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能是膳廳人最少的一次。
公孫贏把姜勤風趕到膳廳,自己又關回房間繼續處理事務。紀陽輝、許星興和李青三人被罰抄書,江佑鄰也不在,偌大的飯廳只有姜勤風和另外兩個不太熟的修士。
“對了,謝謝你的江米糕啊,挺好吃。”修士想起來道謝,看姜勤風露出疑惑的表情又解釋道,“下午江公子分給我們了,說你買的。”
“生薑,聽說你是江家以前走失的二少爺……真的嗎?”另一個修士湊過來問。
姜勤風想起公孫贏的叮囑,點點頭:“我也是最近才得知自己的身世。”
他本以為對方至少會稍微懷疑一下,沒想到問話的修士反而露出輕鬆的笑來。
“我就說嘛,你這麼好的靈根怎麼可能是普通出身?靈根多以血脈相傳,真從泥巴里長出人參,叫我們這些世家修士情何以堪?”
“得了吧,江家出了個江佑鄰,就已經說明靈根也不是哪裡有錢有勢就往哪裡長,世家又如何?我祖宗八代都是普通人,我還不是照樣入得了上清境?”
兩個人爭論不休,世家修士覺得江佑鄰出身高貴,卻沒有靈根,給榮耀的血脈蒙羞;普通修士認為江佑鄰都無法修行,卻命定成為一城之主、一家之長,才不配位。
姜勤風越聽越不是滋味,埋頭吃了幾口,抬頭道:“阿佑是我的哥哥,兩位在我面前這麼說他不好吧?”
修士們雖然不把一個小孩放在眼裡,但知道公孫贏護他如寶,見姜勤風面色有些惱怒,馬上和善地笑笑。
“你哥哥……長得還是很好的。”
“對對,還經常幫我們跑腿辦事,性格不錯。”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姜勤風也不好再說什麼,卻也失去了吃飯的胃口,草草吃完就離開膳廳。
夜晚降臨,月亮掛在天邊分外的溫柔,姜勤風正想去找江佑鄰,就看到庭院中江佑鄰和小白狗在一同玩耍。
他穿了身嶄新的白色衣衫,雖不是天師門的流雲追月服,卻也比平日的竹青色,多了幾分修真人的仙風道骨。
小白狗跟在他的腳邊,毛茸茸一團,四隻小短腿哼哧哼哧,努力追逐著去踩碰他的影子。
江佑鄰故意逗弄它,時而跳躍,時而奔跑,在溫柔月亮下,衣袖寬寬,若兩片銀燦燦的翅兒,身姿輕盈好似翩然飛舞的蝶。
眼看著小白狗要得逞,他足尖一點,凌空中,髮絲隨風動,與月色一同拂過他的臉。
眉彎彎,眼盈盈,容色晶瑩如雪,恍惚生暈,真真是勝過天地間一切月色雪色的絕色。
他注意到姜勤風的視線,旋即向對方羞怯一笑,輕輕落到地上,把撒嬌的小白狗抱起來。
“你和它玩得好開心,看來它很喜歡你,你也很喜歡它。”姜勤風笑著迎上去。
小白狗呆在江佑鄰的懷裡,水汪汪的大眼睛卻看著姜勤風,衝著他哈哈哈地喘氣,兩隻爪爪伸出來,要抱抱。
姜勤風接過它,發現它已經被人梳洗乾淨,絨毛潔白不說,還散發著熱乎乎的竹葉清香,脖子上戴著個大小合適的紅色項圈,銀製銘牌上刻著一個工整的江字。
“抱歉,擅作主張了。我們家只有這樣的狗牌,你不介意吧?”江佑鄰小聲問道。
“沒關係啊,反正我也姓江。”
江佑鄰咬咬嘴唇:“你知道了。”
姜勤風抬眉:“你不也知道了?”
“從明天起,你我便是親兄弟了,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姜勤風回答。
江佑鄰揉揉他懷裡的小白狗,轉過身去,眼下滑過一絲暗光。
“君之悅,與我不同。”
姜勤風撓撓頭:“怎麼不同?”
“今天我給修士們送你帶回來的江米糕,起初他們都不要,都不稀罕,”他在月光下自嘲地笑笑,“他們以為是我送的,但我解釋是你買的之後,他們又欣然收下了。”
“那是他們笨,他們不長眼,他們不知道你的好!”
江佑鄰輕輕自問:“我有什麼好?我這麼讓人不省心。有時候……我甚至想去死。”
姜勤風只覺得自己口拙舌笨,安慰人的話到嘴邊都不知道怎麼說,忽然靈光一閃,從衣袍裡掏出那個白兔面人,轉到小孩的面前,舉到他的眼邊。
“這是今天我想送你的禮物,我這個人嘴笨,不會說什麼,但你千萬不要那麼想自己!更不要想著去死!”
微風忽至,吹來夏夜絲絲清涼,樹影晃動,花枝輕顫,時不時傳來知了的叫聲,顯得這一切更加的安靜。
“汪~”小白狗疑惑地看著兩個主人。
江佑鄰忽地笑出聲,還是少見的露齒一笑,他拿過那個無辜的小白兔,仔細看了會。
“原來在你心裡我是這麼個樣子啊,無害的小兔子?”
姜勤風:“哎?”
“我身為臨江城城主之子,我的父親是結丹中期的修士,我的孃親是商國大將軍的女兒,我怎麼會想去死?”他嗤笑一聲,“總有一天,我會讓那些輕視小瞧我的人付出代價。”
“我又沒欺負你,你騙我幹什麼?”
江佑鄰微微一笑:“我不是騙你,是在教你。”
“教我?”
“你不會撒謊,也容易被人騙。明天做了我的二弟,以後成了大能的弟子,你知道有多少人來騙你,要從你這裡搶好處嗎?就連我……也不例外呢。”
他雖這麼說著,語尾輕輕捲起,明明是狠厲的話,卻像含著一塊易化的糖。
姜勤風愣了愣,他確實不會撒謊,容易被人騙,還喜歡同情別人。自從穿越過來,每每撒謊總是被人識破,這讓他對之後的玩家混戰產生了危機感。
“我一撒謊,腦子就跟不上,說話也語無倫次的,最重要的是心過意不去,怦怦跳。”
“別人都是看到喜歡的姑娘,心裡怦怦跳,你倒好,撒個謊而已,人生在世,何處不是謊言,何處沒有欺騙,何苦為難自己的心?”
江佑鄰突然把手放在姜勤風的胸前:“現在我感受著你的心跳,對我撒謊。”
姜勤風:“……我叫江勤風,是臨江城城主走失的二兒子,也是江佑鄰的弟弟。 ”
“你心跳加速,臉也紅了,再來。撒謊的訣竅就是忘記自己在撒謊,半真半假,是最好的。”
姜勤風眨眨眼:“我叫江勤風,是臨江城城主走失的二兒子,也是江佑鄰的弟弟。 ”
“你眨眼幹嘛?”江佑鄰嫌棄地說。
姜勤風無奈:“你現在這麼看,真的可愛,我看著很喜歡。”
江佑鄰在他胸上摁了摁,滿意道:“這句倒真沒說謊。”
試了好幾次,江佑鄰都對姜勤風的撒謊水平不滿意。乾脆從衣領里拉出一塊玉墜來,掛在他的脖子上。
那玉碧綠透光,恰似春日枝頭最早萌發的那抹綠色,還帶著江佑鄰溫暖的體溫。
“我教你,這是我的撒謊玉佩,你要是必須撒謊,就握著這個玉,你說的謊言絕對不會被人看穿。”
姜勤風只當他孩子性大起,也不反駁,按照他的話好好練習,也算為明天的認親儀式提前彩排,重複好幾次,江佑鄰終於滿意了。
他也快速把手放在江佑鄰的心房上:“不可能只測我啊。你的心難道就是石頭做的嗎?”
“隨便你測。”
“你覺得公孫叔叔怎麼樣?”
“公孫仙師德高望重,修為高深,是所有修士的楷模。”
“你覺得我如何?”
“傻里傻氣,若不是有好靈根,誰願意搭理你。”
“……那日你娘對你做了什麼?你當真不痛嗎?”
江佑鄰面色不改:“不痛。”
“我沒有靈田,無法吸納靈氣,更無法修行,故而我娘多處求訪,在我的心口上開了一處靈田。”
姜勤風看他真的臉不紅心不跳,慢慢收回手。
“沒有壞處嗎?”
江佑鄰:“自然有,我修行需要的靈氣是你們的十倍。”
姜勤風:“只有這個嗎?”
江佑鄰:“嗯。”
姜勤風:“我相信你。”
兩人一狗在灑滿月色的別院中夜遊,偶爾有風,世間的一切都顯得很溫柔。
庭院深深,忽然從遠處走廊掠過一陣香風,隱約可見是個身姿妙曼的女子。
“不會吧?我怎麼看是從公孫叔房裡出來的?”姜勤風驚訝道。
江佑鄰倒是視若平常,他爹貴為一城之主,又是高階修士,不知有多少丫鬟姨娘想要半夜爬床。
於是他不屑地評價道:“又是一個不愛惜自己的女人,這樣的庸脂俗粉,怕是一輩子連貴人的衣角都沾不到。”
姜勤風不想和一個孩子討論這種話題,好在江佑鄰也非常鄙夷這樣的行為,皆心照不宣,換了話頭。
“我娘說她本來不願意讓你加入我們家,但如果公孫仙師能拿上清境的名額來換,也並非不能變通。”
姜勤風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驚喜道:“所以,你能和我一起去上清境了嗎?”
其實他隱隱有感覺,今夜的江佑鄰顯得格外活潑,任性也好,撒謊也好,比起平時老成的樣子,更加像個少年郎。
江佑鄰矜持道:“應該如此。”
他雖壓抑著話語中的欣喜,但嘴角壓不下去的弧度卻是不會騙人的。
姜勤風歪歪頭,邊笑邊打量他:“這身衣裳好適合你,你穿著好看。”
黑發黑眸的少年,坦蕩爽朗,縱然是在夜裡,也燦爛得像個暖洋洋的小太陽。他黑曜石般的眼眸,帶著最真誠的祝福,最真心的讚美,能融化最冰冷的心臟。
有那麼一瞬間,江佑鄰覺得他好耀眼。
在別離之前,他鄭重地把姜勤風的手拉在自己的心房上。
“若是從前的我,只為了成為上清境的修士而高興,但今天,我竟然也為能與你一起修行而感到由衷的欣喜。”
“你心跳得好快。”
他甜甜地笑了:“因為我在撒謊啊。”