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寧靜月色之下, 溪流汩汩流動, 清澈見底,被打磨得溫潤的鵝卵石中, 綠油油的水草飄搖。
這本是塵世中不起眼的平常景色,只因為一陣水花激起, 一隻白嫩纖細的玉足輕巧地落在光滑的石頭上,攪動陣陣漣漪,水底可愛的小魚兒們親密圍繞遊動, 成就了一副月下仙人的美景。
更確切講, 是仙人與野獸。
小獅子嗷嗚一聲,不甘心不情願地被姜勤風牽到溪水裡。
他……他還沒有被人洗過澡。
為了不打溼鞋子, 姜勤風挽起褲腳, 露出一雙雪白晶瑩的小腿,他骨架比常人纖細, 腳踝都精精巧巧,像個精緻的玉件, 是平日裡見不到的好風景。
手下的大腦殼掙扎得緊, 姜勤風佯裝生氣, 打趣道:“喲, 都有味兒了,還不洗?獅公子這麼不講究?”
“嗷——”
他委委屈屈地坐到水底,厚實的大屁股坐扁了水草, 還差點坐死幾條魚。
獅公玄滿腦子都是:他說他有味了, 他說他有味了, 他說他有味了……嗚嗚嗚嗚嗚。
清洗一會,骯髒的皮毛又變回雪白,還別說,這雷獅從前被獅公玄嬌寵得有些過分,說難聽點,就是胖頭胖腦,如今受了大難,終於瘦回那個威風凜凜的萬獸之王。
他的鬃毛上泥土灰塵都凝成塊了,打成死結,需要姜勤風用溪水打溼,一點一點地耐心碾開,萬獸之王低下高貴頭顱,一邊享受著舒服的按摩,一邊盯著那兩隻溪水下的腳。
好看,精巧,纖細,嫩嫩的……
“獅公玄,你幹嘛!”
姜勤風驚呼一聲,自己的腳被什麼熱乎乎的軟東西舔了一口,立即蹬過去!
他腿力氣極大,只聽得轟地一聲,把小山高的白獅子踹進水裡。
“嗷——呸呸呸呸呸!”
獸性,都怪可怕的不能壓制的獸性。
他竟然舔了姜勤風的腳!那可是腳啊!再可愛也是不能舔的!
獅公玄躺倒在水裡,他覺得自己起不來了,尊嚴和底線也起不來了。
一時心灰意冷。
他真成畜生了。
姜勤風見他半天不起來,以為他對自己生氣,無奈道:“……好吧,躺著也能幹活。”
他繼續為白獅清理身體的髒汙,做這事時,低眉順眼,認真細致,在皎潔月光下,美好得像一幅畫。
獅公玄偷偷瞧他一眼,好溫柔,他又可以了。
“譁譁譁——”
一時放鬆,他還以為自己是人,隨意翻了個身,簡直是天翻地轉的動靜,山一般的身體壓在姜勤風的身上。
這情景,無知的凡人看了,必定又驚又怕。
凶神惡煞的白獅將芝蘭玉樹的仙人壓在身下,血盆大口中呼出熱騰的白氣,貓須一抖一抖,鋒利的獠牙離仙人脆弱的脖頸只有一線。
溼漉漉的頭髮沾染在仙人的側臉,觸目驚心的脆弱,好似一隻狂風暴雨中溼透的幼鳥,下一刻就會被狠狠撕碎。
盈盈月華之下,這樣危險、殘忍的景象卻透露出幾分不正常的綺麗旖旎。
大概是因為,兇獸的眼神太溫柔,而修士的神情太無畏了。
姜勤風輕輕一推。
“轟——”
獅公玄倒進水裡
水花四濺,水霧迷濛。
他神色不變,站起身烘乾衣服,動作一氣呵成。
“別想用這招逃避洗澡!”
小獅子的長尾巴委屈地在半空中畫圈圈。
“嗷嗚~”
他不是故意的。
碩大的獅子在姜勤風的魔爪下,弱小,無助又無力。
隨著他手逐漸向下,小獅子愉悅神情變成了恐慌。
小獅子:“嗷嗚,嗷嗚,嗷嗚。”
他立刻用爪子捂住自己的蛋蛋。
這個還是不必親力親為吧……
被發現點什麼,他可真一輩子的臉都在這了。
還有比□□更丟臉的事情?這不就是。
姜勤風以為他害羞,瞭然地笑笑,覺得氣氛與時間都差不多,在白獅暖烘烘的皮毛上擦擦手,從空間法寶裡拿出雲母金鏡佩戴好。
這人鼻樑高挺,睫毛纖長,從側面看精緻得像是捏出來的娃娃,戴著一對華麗的金邊眼鏡,右鏡框下垂綴一條金細鏈掛在耳後,有如從長安幻夜中走來的少年除妖師。
戴上這個,他就能看到獅公玄的想法,雖然只有一個時辰的時間。
“你究竟如何淪落至此?我現在能看懂你的想法,說吧。”
獅公玄嗷嗚幾聲,知道是正事,也算配合。
和他一起前往燕國的隨行修士中有叛徒,他遭奸人暗算,差點丟了性命,幸好獅家特意為他挑選的雷靈根靈寵,與自己魂魄匹配度頗高,才能活到現在。
打鬥中,他得知魔人真正目標是花國,仙道大軍中的叛徒依舊是天大的隱患,便一路風雨兼程,狂奔至此,終於在虎跳崖與大部隊會合,所為的就是給姜勤風他們提個醒。
“你知道背後之人是誰嗎?有絲毫證據可以證明?”
獅公玄搖頭。
罷了……
姜勤風知道他心高氣傲,從小到大沒吃過什麼苦,這番歷練對獅公玄來說,確實不易。
學會做人,先從做一頭可愛的小獅子開始。
他摸摸獅頭:“辛苦你了,我一定會想辦法找回你的身體。”
小獅子長途跋涉,問完話後,姜勤風便催促他去帳篷中睡覺。
姜勤風微笑地注視他離開,漸漸地表情變淡,沉靜下來。
他冷冷道:“出來吧。”
劍光劃過夜幕,映照出一張熟悉的臉。
刷地一聲,靈心劍出鞘。
兩人交鋒,你來我往,不過片刻,襲擊的人敗下陣來。
“小風,你修為精進的速度,是我管理天師門以來,最出眾的。”
那男子雖是落敗,卻不顯落魄,姿態優雅,長身玉立。
公孫贏。
姜勤風握緊劍柄,咬牙切齒:“當真是你!為何是你!”
“雲母金鏡?小風,從何處得來?”
公孫贏笑而不答,氣定神閒,反而對姜勤風臉上的法寶更感興趣,他外表不過二十七九,鳳目薄唇,笑起來的時候很淺,更顯得年輕。
姜勤風沉吟:“公孫叔叔,你既知這是雲母金鏡,也應當知道它的用處。獅公玄已告訴我,趕赴燕國的修士受你指使,執行刺殺任務,你認,還是不認?”
“小風,你還是年輕了些,做這種事,我怎會直接出面。”
他慢條斯理地回答,面色平淡,彷彿還是在上清的日子,與傻小子話家常。
連這種時候,都在對小輩說教,一副好師長的模樣,實在難以想象,這樣一個人物,是背叛仙道的叛徒。
“你承認了?”
姜勤風沒想通公孫贏的腦迴路。
他單獨和獅公玄在一起,用上雲母金鏡,就是為了趁機詐一詐幕後兇手,沒想到對方竟如此直白,如此猖狂。
當然,確認真是公孫贏的那一刻,說不傷心,是假的。
就是這個男人,帶著他來到上清踏入修行的大門,教導他第一個納靈的口訣、送給他第一把天武,告訴他要成為柴京彥的弟子——
姜勤風從來柔和溫情的眼眸,在暗沉夜色中,亮得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子,直逼而去。
“是你,調派獅公玄去燕國防守,派人殺害他;也是你,壓下魔人進攻花國的訊息,為魔道拖延時間;更是你,派人截殺花國皇室。這一樁樁,一件件,不知還有多少隱瞞,你處心積慮,暗中謀劃,究竟為了什麼?”
公孫贏走近他身側,藉著月色,打量那張動怒的雪白臉龐,一雙本沒有稜角的圓眼睛,也會有這般銳利的鋒芒——
叫他心裡好生欣慰。
沒錯,上清天師門門主公孫仙師,酷戾無情,所到之處,學生弟子瘋狂逃竄,連族人都受不了他的性格,為他修建一處世外小築,美名其曰修身養性,不過是趁機趕人罷了。
這許多年,他寧願暫住在天師門簡樸的小院落,也不願住什麼仙人洞府。
他活了四百八十歲,只有這麼一個小輩,每次見他都會糯糯地喊自己一聲叔叔,每年煙花齊放的年關吃一頓暖洋洋的火鍋。
姜勤風不在身邊的日子,總會有些悵然若失,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這種感覺叫做思念。
他天性冷酷嚴肅,不近人情,卻又有心,越到真相被發現的時候,越對這個意外得來的小輩溫柔。
原來心中有愧,是這般感受。
公孫贏側過臉,漫不經心:“你身上的留影石也無甚用處,一個霧神符便可使之無效,下次詐我留證據,還是仔細些。”
姜勤風不動聲色,用手探測衣袖中的留影石,果然毫無反應,他抬頭直視月光下的白衣劍修,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公孫叔叔,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為什麼背叛上清?背叛修真界!我與你的情分,也是為了達成你的目的,不擇手段嗎?”
十年風雨,今夜皆化為聲聲質問。
不知何時,當空一輪圓月被烏雲遮蔽,森林蒙上一層陰影,頓時暗淡下來。
“你說的不錯,皆我所為。小風,我欺騙你,你不過是我利用的工具。”
“卿元駒是魔道的人,我也知曉,道蓮之戰中,人便是我放的。”
“帶你回仙境之巔,教導你成為柴京彥的徒弟,不過為了得到更多的權力,這樣才好安□□的人手。”
他平靜回答,衣袍翻動,墨髮飛揚,容顏幾乎未變,還是那個在臨江城,天神般降世,拯救姜勤風性命的公孫仙師。
透過雲母金鏡,姜勤風看到了公孫贏真實的想法。
夜晚太過安靜,原本存在的風聲、鳥鳴都彷佛已銷聲匿跡,只聽得見對峙雙方鼓譟的心跳。
他心下好受了些,更想知道——
到底是什麼讓公孫站到魔道那邊,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公孫贏發生了這樣大的改變?
“什麼時候?”公孫贏低低笑道,“那可要從……燕國魔人襲擊那次開始算起了。你遇見過寇元化吧,不好奇為什麼天師門的我,與天武門的朗玉仙君會是故交嗎?”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啊……
姜勤風如醍醐灌頂。
困龍囚的記憶裡,老魔主袁奇峰用魔人救世的說法勸叛短命,說服了寇元化。
在金鑾段上,朗玉仙君與老魔主對峙著,一白一紅,各不相讓,明明寇元化有龍相助,氣勢卻比袁奇峰矮了一截,神色懨懨的。
“好,我答應你。不過我平日只在天武門掛個仙君的名頭,你既然需要拉攏修真境的人,為何選擇我?”
袁奇峰微微一笑:“**自有其他幫手相助,現在我要知道你的選擇。”
**自有其他幫手相助……
那個幫手便是公孫贏嗎?
早在那個時候,公孫贏就已經成了魔道在仙道的臥底。
甚至於,出發前的那個晚上,寇元化想告訴他的那件有意思的事,八成也與公孫贏有關。
寇元化嘴角浮現出一個神秘莫測的笑。
“怎麼?要謝謝大哥我?”
姜勤風:“多謝。”
“嘁,沒意思。我本來想告訴你一件更有意思的事,看來也要讓你自己去發現咯。”
姜勤風想通了一切,苦笑道:“公孫叔叔,你可真是騙慘了我們。到底為什麼了?”
原來他已這麼多次與真相擦肩而過。
不過公孫贏應該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世與**聖女有關,寇元化並沒有把此事告知。
“為什麼?在拍賣會上少主已經展示過了,我沒有對青靈境主說謊,守護這世間億萬生靈,是仙道修士的職責,亦是我公孫贏的信念。”
其實,在持魔人救世論的仙道修士中,公孫贏不過是資歷最老、最位高權重的一位。
z-i'pa-i賣會後,許多修士暗地裡也擁護起魔人救世的教義,見師祖大人並沒有插手此事,更加堅信自己所選擇的道路。
在他們的眼裡,自己並非**的走狗、仙道的叛徒,恰恰相反,他們是逆流中孤寂前行的勇士,在以另一種血腥卻更高效的方式拯救眾生。
“怎麼樣,要加入我們嗎?小風。”
他眉梢帶霜,一如初見那年。
姜勤風胸口翻滾的思緒逐漸冷靜下來。
他出奇地理智。
“公孫叔叔,想必你也聽聞過,師父收燕姐姐為徒弟的緣由。”
“因為她和你一樣,可以輕而易舉地淨化靈氣渾濁?”轉瞬之間,公孫仙師就明白他的意思,冷冷一笑,“兩個人?兩個人,不夠,遠遠不夠。”
攏共才六位異界玩家,姜勤風一噎。
“高階魔人萬里挑一,我們感染花國四十萬人,便得到五十四名,低階魔人亦可散發靈氣,到時候將花國整塊封印,也沒有後顧之憂。”
“你們把凡人殺光了,全部變成魔人,有什麼意義?高階魔人,實力強大,反撲又如何處理?”
公孫贏搖頭:“我要告訴你,還存在一種最完美的成果,魔人中最高階的存在。它可以控制所有魔人,不論高階還是低階,一呼一吸轉化出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純淨靈氣,甚至於由他感化的低階魔人,轉化產量也是百倍。”
“有這麼一個,勝過千千萬萬個。”
“這麼好,你們又有多少?”
公孫贏面色冷凝:“一個,還被開皇的蠢貨消滅了。”
姜勤風見他神情堅定,知勸他不動,垂下眼眸:“我們並非同道之人……你今日全盤托出,就不怕今日我去告發你?”
“沒有證據,不會有人相信你。雪魂公子,雖有美名,在上清的人脈聲望,卻是不夠,你可以試試,指控天師門門主,到底是你被懷疑,還是我安然無恙。”
他這樣囑咐,與其說是嘲笑,不如更像是教導。
姜勤風斬釘截鐵:“你今後的一舉一動均在我眼中,我不會讓你得逞。”
“好,我對與你過招,拭目以待,小風,不要叫我失望了。”
公孫贏對他露出一個淺淡的笑,轉身而去,毫無留念。
趁著夜色,姜勤風鑽回自己的帳篷,果然這人還在納靈修行,誇讚兩句,立即把此事告知謝靈檀。
“公孫叔叔,這般有恃無恐,篤定我們沒有證據。”
“你還叫他公孫叔叔?”謝靈檀看他。
姜勤風微微一愣,訕訕道:“習慣了……”
雲母金鏡中,他讀到了公孫贏真實想法,知道那位冷酷無情的白衣劍修並非真把自己當工具,當時怒極攻心,現在傷感的成分更多。
如果能有兩全之法,多好啊。
“證據,不是沒有。你方才說與他比試,贏過了他。”
“嗯?”想什麼來什麼?
謝靈檀從空間法寶中取出兩截斷開的鎖鏈:“當時卿元駒被人救走,我心中生疑,重重守衛,不可能毫無動靜,斷痕乃是劍痕,所以便把東西保留下來。現在看來,這劍,是公孫贏的劍,如果你能叫他再動手,我們就有證據了。到時候,你想兩全,也不是不可。”
他停下會兒,姜勤風半天沒反應,疑惑地望過去,只見心上人眼神亮晶晶地看著自己。
姜勤風一把把人抱住。
“謝哥!你怎麼這麼聰明能幹啊!”
方才還運籌帷幄的修士俊臉忽地一紅。
“還好……”
雙手猶疑地按在小公子的後背,抱得更緊了。
真是不錯的獎賞。
到了花國,姜勤風才發覺柴京彥那個瞬移的技能是多麼方便,朝下一望,魔人大軍已將帝都圍得水洩不通,有如蝗蟲一般,在幾位高階魔人的指揮下,攻擊城門。
姜勤風和謝靈檀還從靈寶鼎修那裡得到了新裝備,主線一完成後掉落的sr級裝備卡【御魔毒·藥王珠】,這玩意兒果然是隨著劇情發展獲得,沒有合適的時機,還拿不到。
但正因為是隨著自然因果發放,仙道玩家們也不會懷疑同樣領取藥王珠的姜勤風。
藥王珠的功能,一看就是為主線二準備的,就一個,抵抗魔毒。不過按照公孫的說法,防防低階魔毒還行,高階以上的就比較雞肋。
仙道修士也不是吃素的,他們以身為餌,把魔人引到附近空無一人的葉城,城門一閉,全力轟炸,頃刻之間,無數亭臺樓閣、街道小巷化為齏粉,一座空城隨著數萬魔人消失殆盡。
坐陣的高階魔人立刻回過神來,召回那些無知無覺的行屍走肉,下令繼續死攻花國帝都。
城門,岌岌可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