幷州打不打得贏。”

李建成莞爾道:“國師覺得打得贏麼?”

呂仲明樂道:“我也還是那句話,天機不可洩露。”

一時間席中三人都是大笑起來。

“方才說什麼?”呂仲明道:“繼續說,不用理我。”

“聊小時候的一些事。”李世民莞爾道,“小時候,在驪山腳下的獵場,我追一頭狐狸,追出了十里路,你說別射它身上,得射頭,否則剝下來的皮就不好看了。”

李建成的注意力被這件舊事吸引過去了,有點茫然,眯起眼,在記憶中搜尋這次狩獵,卻毫無頭緒。李世民又笑道:“你一直跟在我後頭,最後我沒射中狐狸,被它跑了……”

“……好像是有這麼一次。”李建成忽然笑了起來,說:“你還摔下馬去,是不是摔斷了手那次?”

李世民點頭,說:“是在一片樹林前頭,你策馬過來,抱著我上馬,說沒追到不打緊,人沒事就好。”

李建成笑道:“你小子,那會兒手都摔斷了,還一聲不吭,也不哭,你從小就是這麼硬氣。”

李世民微微一笑,說:“這事兒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記得,你說沒打到狐狸,有什麼打緊的,世間許多事,是你的總該是你的,不是你的,去了就去了,不必強求。”

“我倒是也想起一件事。”李建成說:“讓國師見笑了,小時候,世民只有六歲那年……”說著李建成以手比劃。

手下擺上菜,呂仲明肚子正餓得打鼓,馬上開吃。

“三妹千里迢迢,從幽州託人,給你送了把長弓回來。”李建成說:“還記得麼?是你最愛惜的東西,據說是周穆王平定西戎的上古神弓,名喚‘擊鼓’。”

李世民有點茫然:“啊?我完全不記得有這把弓了。”

“因為被我燒了。”李建成道:“那時大哥見你得了喜愛之物,天天拿著長弓去玩,不知為什麼,心生嫉妒,便趁你不在,將它燒了。”

短暫的沉默,李世民簡直莫名其妙。

李建成笑道:“這件事,我記了許多年,常常想起,毀了你至為心愛之物,源自一個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的念頭……對不起,世民。”

“我完全想不起來了。”李世民哭笑不得道:“大哥,你該不會編了這事來哄我的罷。”

李建成那表情,有點唏噓,又有點無奈,用自己的杯子斟滿酒,讓人送到呂仲明面前,又朝呂仲明道:“我記了這麼多年的事,常常壓在心上,這廝居然已忘了,早知道不提也罷。”

李世民哭笑不得,呂仲明喝了口酒,樂道:“小時候我在家裡也是這般,我爹有一幅字,特別喜歡,據說是一個老朋友給他寫的,那會兒我太小,不懂事,拿著他收藏的一副字出去包龍陽君給我攤的煎餅果子,回來就全毀了,這世上,只有這麼一副,價值連城也就算了,更承載了他以前的記憶,害他氣了好久。”

李世民登時哈哈大笑,說:“我小時候也常常調皮搗蛋,沒少毀掉大哥多少東西。”

呂仲明又饒有趣味地說:“後來我聽別人說我幼時如何搗蛋,便知道了這件事,去給他說,爹,對不住了,毀了你最心愛的東西……”

“……我爹完全不記得這件事了,說‘有麼?什麼字?我怎麼不記得了?’”呂仲明道:“夫妻沒有隔夜仇,父子也是,旁的人做這等事,說不得要記恨一輩子,可是一家人,眨眼間就忘了,因為大家都從來不把這事放在心上,對罷,世民。”

呂仲明笑著虛虛舉杯,朝李世民敬酒,李世民會心一笑喝了。

李建成卻是對呂仲明家的字畫很感興趣,問:“原來仙人也會喜歡字畫?誰的真跡?國師要是喜歡……”

呂仲明道:“我對這些沒什麼興趣,我爹也不愛收藏,只是那副字是趙子龍給他寫的,後來我翻出來一看,裡頭全是油,勉強看得出是‘龍吟方澤,虎嘯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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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

李世民:“……”

“趙子龍的真跡。”房玄齡道:“確實毀得有點可惜。”

“是的。”呂仲明不僅沒有半點可惜之意,而是得意洋洋,反正我爹沒把我怎麼樣,反而更疼我了。

“字只有一幅。”呂仲明笑道:“不懂事的兒子也只有一個,還能把兒子掐死不成?可是最親的人啊。”

廳內數人忍不住大笑,都喝得有點醉了,李世民不住給二人敬酒,夜漸深,李世民與李建成又聊到李元吉,待得皇宮內燈火熄滅時,李世民才告辭出來,李建成也不留他過夜,拉著他的手,說:“出征有何難題,一併寫信回來就是。”

李世民抱著李建成,叫了聲哥,房玄齡生怕他喝多了,便帶著他走了。

呂仲明朝李建成微微點頭,跟著李世民離開。

東宮外,馬車前,李世民扶著牆,稀里嘩啦的一通嘔,房玄齡在一旁給他順背,呂仲明靜靜地站在旁邊看著。

“周穆王用過的弓。”呂仲明淡淡道:“名叫‘擊鼓’。”

房玄齡端著水過來,伺候李世民喝下,李世民長長嘆了口氣。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皆老。”呂仲明道:“本意是用以歌詠戰士之間同生共死,袍澤相依之情,而後,被後世傳頌,以歌詠愛情。”

房玄齡不知其意,問:“請教國師,此詩有何蹊蹺?”

李世民沒有回答,一身酒氣,看了呂仲明一眼。

“多謝國師相救。”李世民顫聲道。

“不客氣。”呂仲明淡淡道:“你爹什麼也不知道,是長孫無忌求我過來的,其實今天就算我不來,你哥也不會動你。”

李世民抽了抽鼻子,點了點頭,房玄齡將他扶上馬車去,以徵詢的眼光看著呂仲明,呂仲明擺手,說:“我自己走走。”

房玄齡點頭,馬車離去,呂仲明酒氣上頭,有點頭暈,想起那天李淵來問時,他動的那個念頭。而在離開長安,趕赴熊耳山的路上,這個計劃漸漸成形。來日一旦李世民與李建成兵戎相見,有什麼辦法,至少保住這兩兄弟其中一個的性命?

以李代桃僵之術,能夠幻化出一具屍體來,但莊子的籤,只能供他用一次,呂仲明從袖中抽出那枚竹籤,當初在揚州遇見莊周時,自己伸手從籤筒裡抽了這根出來。

陸壓神君太上南華玉靈明真籤——第三十三籤:移花接木。

說不定在玄武門之變中,能保住李建成性命,但剩下的人呢?怎麼辦?把李建成帶走,能說服他不再回長安麼?

如果說要保住的人是李世民,呂仲明還有把握說服他,但又偏偏不能破壞歷史軌跡,當真是無可奈何,令人抓狂。

呂仲明走了一會,長吁一口氣,忽然想回去看看李建成,於是轉身朝東宮走去,東宮酒宴過後,無人打掃收拾,侍衛一見呂仲明,忙開口道:“國……”

呂仲明打了個響指,禁了兩名侍衛的言,徑自走進去,燈火通明,只見李建成倚在榻前,頭髮散亂,魏徵站著,兩側一排武士,那陣仗,直是比什麼都震撼,明顯是剛撤下來的。

李元吉赫然在列,一見呂仲明便知事情敗露,色變道:“誰放進來的,給我拿下!”

武士們為之一驚,呂仲明袖子一揚,袖風直接將李元吉擊飛出去,殿內轟然巨響,武士們發得一聲吼,紛紛衝來。

“住手!”魏徵怒道。

呂仲明溫和道:“李元吉,帶這你的手下滾回去。”

李元吉撞得鼻血長流,捂著鼻子,踉蹌起身,一時間殿內無人敢發話,李建成疲憊道:“照國師的吩咐。”

李元吉只得退出殿外,呂仲明又道:“回你殿中去,明天太陽出來之前,不許出殿一步。”

外面腳步聲動,顯然全走了,魏徵嘆了口氣,說:“國師想如何處置?”

“不處置。”呂仲明道:“只是來看看建成,你們都想太多了。”

李建成趴在榻前,沉聲道:“魏徵,你也退下。”

換了尋常人,踢爆了東宮密謀,說不得要被殺人滅口,然而呂仲明半夜折返,卻又沒人能拿他怎麼樣,皇宮之中,萬軍戰陣之內,無人奈得他何,直來直去,如入自家後院。

“要給你醒醒酒麼?”呂仲明在李建成身邊坐下,嘆了口氣,說:“你……哎。”

李建成冷笑道:“我什麼?國師大人,你想說什麼?你……不明白,不明白方才世民想朝我說什麼。”

呂仲明沒有回答,李建成趴在榻前,半個身子倚在地上,手裡玩著杯子,抬眼看著,杯子裡還有半杯酒,瓊漿緩緩淌出,浸了下來。

“他剛剛有一句話想問我。”李建成無奈地笑了笑:“但沒問出口,我懂的……他想問我,知不知道,他追著狐狸到了樹林裡,他的馬……為什麼會受驚,令他……墜馬。”

“為什麼。”呂仲明低聲問。

“因為。”李建成嘴角牽了牽,出神地看著杯子,答道:“樹林裡有一隻虎。”

呂仲明:“……”

“他當時沒有說,也一直以為我……不知道。”李建成道:“但我都知道,我拼著自己的性命不要,把他救回來……”

“……我的弟弟……我縱然有再多對不起他……”

“他竟然讓手下……在父皇面前,指我與李密勾結造反——!”李建成倏然間就爆發了,把案上的杯盤掃到地上去,瘋子一般看著呂仲明,指著自己,怒吼道:“連個申辯的機會都不給我!連到父皇面前辨明的機會都沒有!知道為什麼嗎?!父皇他根本不可能問我!”

“我做錯了什麼?!”李建成幾乎是咬牙切齒道:“我身為太子,整個國家的責任都在我的身上,我要是有半點謀反之心,天誅地滅!”

“我是太子!”李建成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道:“我做什麼?還需要給秦王交代?!我用李密有什麼錯?!連父皇都疑心我?!”

“從小到大,我不敢說錯一句話,不敢做錯一件事!父皇讓我學什麼我就學什麼!到頭來還要廢了我,讓那個從來不聽父皇話的混賬當太子!”

呂仲明只是靜靜看著他。

“我……”李建成站著,瞬間酒氣上湧,踉踉蹌蹌,撲到柱子旁,哇啦一聲嘔了出來。

“來人,倒點水給太子解酒。”呂仲明吩咐道:“來人!”

沒人應聲,想必都是被魏徵遣走了,呂仲明只得親自前去倒水,扶著李建成讓他喝,李建成嘔出不少,到得最後,竟是帶著血絲。

他重重地出了口長氣,倚在呂仲明肩上,呂仲明扛著他,讓他睡回榻上去。

“睡罷。”呂仲明摸了摸李建成的頭,拉過袍子給他蓋上,離開了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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